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診斷書，引出一段錯位人生

◎文／ 可頌

膽子小圖

28 年前，醫院產科的一次失誤，悄然改變了兩個孩子、乃至兩個家庭的命運。28 年后，一張肝癌診斷書，揭開了當年醫院抱錯孩子的真相。 一段錯位人生，改變的是兩個孩子的生活際遇，不變的是親人之間濃濃的愛。

一個決定，讓命運轉了一道彎

生活像裝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味道。對于江西省九江市的許敏來說，最近這段日子就像一場夢。28年平靜美好的生活，在短短兩個多月間被接連打破：2020年2月17日，兒子姚策被查出肝癌晚期；3月底，她決定割肝救子時，被告知姚策并非親生；經過各種努力，4月17日，她和親生兒子郭威在河南駐馬店高鐵廣場相認……每一件事都來得那么突然，人生五味，齊聚心頭。

如果一切能重來該有多好……

1992年春天，人間四月，楊柳依依。懷孕7個多月的許敏，在丈夫姚俊榮的護送下和父母一起，從江西九江回開封待產。想到要和妻兒分別數月，姚俊榮特別舍不得。臨上船前，他忍不住問許敏：“要不你別去開封了，咱們就在這邊生好不好？”

其實，去開封生產，是許敏爸媽早就商量好的。姚俊榮在部隊任務重，許敏即將生產，他不能分身照顧，而許敏出身醫藥世家，娘家條件好，親戚們也都在開封，在那邊生產最合適不過。所以，盡管有些不舍，許敏還是安慰丈夫：“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們娘兒倆就回來了，到時咱們就是三口之家了。”姚俊榮將幾大包行李交到岳父母手中，里面有給寶寶準備的衣物，還有一大堆倆人搜集的胎教磁帶和光碟。對這個未出世的小生命，他們用了不少心思。輪船、火車一路輾轉，第二天，他們風塵仆仆趕到開封。

同一時刻，河南的一對夫妻李茹梅和郭建國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小生命做著打算。李茹梅懷的是二胎，生大女兒的時候，孩子大腦缺氧，智力低下，落下終身殘疾。夫妻倆想著，這二寶，無論如何都要去最好的醫院生，他們選定了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現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生產前，李茹梅在醫院做了乙肝兩對半檢測，發現自己居然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醫生告訴他們，孩子出生后一定要打乙肝疫苗加強針，才能有效降低乙肝發病率。這事關系到寶寶的健康，夫妻倆特別上心。

6月15日凌晨，許敏突然陣痛，被送入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待產。經過12個小時的努力，下午5點多，孩子終于出生了，7斤多，是個男孩。次日上午9點多，隔壁床的李茹梅也剖宮產下一名男嬰。幾天后，許敏和李茹梅抱著兒子相繼出院。誰也沒想到，因為醫護人員的疏忽，兩個孩子被抱錯，以至于后來，本應打在李茹梅兒子身上的乙肝疫苗加強針也被錯誤地打到了另一個孩子身上，兩個孩子的命運從此錯位。

許敏為兒子取名姚策。小家伙活潑可愛，誰見了都喜歡。唯一的遺憾，是他3歲多時，被查出攜帶乙肝病毒，需要終身服藥。許敏夫妻身體很好，沒有相關疾病，他們以為兒子是在外面不慎接觸了病毒才被傳染上的，無比自責，對兒子也更加疼愛。姚策非常爭氣，學習成績優異，數學競賽、計算機競賽都拿過全國大獎。大學畢業后，他選擇了出去闖蕩，在上海某知名企業干得風生水起，后來，又辭職開始電商創業，28歲的他雄心勃勃，想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再說李茹梅夫妻，出院后滿懷希望地抱著兒子郭威回了家。與姚策陽光開朗的性格不同，郭威特別乖巧，性格沉穩內斂。小學時，每次放學，他都等姐姐一起回家。姐姐身體有殘疾，經常被小朋友嘲笑。每當此時，郭威就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揮舞著小拳頭保護姐姐，有時身上還會“掛彩”，但他從不喊疼。

郭威四年級的時候，李茹梅夫婦下崗了，郭威跟隨父母從開封來到駐馬店生活。有段時間，郭建國靠人力三輪車拉客養家，早出晚歸，回家時郭威常常已經睡著了，但幾乎每晚，他都會帶回一些零食，悄悄放在兒子的房間里。生活艱難，幾元錢的零食，傾注了父母濃濃的愛。郭威真誠善良，很少讓父母操心，大學畢業后，去了駐馬店某派出所工作，工作認真，能力突出，很快被提拔為輔警隊長。

盡管生活經歷不同，但兩個孩子都在父母的呵護下順利長大。他們成家立業，對未來充滿希望。然而這希望，被一張診斷書打破了。

割肝救子，媽媽不會放棄你

2020年2月中旬，姚策突然感到上腹部疼痛，醫生檢查后發現，他的肝部有一顆惡性腫瘤?！案伟┩砥凇?個字，像是一記悶棍，將一家人打蒙了。許敏帶著兒子去治病，跑遍了南昌各大醫院，托人找最好的醫生。為了兒子，她想盡了辦法，3個療程花了30余萬元，賣掉兩輛車換了15萬后，夫婦倆又把唯一住房掛在網上出售。

在南昌，許敏夫婦借了一輛面包車，停在醫院外的馬路邊，晚上就睡在車里。2月的南昌很冷，夜里下了雨，許敏被凍醒，披上衣服默默看著窗外。路燈昏黃，冷雨穿過光禿禿的樹枝打在車頂，又順著車窗滑下來，留下長長的“淚痕”。

3月中旬，許敏又帶著姚策來到上海復旦大學中山醫院就醫，專家的話給了她一絲希望：“如果有合適的肝源，可以進行肝移植?！痹S敏不假思索答道：“割我的肝，我是他媽媽?！睂＜尹c頭。

幾天后，一項常規檢查發現，姚策是AB型血，而許敏和丈夫是A型血，從遺傳學角度來看，兩個A型血的夫妻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耙欢ㄊ歉沐e了！”三個人又做了一次化驗，結果照舊。一夜未眠，他們決定瞞著兒子做個親子鑒定。3月26日，結果出來了：許敏夫婦不是姚策的生物學父母！

許敏幾乎要暈倒，她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如果姚策不是她的親兒子，那么他是誰？她的親生兒子又在哪？養子身患絕癥，親生兒子下落不明，許敏幾近崩潰，她捧著父親的遺像說了一整夜的話。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姚策是老人家最疼愛的外孫?！鞍职?，求求您，保佑兩個孩子平安。”照片里，父親微笑地看著她，似是默許。

冷靜下來后，夫妻倆開始仔細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是孩子出生時抱錯了。兩人再三考慮決定，許敏留在家里繼續照顧兒子，丈夫則遠赴河南開封調查真相。

10多天后，丈夫那邊傳來消息，經過各部門的協助調查，駐馬店市一個名叫郭威的青年與他們夫妻的DNA比對成功。4月17日，許敏乘火車趕赴駐馬店。在高鐵站廣場，她一眼就看到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有些靦腆，比姚策略高一些，濃眉大眼，像極了丈夫，嘴巴和鼻子秀氣，更像自己。許敏走過去，和郭威緊緊擁抱在一起。自己的親生兒子，從剛出生時緊閉眼睛哭泣的小小一團，長到了如今要踮起腳尖才能夠到肩膀的高大青年。上天何其無情，漫長的28年光陰，就這樣被偷換了！“兒啊，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許敏淚流滿面。懂事的郭威緊緊摟住許敏，依偎在媽媽陌生又熟悉的懷抱里：“媽，我過得很好，咱們回家……”

幾天后，另一份親子鑒定報告顯示，姚策正是郭威養父母李茹梅夫婦的親生兒子。得知消息的李茹梅夫婦百感交集，他們忽然很怕，怕兒子郭威“飛走”，李茹梅緊緊抱住兒子，“從你長大后，媽媽再也沒有抱過你，今天，媽想再抱抱你?！惫参克骸皨?，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變，您和爸爸給我的養育之恩就像親生父母一樣，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們?！?/p>

兒子郭威找到了，姚策的親生父母也找到了，可現實讓許敏的心涼了一半，姚策的生母李茹梅也于今年年初發現肝癌，剛剛做完手術，生父身體也不好，血親間割肝這條路行不通了。此刻，她格外牽掛千里之外的姚策，這么大的打擊，他能承受嗎？

為了親人，我要好好活下去

4月24日晚，回到九江的許敏夫婦決定把消息告訴親家和兒媳，至于姚策，能瞞多久，就多久。得知消息的兒媳深夜發短訊給她：“媽，無論如何，請您一定不要放棄姚策……”許敏心如刀絞，她哭著告訴兒媳：“傻孩子，姚策是我的兒子啊，哪怕有一絲希望，我都不會放棄。”

第二天，姚策在公園散步時，無意中在手機上看到了新聞，母親和郭威在高鐵站相擁的那張照片，盡管做了技術處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姚策腦中瞬間空白。他在公園坐了許久，直到父親打電話叫他回去喝湯?；氐郊?，父親從廚房端出一碗熬好的甲魚湯，母親招呼他坐下，可姚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好像一幀一幀，被分解成了慢動作一般。他努力讓自己微笑著：“你們兩個心里真能藏事，居然瞞了這么久?！?/p>

表面輕松，姚策心里卻無比失落，甚至有點兒吃醋，“媽媽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媽媽了。”他記得，小時候每天都要打抗乙肝病毒的針劑，屁股上滿是針眼，他疼得哇哇大哭，媽媽抱著他抹淚。后來，為了讓他少受罪，爸媽節衣縮食，給他換了昂貴的進口針。這些年，他看病吃藥，父母的工資貼補進去大半。去年，他創業賠了錢，媽媽二話不說給他還清了所有的信用卡。除了父母，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外婆、大姨、舅舅……他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此刻，卻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這一切本不應屬于他。

那天晚上，姚策反反復復聽著一首老歌《一生所愛》：“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背趼劜恢幸?，再聞已是曲中人。

細心的大姨看破了姚策的心思，打電話安慰他；87歲的外婆不放心外孫，認認真真地告訴他：“無論如何，外婆只認你一個?！甭斆魅缫Σ?，怎能不懂？他很快想明白了：這些愛，一直都在。他勸自己換一個角度看待：一切都沒變，只不過，自己又多了一些家人。

這些天，郭威也同樣在極力調整自己，他很清楚，既然悲劇已經發生，那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去面對，去做更多積極的事。他每天都要和姚策通電話，相同的遭遇，讓兩人親如兄弟。他們都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要努力撐起兩個家。兩個人時常在電話里憧憬未來：兩個小家會變成一個大家，他們兄弟倆一起照顧雙方父母。偶爾姚策也會失落：“萬一我拖后腿了怎么辦？”郭威給他打氣：“兄弟，那就更要積極治療，養好身體啊?！?/p>

4月30日，郭威和養父母一家驅車530多公里來到江西九江。見面安排在了一家賓館。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姚策特意理了發。李茹梅手術傷口未愈，拖著病體，顫顫巍巍打量兒子，細心的姚策把口罩拉開，讓母親看清自己?！拔覂罕日掌镞€帥氣。見到你，媽這輩子死也無憾了?！币Σ邠涞嚼钊忝窇牙铮宦曉谛睦铩⒆爝呩j釀了無數次的“媽”，終于叫出了口。

11口人，拍了一張大大的全家福，28年，他們終于團圓了。接下來的幾天里，姚策和郭威各自和親生父母在一起。許敏帶著郭威來到自己以前工作、生活過的地方，他們特地去了甘棠公園，當年許敏懷孕時，曾一次次走在公園的甬道上。郭威閉上眼睛，聽著母親的訴說，默默感受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許敏親一口身旁的小孫女，小姑娘笑著給奶奶表演舞蹈，小孫子剛學會說話，哼著奶奶新教的兒歌《小燕子》。這一刻，許敏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姚策則做起了父母的導游，帶著他們四處逛逛。在廬山，郭建國買了一把金色的平安鎖，刻上了一家三口的名字，掛在了廬山的懸崖欄桿上，“希望孩子平安，全家幸福?！币Σ弑簧钌钣|動了。經歷了這些，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很重。親恩深重，如山如海，好好活著，才是對親人們最好的報答。

如今，兩家的目標只有一個：救姚策。李茹梅說，從今以后，她要把對兒女的愛分成3份，一份給女兒，一份給郭威，一份給沒養過一天的姚策。許敏說，她和姚策的感情已經深入骨髓，不管多苦，她都會陪兒子一起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