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
從中美建交至特朗普政府上臺之前,中美科技關系總體上處于合作態勢。1979年1月,鄧小平在訪美期間與美國總統卡特簽署了《中美政府間科學技術合作協定》,該協議成為兩國科技合作的基礎性文件。據統計,雙方在《中美科技合作協定》下簽署了超過30份協定書和超過60份附屬協議,涉及農業、商務、國防、能源、衛生、教育、核工業等領域。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中美民間領域的科技合作顯著升溫。然而,從奧巴馬政府第二任期開始,中美科技領域的部分矛盾開始顯現。
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對華政策發生重大變化,兩國在科技領域的分歧也顯著增加。2017年底,特朗普政府發布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其中指責中國“盜取美國知識產權”,要求限制“中國在敏感技術領域的并購”。自此之后,美國明顯加大了對于中美科技合作的干預。
一是在技術方面,美國逐步收緊針對中國的高科技出口管制,意圖對中國實施前沿科技的技術封鎖。二是在數據方面,美國試圖將個人數據賦予“國家安全”內涵,從而阻止中國企業獲取美國數據。三是在資金方面,美國推出法案阻礙中國對美高科技領域投資和并購,切斷中國資金進入硅谷的渠道。四是在市場方面,美國試圖阻斷中美科技產業鏈合作,迫使雙方改變產業鏈相互依賴的模式。五是在科技人才交流方面,美國加強對中國科研人員的執法調查和對中國留學生的盤查,對兩國科技交流氛圍帶來了巨大破壞。
美國的上述做法正在改變中美科技關系的基本邏輯。特朗普政府之前,中美科技關系主要基于互利合作,尋求共同發展。如今,中美科技關系正在進入競爭形態。當前是中美科技關系從合作轉向競爭的一個過渡性階段。美國“脫鉤”策略的主要做法是通過個別案例的示范效應和導向性政策促使美國科技企業和科研機構減少與中國的合作,對獲取美國先進技術的中國企業和人員形成威懾,促使兩國科技生態不再緊密連接。一旦這種趨勢被雙方認知并接受,兩國就有可能形成像外界所擔心的“相互競爭、彼此隔離的科技市場”。
動因之一? 美國軍方和情報部門認為中國是最可能利用人工智能等商業技術對美國國家安全帶來挑戰的國家之一。近年來,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前沿技術被廣泛運用于軍事和安全領域,引起美國軍方和情報部門的關注。2019年2月,美國國防部發布《人工智能戰略報告》,該報告稱中國與俄羅斯正加大人工智能在軍事領域的投資,這些投資有可能侵蝕美國的技術優勢及所主導的國際秩序。
另一方面,“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風波令美國情報界和國會意識到社交媒體“武器化”的風險。美國參議院關于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的調查報告稱,社交媒體成為俄羅斯對美國開展“信息戰”的重要平臺,“信息戰”可能影響了選民對于選舉人看法和對選舉結果的預估。這種新的安全威脅促使美國情報界關注美國本土的數據安全問題,臆斷其他美國主要競爭者也可能采取與俄羅斯類似的策略。基于兩種新認知,美國軍方和情報部門將其認為有“軍工潛力”和“前沿技術”能力的中國企業、科研機構視為重點打壓目標,試圖切斷其與美國的科技聯系。美國軍方也希望用“脫鉤”的壓力促使美國國防關鍵供應商將產業鏈移回美國本土。
動因之二? 美國外交機構認為中國已經成為美國在全球科技外交中的競爭者。中美建交以來,美國在對華科技外交上總體上處于強勢地位,希望利用科技外交打開中國市場,通過兩國科技合作讓中國接受美國所主導的國際規則并承擔相應國際責任。然而,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和發展模式的成熟,中美在科技外交上的關系更趨于平衡。中國越來越多地主動根據本國利益需求選擇與美國科技合作領域,并且主動對他國開展科技外交,提供科技領域的公共安全產品。這些變化令美國逐漸將中國視為科技外交領域的潛在競爭者,擔憂中國動搖美國在該領域的全球領導地位。美國通過各種手段抹黑中國科技外交和科技產品出口。中國5G技術和設備成為美國污蔑、抹黑最為嚴重的領域。2019年5月,以美國為首的30多個國家在布拉格5G安全會議上通過了首個關于5G的安全規則倡議。該倡議雖然沒有直接點名中國,但是內容涉及中國企業和中國商業模式,試圖給中國企業海外運營造成負面影響。
動因之三? 特朗普政府的“美國優先”政策加劇了美國社會對于中國科技的歧視性認知。特朗普政府上臺后,在外交、經濟等各領域推行“美國優先”政策。為動員美國民眾支持,“美國優先”的一個突出特色是將經濟、科技等非政治性議題“政治化”和“民粹化”,例如將“氣候變化”問題視為一種陰謀論,渲染“中國搶走了美國的就業機會”等。
“美國優先”是特朗普政府采取一系列單邊行動的主要合法性來源,也在美國國內產生了社會動員效應。受此影響,反全球化和排外思想在美國社會顯著抬頭。美國民眾開始關注科技產品和科技企業的“國籍”問題,并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中國留學生。這種暗流涌動的思潮導致美國政府一些針對中國科技產品、科技企業和留學生的極端措施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引起激烈爭論,其推行的阻力顯著下降。“科技無國界”在美國國內已經不再是主流認知,美國社會開始以一種民粹、本國優先的角度來看待中國在科技領域的崛起。
動因之四? 中美科技產業競爭態勢加強。隨著中國科技產業的全方位發展,中美之間固有的“外包、分銷”產業合作模式正在面臨愈發嚴峻的挑戰。一方面,美國國內對于這種模式產生了越來越猛烈的批評。特朗普上臺后曾經多次要求蘋果等美國科技企業將海外產能移回美國本土,拉動美國國內制造業,創造就業崗位。國會兩黨議員在要求科技產業鏈回流問題上與特朗普政府意見一致。
另一方面,美國企業開始面臨中國企業的同業競爭,不再擁有主導“外包、分銷”模式的絕對話語權。近年來,中國科技領先企業的綜合競爭力顯著提升,已經有能力主導和開發新的市場領域。例如,阿里在電子支付、區塊鏈和云計算上已成為全球領先科技企業之一;華為在5G通訊領域居于世界前列;大疆公司在消費級無人機市場中占據領先地位。上述中國企業擁有較強的自主研發能力和品牌營銷渠道,與美國企業的合作處于對等或強勢地位。兩種新的變化讓中美在科技產業上的固有合作模式發生改變,雙方的產業關系趨向于基于本國比較優勢的產業競爭。美國產業界對中國市場的預期下降,不再積極游說政府支持中美科技合作,反而關注中國企業在國內所獲得的特殊待遇,并且要求美國政府解決美國企業所面臨的“不公正競爭”。
四個因素中,軍事安全領域的擔憂是美國最核心的關切。冷戰后,美國科技創新重心從軍方向民間轉移,民間科技投資的規模遠高于軍方,大部分尖端與核心技術由美國企業和科研機構掌握。在中美科技合作態勢下,美國無法阻止中國利用合法渠道獲取美國具有軍民兩用價值的先進技術。因此,美國將重新設定對華出口管制制度作為優先任務。美國政府將中國視為全球科技外交競爭者則加劇了雙方的誤解和敵對態勢。美國學者認為,中美在科技領域的競爭是“大國競爭”模式的經典體現,具有類似于安全困境的特征。作為崛起國家,中國的“追趕”行為引發了美國在國家安全和國際地位上的雙重擔憂,從而促使美國采取反制措施。
(摘自《現代國際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