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都說宋朝是仁義之朝,大多數時間里,這一判斷應該是成立的。
宋朝皇帝不殺士人,這是宋太祖趙匡胤立下的規矩。黃袍加身之時,他跟擁戴他的將士們“約法三章”,聽我的,這個皇帝我干了,不聽我的,另請高明。后來就轉換為“勒石三戒”——刻在石碑上的祖宗訓令:
“保全柴氏子孫,不得因有罪而加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不加農田之賦。”
這三條其實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第一條,保全柴氏子孫,一方面是因為柴榮確實對趙匡胤恩深德厚,臨死還對他寄予厚望,可謂托孤之臣。而在五代那種亂世的政治江湖里,一旦政變成功就把原來的皇家殺得族無遺類,幾乎是一條鐵律。趙匡胤此舉,也是為自己的子孫留下后路。
第二條,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這是為有宋一代的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埋下伏筆。
宋朝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科舉制度變得更重要,文人地位上升,用以抑制門閥,而武人地位下降,用以防止兵變。
這里還有個有趣的故事,反映這種文武關系。
澶淵之盟前,真宗被寇準半推半就來到澶州城(今河南濮陽),契丹正在北面攻擊,真宗不想過河犯險,寇準力勸他快點動身,文臣馮拯在旁不敢作聲。武將高瓊(《楊家將》里那位赫赫有名的高君寶)也勸說皇帝過河,馮拯馬上就斥責他“無禮”。
戰陣當前,馮拯還玩這一套,高將軍也馬上火了:“馮公您以文章得官,今敵騎逼近,猶斥我無禮,您何不賦詩一首,以退強敵?”
宋朝君王對武將的猜忌,朝野對軍人的鄙視,使得兵將根本不敢施展手腳。戰勝則自危,有功則速禍,如何指望他們為國拼命?
因此盡管宋朝名將輩出,經常還是“一窩一窩”地出——比如種氏家族(《水滸傳》里的“小種經略相公”就是出自這一家族)、折氏家族,都是世代名將,但在這種制度底線之下,功業自然有限。
其實話到此處,我們就能理解岳飛的結局了。山河破碎之時,必須仰賴武將,但宋朝君王的底線意識,任何時候都如此頑固,不可能像郭子儀與唐代宗那樣君臣相知。
岳飛與軍隊一體化的關系,對于高宗始終是塊心病,何況岳飛還不諳政治,竟然涉入立儲問題,觸發沒有子嗣的高宗的隱痛,犯了所有的大忌。
崇文抑武本是懲前毖后之舉,但是矯枉過正,就讓本來就有燕云十六州未復這一先天不足在身的宋朝,又加上一個致命的后天不足。
第三條,不加農田之賦,這是直接的仁政,但起初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讓那些解甲歸田、廣置田產頤養天年的開國將軍們沒有后顧之憂。
后來的財政困窘,改革艱難,這一條成法是個障礙。
它成了道德君子的門面,一說改革就是整頓吏治、崇尚節儉;王安石一談開源,就被誤解為破壞“祖宗之法”,與民爭利,成為攻擊口實。盡管他本意并不是要加賦,而是要用財政金融手段來增加政府收入,但時人哪里能理解他這一套“先進理念”。
這個“勒石三戒”,貫穿于宋朝始終,可以說“成也三戒,敗也三戒”。
心理上畏戰,卻以仁義為旌幡;軍事上不振,又用防范武人來自縛手腳。最后文恬武嬉,不思進取。
后來宋金隆興議和,保持40年和平,金世宗被稱為“小堯舜”,宋孝宗被認作“仁恕之主”。王夫之就一針見血地痛斥做出如此評價的腐儒心理:“此偷安之士,難與慮始之民,樂懷利以罷三軍,而不恤無窮之禍。”
滅遼、滅北宋的金朝,因為議和成功,也開始風花雪月起來,結果就是蒙古兵鋒到處,摧枯拉朽,與宋俱亡。
三個矛盾冤家,最后都死于“清平樂”。“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灼灼其言。
南宋的忠貞之臣文天祥,最后道破天機:
“本朝懲五季(五代)之亂,削藩鎮,建都邑,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以浸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破,中原陸沉,庸悔何及。”
燕云十六州既失,本就天生獨臂,再以“勒石三戒”自縛,又再自斷一臂,300年出頭的悲壯、凄涼,都在其中。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