為您讀詩

?周萍

1

那天晚上，我媽看我坐在桌前看書，就趴在椅背上問我：“你看什么呢？”我爸一旁笑她：“給你看你認識嗎？”

我媽不識字。小時候她上過學，但沒上幾年，本來認識的幾個字也慢慢都還給了先生。

我媽瞅了我爸一眼：“當時家里要是有錢供我上學，不比你們哪個都強？”

這話我是信的，我媽心靈手巧，學什么總是一看就會。

從小到大，我和妹妹的衣服都是我媽做的。那時候鄰居小孩的衣服大都是媽媽做，我媽做的總是比別人家的好看，不是領子上多一圈木耳邊，就是袖子做成泡泡袖。

有一年冬天，她扯了兩塊酒紅色的平絨布，說要給我們做兩件新衣過年穿。衣服很快就做好了，小立領，黑色的蝴蝶樣盤扣，腰間打了褶子，穿在棉襖上一點也不臃腫。平絨布后來還剩下一點，我媽又給我和妹妹各做了一件小背心，衣襟上有秀氣的花邊。那時很少有孩子穿那樣的背心。春天時，我和妹妹在白襯衫外面穿上這件酒紅的小花邊背心，別提有多歡喜了。

后來她看到別人繡花，覺得好看，自己也要了花樣繡起來。花鳥蟲魚，有模有樣的。我媽用繡好的塊頭布配著給電視機、電風扇、縫紉機都做了套子，又防塵又好看：電視機上一只小鳥俏生生立在枝頭，電風扇上一雙鴛鴦臥在池中，縫紉機上則是一池荷花亭亭而立……

這樣一想，猛然發覺，那段為生計奔波勞碌的日子，留在我兒時記憶里的，竟都是暖暖美美的小時光。

2

我翻翻手里的詩集，心里冒出一個念頭：“媽，我讀首小詩給您聽吧。”我媽眼睛一下子笑彎了：“好啊。”

我從手機里翻出一首小詩，對她說：“這是我寫的詩，寫您和您的小菜園。”

雨后淺秋/絲瓜爬上龍豆的架子，攻城略地/溫婉細長的蘭花指上/叫黃守瓜的小蟲，身披鎧甲銜枚疾走/石榴才要開口說話/棗樹已搖響一掛掛青綠的風鈴/母親坐在碎碎的日光里/如閑坐小園的大將/臉上的笑，是一朵剛打開的皺皺的絲瓜花。

“聽懂我說您像什么嗎？”我問我媽。她努力想了想，像回答老師問題的小學生，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你說我像農夫。”女兒笑著摟住外婆：“媽媽說您像個大將軍，指揮一園子的瓜果蔬菜。”我媽也樂起來：“說得真好，那些瓜呀菜的，哪個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何止是服服帖帖呀！我媽種菜也像繡花，一塊一塊，周邊用小蔥小蒜圈好，規劃得整整齊齊。紅的番茄，紫的茄子，綠的黃瓜，還有豆角、韭菜、辣椒，錯落有致。東面一排籬笆爬些扁豆、豌豆；西面的留出來爬深紫淡粉的牽牛；南面臨溪，石縫里垂下長長的迎春。別人家的菜園用來種吃的，我們家的還用來欣賞。

家中院子里還種了一棵葡萄秧。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中午跑到架下尋找紫紅的葡萄。陽光從葉隙間漏下來，葡萄玲瓏剔透如寶石，還散發著芬芳。很多年后我問我媽怎么會想要種葡萄，我媽說那時蘋果幾分錢一斤，哪里舍得買，但總得讓你們心里有些歡喜的盼頭啊。

3

小時候，我媽偶爾會帶一些小零食回來，但她喜歡把它們藏起來。有一種細長的綠色黃瓜糖，上面沾滿晶瑩的糖粒，一小根一小根，我和妹妹特愛吃。小妹偵察了很久，發現我媽把它們藏在五斗柜的大抽屜里，鑰匙拴在她的腰帶上。后來一聽到我媽拿鑰匙開抽屜的聲音，我和妹妹就飛也似的奔過去，踮起腳尖往里看。我媽笑吟吟地看看我們，然后從袋子里拿出一根，一人掐一小截，力道精準得很。

有一回，一個老鄉送來幾個大蘋果，我媽拿了一個分給我們吃，其他的又藏起來。那蘋果一咬嘎嘣脆，甜津津的，真好吃。我和妹妹連著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最后壯著膽子，摸進廚房旁邊堆雜物的黑咕隆咚的小屋子，在一個箱里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和小妹坐在明媚的陽光下分吃了一個，最后把蘋果核兒用紙包好放回原處。又過了幾天，我們輕車熟路地再找到箱子，打開一看，蘋果沒了，箱里只有濃郁的清香，和那個紙包里一層一層裹著的蘋果核兒。這次，我媽又把蘋果藏哪里了呢……

很多年后我才懂得，我媽針線下的花鳥蟲魚，她在瓜果蔬菜間種下的一籬牽牛，她在物質貧乏日子想要給我們多一些歡喜的小小心思，還有她時常掛在嘴邊的“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生活箴言，都是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質樸純凈的詩意。

如果說人到中年，我對身邊細碎的美好依然會怦然心動，我得感謝我媽，感謝她在我年幼時，在我心里種下了一顆詩意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