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口自由的呼吸讓他與浩瀚宇宙大氣相通,仿佛聽到了宇宙在身外有節奏地呼吸,因此深刻明了萬物存在的意義,是超越生死的某種永恒。
鐵夢戈與陸鼎山多年的心結終于揭開了謎底,原來陸鼎山的夫人竟是鐵夢戈曾經的情人。二人因此結怨,并決定進行生死決斗。這一場高手間即將進行的大戰,引得江湖和朝堂都發生了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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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掌燈太監劉英最近越來越心緒不寧。
皇帝最近的睡眠越來越少,越來越差,他常常在燭燈下批折子到三更以后,即便有時能早點安寢,也常常在夢魘中驚醒。猶其入冬以來,皇帝總在夢魘中呼喊一些人的名字,柱國公越南枝、禮部尚書倪翠山、前朝的亡國皇帝……這些都是已經死了的人。
劉英覺得不祥,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皇帝已經年屆八十,雖說精力仍然旺盛,食量也依然不輸年輕人,可畢竟年事已高,一輩子為了天下蒼生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其實早已被掏空了。可是六堂七部三大司,哪一個衙門都不讓陛下省心,每天都有如山一樣的折子堆在御書房。
劉英給上折子過多的衙司從來沒有過好臉色。他不明白,在皇帝勵精圖治之下,如今已經是煌煌烈武盛世,江山繁華如錦,百姓安居樂業,這些人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事要呈上來?若什么都不能替陛下分擔的話,養著他們這么多官員又有何用!
今夜已過了三更。
皇帝在燭火下鋪展開一個小紙卷,這是欽天監一名掌節令的小吏輾轉遞呈上來的。雖說是一個掌節令的小吏,但他隸屬欽天司。皇帝對柱國公越南枝的倚重本朝無人能及,越公雖已經過世,但欽天司仍是猙突崖的人在掌持,沒有因為越公的離世而失了寵,朝中依然是沒人敢小瞧他們的。
紙卷上是一行隨性而灑脫的小字:“陸公、鐵公三日后的午時將會于龍首之巔,卦應辭象,危機四伏,大兇之兆。”
紙卷字末是一方小小的印押,刻著四字古篆:星命若玄。
皇帝盯著那方朱紅的印文失了神,腦中又浮現出本朝三公之首越南枝的臉。皇帝年輕時聽越南枝講過“星命若玄”這四個字的典故,說那是一枚扳指的名字,是他們猙突崖的圣物。但越南枝為救蒼生,年少便離開了猙突崖,直到猙突崖舊址毀于戰火,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去過,一輩子也沒機會見見那枚扳指。
皇帝也懶得去猜這消息與印信的來源和真假,直覺告訴他消息是真的,這二位開國元勛是真的要一了舊怨了。
皇帝心中有些堵,若要追根究底,陸鼎山與鐵夢戈的仇其實是自己一手種下的。皇帝無聲地長嘆一口氣,越南枝臨終前的話又浮現在眼前。皇帝記得清楚,他當時直呼自己妹妹的閨名質問自己:“小瑾當年要是入了鐵家的門,哪里會有今天的局面?”
哪里會有今天的局面?
面對跟隨了自己一輩子的老臣的質問,皇帝當時一言未發,現在越南枝已作古,皇帝卻想回答他這一問。
皇帝將小紙卷舉起就在燭火上點燃,盯著裊裊的青煙有些出神,自問當年若不是如此決斷,蒼生又得遭多少年的劫難——賠上自己的妹妹,皇帝何嘗好受過?
“朕錯了嗎?南枝啊,真是朕錯了嗎?若不是小瑾下嫁陸家,我們當年能不能活著離開鹿城都難說,也就不會有大淵開國,不會有烈武盛世,自然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你們一個個都要當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那個冷血無情的只能是朕來當了。
“你不懂啊。你懂的是那個年輕的時候一心想著要將整個天下踩在腳下的蘇靖宇,可當了皇帝擔著天下的累,朕無處可訴,若是可以選,朕真想回到遇見班揚的時候,不與他做這一座江山的買賣,就讓小瑾嫁給那個傻子又如何?”
劉英跪在御書房的角落里,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皇帝對著一縷青煙說的這些囈語,他真希望一個字都沒有聽見,猶其是班揚這個名字,更是皇帝的禁忌。
“劉英!”
劉英渾身顫抖:“奴才候著呢。”
“后天的盛世樂典朕不去了,你傳旨,讓太子代朕去主持,盛典諸事讓太子全權處理,就說朕身體不適。”皇帝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后天早上,你隨朕微服出宮去釣魚。”
“陛下?”
“不要走漏了風聲,這一次就你與朕兩個人。”
“奴才遵旨。”劉英接了旨,滿腦子都是不詳的預感。皇帝萬金之軀,豈能只帶自己一個不會武功的老太監出宮?但這話不能說,皇帝半生戎馬,性情剛烈,一生沒有任何事讓他有過畏懼退縮。皇帝是不會聽勸的,但劉英有自己的打算,他待皇帝安寢后,一個人不動聲色地離宮,天剛拂曉便去了東宮太子府。
劉英是帶著圣旨去的,天雖未亮,整個東宮下人又懶散慣了,但也只能都把沒睡醒的怨氣埋在心底。
太子蘇承平不久前因為倪家的事被皇帝連夜召去御書房,被罵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這段時間幾乎府門不出,一直在閉門思過。這一道清晨來的圣旨叫他摸不著頭腦,先請劉英到客房奉茶,自己誠惶誠恐地匆匆洗漱更衣,然后過來接旨。
劉英宣讀完皇帝圣旨,替皇帝受了太子的叩拜后俯身扶起太子,然后向太子跪拜行禮,這道圣旨讓太子心情大好,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許久以來壓抑的心情因為父皇的重任而煙消云散,自己再不爭氣,畢竟也是他唯一的兒子。
蘇承平心情豁然舒朗,急忙扶起劉英,將手中正在把玩的一塊俏雕的青玉白菜賞給了他。劉英接過賞賜謝恩的同時,將手中一枚蠟丸悄悄遞給了太子,附唇到太子耳邊低聲囑咐:“這個是陛下另囑的密旨,讓奴才一定給殿下囑咐清楚,后天午時之前兩個時辰,若再無旨意傳來,太子方可啟封。”
見蘇承平一臉疑惑,劉英苦著臉:“請殿下體諒,奴才實在不敢揣測陛下的意思,只能提醒殿下在陛下的密旨可以開啟之前提早做好應變準備,不要到時候忙亂,奴才自個兒倒是寧愿殿下不用去啟封它。”
劉英覺得他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已經點得很清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能為皇帝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爺臉色了。
劉英走出太子府,天色漸亮,此時也不急著回宮,漫無目的信步而行,不一刻走到了朱雀門前。街上除了更夫,只有趕早出城的寥寥數人聚在城門下,等著辰時開啟城門。隔街傳來陣陣豆汁焦圈的香氣,劉英這才覺得一夜沒有進食,肚子早餓了,豆汁和焦圈是在宮里吃不到民間小吃,倒真有些想念。他尋著香味往隔街走去,剛轉過一個街角,有一個人突然在背后輕喚他的名字。
但“劉英”這兩個字,除了皇帝已經沒有太多人記得,就算記得,也沒有誰敢直呼出來,就連太子爺見面都要恭敬地叫他一聲“公公”。背后這個聲音極為耳熟,但卻決不是陛下的聲音。
劉英沉著臉回頭,想看看是誰這么不知死活,但看清背后那人的臉時自己先嚇傻了。他想喊一聲來宣泄心中恐懼,但那人沒容他發出任何聲音,凌空朝他虛點了一指,他便頓時渾身都僵了,連嘴也無法再張開。
那人走到他面前對他說:“劉英,為了保護龍駕,后天的微服出宮我代你陪陛下去龍首山,那里的局面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先委屈你兩三天。”
劉英瞪著驚恐至極的雙眼,這個人能知道這么多關乎皇帝生死的內慕,他竟對世上有這么一號人物毫無概念。
那人仿佛看出了劉英的驚恐,想要安撫他似的輕聲解釋:“劉英,我對陛下沒有任何惡意,要不是他決定去赴險,我也不會現身。我和陛下認識都快一輩子了,你不認識我,但一定聽過我的名字,我叫班揚。”
班揚兩個字足以解釋一切了,劉英幾乎同時就明白了為什么班揚這個名字在皇帝面前是禁忌了。他還想再弄明白些事情,卻沒機會了,那人在劉英面前一揮手,一股風撲來,劉英便陷入了黑暗之中,最后看到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劉英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高超的易容術。
秀水靖北港。
這個港口位于秀水疆域最北邊的海陸交界地區——雪霽森林的中間,若由一只雪鷹的視角俯瞰雪霽森林這條幾百里長的墨綠色海岸線,靖北港恰恰像是由海岸線正中間凸出的一柄利劍,直刺入大海,也像是大海張開了它深藍色的巨口咬住了陸地的一截尾巴。
在這道利劍或者尾巴最尖銳的末梢是一條長長的花崗巖碼頭,碼頭末端與大海只有幾丈的距離,便是在這個地方,陸舞幾個月之前用逐影弓箭殺了鬼狐三戰船海盜,而后釘箭入石說出那句:“膽敢犯我秀水者,縱七海遼闊,陸舞亦必誅殺之。”這個地方因為那支釘入花崗巖深及五寸的秀水神箭,而被秀水二十四城譽為“箭界”。
此時,七海飛蓮就半蹲在靖北港著名的“箭界”前,凝視著那支秀水神箭。它深深地釘入堅硬的花崗巖里,猩紅色的尾羽經風雨海潮數月而仍未褪色,順著它的箭身在花崗巖鋪就的石道上橫向劃出一道深近一寸、長足兩尺的箭痕,霸氣十足。
七海飛蓮起身回頭對著身后的七海魚珠道:“鬼狐跟我說陸舞殺光了他所有的手下,只留了他一個人活命,就是為了要讓他傳話給我們七海家,說這條線是不許七海家跨過的界限。”
七海魚珠認真地向七海飛蓮發表自己的看法:“姐姐別相信他,我見過鬼狐,看他的樣子就不是什么好人,不能相信他。”
七海飛蓮被妹妹逗樂了:“鬼狐是個什么東西我還能不知道?我怎么會聽他的。七海之上只有別人聽我的,我誰也不用聽。海琴派出去的斥侯們帶回來了消息,他們說事情的起因是鬼狐的弟弟在這個鎮子上為了搶奪捕蟻人的風眠蟻而大開殺戒。你知道風眠蟻嗎?”
“爺爺跟我說過是解毒的圣藥,接著呢?鬼狐的弟弟大開殺戒才是重點吧。”七海魚珠急于想知道事情后面發生了什么。
七海飛蓮偏偏不滿足她,還在說風眠蟻:“風眠蟻可不止是解毒圣藥那么簡單,它還有更大的用處呢,我們這次來其實也是沖著風眠蟻來的,它的用處姐姐以后再告訴你。”
七海飛蓮見妹妹嘟著嘴不高興了,這才轉了話題:“接著,他們就與陸舞相遇了。靖北港是秀水城治下的港口,陸舞是秀水城的掌上明珠,就和你是七海家的掌上明珠一樣,她看到鬼狐的弟弟濫殺秀水城的百姓哪里還能忍,于是就將他們那一伙海盜殺得只留了一個去報信。
“我猜她放一個活口回去,其實是想將鬼狐的人都誘到靖北港,然后一網打盡,給靖北港的捕蟻人一個安穩。可惜鬼狐不知死活,真就帶著一大幫海盜去送死了,那豈不是正好合了陸舞的心意。他帶了三戰船的海盜,而陸舞只放了一箭便殺了個片甲不留,陸舞放鬼狐回來是想給七海上的各路海盜一個警告,但鬼狐來找我們七海家給他做主,卻不僅是想報仇,還包藏著禍心,他想讓秀水城和七海家鷸蚌相爭,你說他是不是蠢到家了,七海家豈是他能左右的?”
七海魚珠懵懂無知地看著七海飛蓮:“是啊,海琴姐姐說的應該才是真相!”
七海飛蓮蹙眉低語:“沒有什么真相,從來都是弱肉強食而已,魚珠你得記住,永遠不要從別人口中去認識世界,在我們沒見到陸舞之前,其他所有人說的關于陸舞的事情,都只是我們側面了解她的猜測,不能成為證明陸舞是什么樣一個人的證據。還有一件事魚珠你也得永遠記住,七海之上,能給七海魚珠當姐姐的只有七海飛蓮。我們是大海的主人,海琴再優秀也只是七海家的家奴,她要是膽敢自稱是你的姐姐,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你可不要叫順了口,害了她的小命。”
七海魚珠吐了吐舌頭,想說爺爺教她見了比自己大的姑娘就應該叫姐姐,這是最基本的禮貌,還想說七海家的人應該胸懷廣闊,應該善待大海上的所有生靈……但看到姐姐瞪向她的冷峻眼神,只好訕訕地閉了嘴。
等七海飛蓮轉頭再次望向“箭界”時,七海魚珠才又小心地問她:“姐姐,陸舞只用一箭就殺了鬼狐三戰船海盜,那我們跨過‘箭界會不會太危險?”
七海飛蓮先是詫異地看著七海魚珠,然后站直了身子,將海神杖不輕不重地往花崗巖上一杵,故作深沉道:“會的,當然很危險,一旦我們和陸舞起了沖突,陸舞就非常危險了。”
七海魚珠被姐姐話中猛然轉的彎弄得措手不及,還沒想明白為什么是陸舞很危險,就見七海飛蓮終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七海魚珠嘟起嘴來,一副要哭的樣子:“姐姐又捉弄我!”
七海飛蓮止住笑,將海神杖遞向七海魚珠:“魚珠乖,別生氣了,你拿著海神杖,姐姐來告訴你為什么?”
七海魚珠不太情愿地伸出雙手扶住海神杖,海神杖又細又長,比七海魚珠高出兩個頭都不止。它通體黝黑,海神杖的主體由三條扭結的細長金屬海龍構成,在三條龍身的間隙露出上百種叫不上名字的奇異海獸,每個動物都只露出身體的一部分,但鱗片、爪牙栩栩如生。所有動物的眼睛都是用一種發著熒光的各色寶石鑲嵌而成,青紅藍綠各種顏色都有,乍一看上去這一片寶石像是連成了一片蔚然如云霞的景觀,優雅華美而又神秘高貴。
七海魚珠雙手拄著海神杖,抬頭望向杖頭尖牙利齒相互撕咬的龍頭,仿佛能感受到它們那股不死不休的猙獰與決絕。
七海飛蓮對妹妹說話的聲音難得認真:“魚珠,秀水城不過只是七海溢出的一滴入水珠而已。”
七海飛蓮纖細的手指滑到海神杖的某一處,那里是一條嘴巴張得奇大的海蛇,奇怪的是這條海蛇是一條盲蛇,它本該鑲嵌寶石的雙眼處現在是兩個黑洞,說:“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七海家有一個姓溫的家奴產生了想上陸地的愿望,他向當時的家主請求讓他帶自己的族人上岸,自己想在陸地上建立一座城,作為七海家在陸地上的勢力范圍。
“當時的家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的考慮,竟同意了他的荒唐請求,并從海神杖上取下兩顆蘊藏著海神力量的寶石,用其中一顆制成了一張弓,用另一顆制成了一把刀,賜給了溫家,助力他們登上大陸實現理想。那張弓與那把刀便是現在秀水城的兩大圣物——逐影弓、水云斬。溫家帶著這兩樣圣物上了陸地建立了秀水城,但幾代以后漸漸與七海家疏遠了,再后來索性就不再相見了。世稱秀水三家的朱溫陸,朱家與現在掌權的陸家其實是后來才到的秀水城,溫家才是秀水城真正的主人。”
“姐姐,這是真的嗎?”七海魚珠雙眼睜得老大望向姐姐。
七海飛蓮柔柔地笑了:“傳說嘛,都幾百年前的舊事了,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的,但這個故事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這才是我決定來靖北港的真實原因。姐姐還想帶你去看看和你聽到的不一樣的秀水城。朱家和陸家或許不知道這些舊事,或許知道也只當是傳說,但溫家一定還記得,就看如今的溫家認不認七海家了!”
“他們如果不認呢?”
“那我們就再回我們的大海,收回海神對溫家的賜福。”
“他們要是認呢?姐姐你又準備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他們如果依然認七海家,那就說明傳說是真的,那多好玩!”
七海飛蓮說著話跨過了“箭界”往靖北港的小鎮中走去。七海魚珠與六七名隨從疾步跟向她的步伐。
靖北港除了捕蟻人以外往來最多的便是以販賣風眼蟻為生的商人,街上也零散的有幾家收購出售風眠蟻的店鋪。七海飛蓮一行剛踏入鎮子,就有一個年輕人湊了過來向她們兜售自己手中用風眠蟻泡的藥酒,七海飛蓮并沒有看向他手中的藥酒,隨手向他拋出一枚明珠:“賞你的,帶我們去見見靖北港最大的風眠蟻商人。
年輕人雙手接住明珠,只看了一眼便緊緊攥在手里,但他并沒有行動,眼中只有激動的光芒流出,他是識貨的,清楚這一枚明珠的份量,更清楚能隨手拋出這么大一枚明珠的人一定是貴不可言的大人物,他覺得這是上天賜予他的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人一輩子能遇到幾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呢?若這次不抓住,一定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我就是靖北港最大的風眠蟻商人,我叫路豐年。”年輕人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
七海飛蓮終于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這個叫路豐年的年輕人,路豐年衣衫簡樸,身上看不出一絲富貴氣,剛才那一句明顯的謊言就叫他面紅耳赤,說明城府也不深,但他卻仍在故作鎮定。
“是嗎?”七海飛蓮還想看他繼續出丑。
“現在還不是,但您要是把來靖北港準備談的生意賞臉給我去做,很快就是了。”路豐年也明白自己的底細在照面間便被人識破了,但他不想退縮,紅著臉硬是把被人看穿的謊言圓了下去。
“有野心,嘴還這么甜,那這筆買賣就賞你去做。”
七海飛蓮說完隨手又拋出一個物件給路豐年,路豐年接在手中沉甸甸的,至少有一斤重,他差點脫手,那是一只魚皮錢袋,他打開袋口看了一眼便驚呆了,那是一袋子耀眼的金幣。
“算是定金,今天起盡你的本事把能找到的風眠蟻都幫我收了,按市價提三成利給你!”七海飛蓮說完便往前走去。
路豐年愣了一愣,急忙提步追上去小心地問七海飛蓮:“您才見我第一面,就這么信得過我,不怕我卷了金子跑路嗎?這一袋金幣夠一個人揮霍一輩子了。”
七海魚珠覺得這個人好玩,也學著姐姐的語氣冷言冷語地指點路豐年:“先看清楚你手中金幣上的徽記再說話,天下誰敢白吃七海家的?”
七海魚珠說完自己先憋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路豐年從魚皮袋中抓出幾枚金幣,都是四德拉克馬的大金幣,這是市面上很罕見的金幣,正面是條古樸的破海而出的神龍形象,背面印著凸出的七海二字。七海家的傳說在沿海每個城市、每個港口都有,市面上偶爾能見到印著七海海龍印記的金銀幣,大家多以為是偽造,但只要銀足金赤也沒人計較到底是誰鑄造的,這樣的金銀幣最后流落到收藏家手中便都停止了流通,甚至有人高價收購這種金銀幣。
路豐年年齡雖小但自幼在生意場上混跡,對七海金幣的來歷雖然摸不清楚,但對它的價值卻心知肚明。眼前這個小姑娘故作聲勢的一句“天下誰敢白吃七海家的”,是順口就說出來的,不是藏著心機對自己嚇唬,直覺告訴路豐年,自己這輩子該起運了。
路豐年賠著恭敬的笑,七海飛蓮接著他的笑,說:“我叫七海飛蓮,今年收回的風眠蟻你先幫我用雪松果養著,不要泡了酒,等我消息。”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世上果然有七海家。路豐年攥著一袋金幣,望著遠去的七海飛蓮一行,再環視整個靖北港,仿佛在可見的未來里自己已經掌控了整個雪霽森林。
帝都珠郡,城高九丈六,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城。但說它是天下第一城并不僅僅是因為珠郡城高壁厚,更是因為自古以來就沒有人攻破過珠郡城。
九丈六的城墻是云梯、井欄不可企及的高度,再配上城墻上每隔三十步便架設的天機巨駑,它碗口粗細的弩箭射程可達到令人生畏的八百步,天下也沒人能造出可以突破它們的防守而靠近城墻的巨塔投石機。珠郡堅不可破,便是派一員庸將來守城也能守得飛鳥不入。以烈武爺橫掃天下的威武,當年兵臨珠郡城下時也沒有攻破這座城的萬全之策。即便將天下名將已盡收入麾下,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卻也只能長圍久困,耗盡城中物資。
孫亭月一個西北邊埵的鄉下孩子,又自幼在廣闊的雪山草原上長大,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雄偉的巨城,站在城門下抬頭望上去,喘氣都變得小心翼翼,幸虧懷中揣著師父李若嵐給的三個錦囊,這是她有信心踏入了帝都的憑借。
孫亭月按師父的交代進入城門后便打開了第一個水綠色的錦囊,里面的紙條上寫著:“云歸客棧尋蘇醒同赴盛世樂典觀禮。”
孫亭月收起錦囊便開始向路人打聽云歸客棧。云歸客棧在紫梁街一帶挺有名氣,稍一打聽就問清楚了。孫亭月匆匆找過去的時候,蘇醒不在客棧。店掌柜一聽她的描述便知道她要找的蘇醒是哪一拔人了。孫亭月從掌柜口中得知,蘇醒和他的幾個朋友說是找其他一些朋友去了。
孫亭月謝過客棧掌柜,一路打聽著也往舉辦盛世樂典的天音閣走去。
今天已經是盛世樂典開始的前一天了,這是烈武皇帝欽點帝都御音坊的樂師籌辦的音樂盛典,有皇帝圣旨在,御音坊幾乎邀請了天下所有的絲弦器樂名家。
雖說邀集了無數名家與會,可并沒有人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場音樂盛典。坊間傳言皇帝要通過這一場盛典為他最心疼的孫女小宛公主選擇心儀的駙馬。
這位小宛公主雖是名滿天下卻又無人能識,她是整個皇族中最高貴神秘的一位公主,就連皇族中人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天下各大音樂世家都選出了年輕一輩中的人材來參加盛典,民間未曾婚娶的音樂名流也來了許多,都欲借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搏一個出身。雖說明天才是盛典正式的舉辦時間,但是今天會場上便已經擠滿了文人雅士與達官貴族,可即便人很多,整個會場還是極為安靜的,沒人在這種場合喧嘩。
孫亭月找了一個高處,將目光投向人群尋找蘇醒,也沒用多長時間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蘇醒的身影。孫亭月心想還是師父厲害呀,要是沒有師父的錦囊指點,這偌大的帝都里滿眼都是人和樓,靠自己去找,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怕也是找不見人,她見蘇醒與那幾個人要往遠處走去,急忙大喊了一聲:“蘇醒!”
孫亭月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引來一片厭惡的目光。眾人看向她的眼神全是在看一個沒教養的鄉下姑娘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厭惡。
可孫亭月是一名大西北鄉下來的姑娘,不,準確說,她甚至都算不得鄉下姑娘,她是在賊窩里長大的,粗獷豪放的性格也是從小在一群馬賊中耳濡目染得來的,急切間要她變成一個端莊淑雅的大家閨秀自然是沒有可能的。
賊窩里長大的孫亭月并不理會場中人士投來的目光,沖著人群中的蘇醒喊道:“蘇醒,蘇醒,看這邊!”
蘇醒直到她第二次喊名字時才聽真切,急忙回過頭去,見果然是孫亭月,頓時情緒激動起來。
他來帝都的兩個目的之一就是找孫亭月。這個自從認識起就沒有與蘇醒和諧相處過的姑娘,卻在生死關頭擋在了蘇醒與爆怒的巨龍之間,把生還的機會給了蘇醒。如果說第一次見孫亭月時蘇醒只是迷戀她的漂亮外表與活潑的性格,那么第二次面對千軍萬馬時蘇醒以劫持孫亭月的方式想救她,喊出那句“我要劫了這娘兒們給我當媳婦”時,已經是半真半假的內心獨白了。第三次在鐵王堡一針堂下的寶藏中,孫亭月的舍身相救行為讓蘇醒對她的情感真正得到了升華。
在回黑馬子草原的路上,蘇醒多少次半夜驚醒,在愧疚與痛苦中回想那一刻的情景,恨自己反應遲鈍,痛恨當時死在龍焰之下的不是自己。直到知鐵在格日勒說出孫亭月并沒有死時,蘇醒才真正醒了,他明確知道了自己的真實欲望與人生目標——迎娶孫亭月。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要娶孫亭月這件事,為了娶孫亭月,蘇醒現在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在心中反復排演過無數遍的話到了真正見面的時候,一句都想不起來了,蘇醒呆望著孫亭月,思緒翻滾,卻并沒有做出一個重見孫亭月時應該有的表情。
孫亭月分開人群歡快地走到蘇醒面前拉拉他的胳膊道:“喂,蘇醒,怎么變傻了,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孫亭月。”
蘇醒訕訕地搓手,倒有些靦腆。
“走,到外面去說話。”孫亭月拉住蘇醒的手便往人群外鉆去,知鐵和布日古德跟在他們身后也往外走去。
蘇醒和孫亭月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異常,那里有八名身著赤紅袈裟的異族武僧擁簇著一名少女,那九個人聽到孫亭月喊蘇醒的名字時齊刷刷地都望了過來,這九人和場中其他人的鄙夷厭惡表情不同,他們一個個都充滿驚喜。
那少女正是煜焰國圣女希子煙,聽到有人喊蘇醒的名字后,望著為首的武僧燁一,滿臉驚喜:“燁一大師,曲思揚說得對,大淵帝國雖然大,但只要往人多的地方尋來,蘇醒果然很好找。”
“有圣女在,當然沒有什么事能難得住我們。”
武僧們畢竟是出家之人,心性簡單純樸,也不去想大淵帝國的人口有多少萬,蘇姓又是國姓,姓蘇名醒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單純地以為他們聽到的蘇醒就是他們要找的蘇醒。八名武僧擁簇著煜焰國圣女,緊隨其后離開盛典會場,但誰也不知道順利找到蘇醒對他們來說是一場歡喜還是一次磨難。
知鐵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離開會場后就發現有人在跟著他們,轉了三個街角才確定不是巧合,待走到僻靜處轉過一個街角后,知鐵突然停了下來,蘇醒等人早發現了知鐵行為異常,見他停步也與他一起停步轉身,身后八名武僧擁簇著圣女轉過街角與靜立在面前的四人差點撞個滿懷。
“蘇醒?”圣女希子煙的問話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你們是什么人?”知鐵手按刀柄,冷著臉問。
“你是知鐵吧?”希子煙打量了一下知鐵親切地問。
不等知鐵回答,希子煙又由武僧中探頭出來望向布日古德又問:“這位又高又壯的應該便是布日古德了吧?”
布日古德回之以憨厚的傻笑。蘇醒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來頭,希子煙依然一副不當自己是外人的語氣繼續:“這位姐姐是誰我可猜不來了,曲思揚沒和我提起過。”
曲思揚三個字一出口,氣氛頓時便不緊張了。
“你是曲思揚的朋友嗎?”蘇醒問。
燁一怕圣女說出有損國格的話,搶在她前面回答蘇醒:“這位是我們煜焰國的圣女,曲思揚托圣女帶了東西給你。”
一名武僧由懷中掏出正在酣睡的火倭狨,小心翼翼地遞給蘇醒,這一路上一直是他專職負責火倭狨的飲食休息,已經和它處出了感情。
蘇醒接過火倭狨,這火倭狨以前與曲思揚形影不離,知鐵、布日古德也是熟悉的。見到火倭狨,眾人徹底放下了戒心。蘇醒雖認識火倭狨,但弄不明白曲思揚托人將火倭狨帶給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向武僧投去詢問的眼神,那武僧撓了撓光頭,退回了人群。
希子煙上前取出一封信箋遞給蘇醒:“這封信是曲思揚寫給你的,他說你看了信就都明白了。”
蘇醒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只見上面寫道:“蘇兄,你體內現在有水靈之氣、厚土之氣與鐵凝之氣三氣共存,它們相互交織滲透,卻無法行成一個完整的五行生克系統,時間長了會傷身體。我托煜焰國眾武僧與圣女將火倭狨帶給你,火倭狨你是熟悉的,它的體內現在封存著世上最后一枚火魄。
“火魄的故事我和你講過,但沒跟你說過我師父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取火魄的方法。但他一輩子強橫慣了,不屑于偷取,只想著贏了火藏神廟光明正大的取走火魄。現在我代他光明正大的取到了火魄,但我并用不上這枚火魄,正好便送給你,你用了火魄之后,去一趟東海潮生十七島,設法得到木生之氣的修煉法門,這個相對要簡單一些。那時候體內便能形成五行生五的氣候,五行之氣成了體統,化生皇極之后就不會再損傷身體了。
“后面的話是我從《皇極意經》中摘抄出的取火魄的方法:‘行氣之士,首辯沉浮脈,明虛實,務別深淺,疏導臟腑,去偽存真,察崴時于天道,定形氣于予心……你仔細揣摩,不懂之處可以請教圣女。”
這封信的前半部分簡單,因為曲思揚知道蘇醒讀書少的緣故,故意寫得通俗易懂。大概意思倒和倪裳的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倪裳說蘇醒集齊五氣可能會化身沴王,曲思揚卻認為蘇醒五氣同修能成皇極。信箋后半部分取火魄這一段卻是直接由《皇極意經》中謄抄的,內容艱澀,蘇醒讀得不甚明了,于是跳過,想著取火魄的時候再細琢磨,實在讀不懂再請教圣女。
信上說完取火魄的法門之后,又是一段通俗易懂的大白話:“我們煜焰國在五百多年前發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當時的大教宗遺失了圣火令,從而引起了整個國家劇烈的動蕩。各個部落開始了多年的相互攻伐征戰,使煜焰國最終分裂成了三個小國家。
“當年遺失圣火令后,大教宗留下了神諭,說他將會于火藏歷五百六十六年歸來,說的就是今年。大教宗的神諭指出在他歸來之前,圣女會帶著火神的啟示先歸來,大教宗留的神諭最近差不多都一一應驗了,但大教宗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歸來誰也不知道,甚至火神是否真的存在都沒人說的清楚。
“分裂的三個小國家都想將圣女控制在他們自己的手中,煜焰國的戰爭如今一觸即發,我現在設法拖住三個小國家的首腦,圣女與我是舊識,托她帶火倭狨給你,但同時她也是在逃亡避難,請代我照顧好她。”
蘇醒收起了信箋,看看懷中的火倭狨,心想曲思揚好貼心,知道自己識字不多,寫的信通俗易懂,曲思揚既然請自己照顧圣女,自己便義不容辭,便面向圣女:“你是曲思揚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我怎么稱呼你?”
“我叫希子煙,我不是曲思揚的朋友,”蘇醒等人與八名武僧同時一愣,希子煙紅了臉,“我是他未婚的妻子!”
所有人都在驚訝她急轉的話鋒時,一直冷臉看著希子煙的孫亭月卻笑了,女人之間的敵意最容易產生,也最容易消彌,孫亭月迎上去拉住希子煙的手:“子煙妹妹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們大淵朝畢竟和煜焰國是兩個國家,風俗習慣可都不一樣,到了這里你們就是客人,等明天的這個盛世樂典結束后,我帶你們好好逛一逛珠郡……”
蘇醒等人與燁一等武僧,望著相攜走向盛典會場的兩個少女,心中同時感慨:女人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
當天夜里蘇醒等人與希子煙及煜焰國的武僧們便一起下榻在了云歸客棧,在博覽群書的希子煙深入淺出的講解之下,蘇醒也很快就搞明白了,如何由火倭狨體內取出火魄化為己用。
等到夜深人靜,大家都休息后,蘇醒悄悄起了床,帶著小小的火倭狨來到客棧空曠的后花園,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將火倭狨隔著中衣貼在心口處,手掌在它頭頂輕輕撫摸,火倭狨在蘇醒的撫摸下,舒服地陷入了睡眠。
按希子煙的解釋,這取火魄的方法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它講究的是法天則地,重感通而輕邏輯,這道理單聽希子煙說就覺得不可思議,但蘇醒細想去,那些不可思議的法門卻又絲絲入理。
“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蘇醒只是出神地想了想希子煙對這句話的解釋,他手上的魚際穴忽然跳了跳,一股細細的暖流順著魚際穴流入體內。因為之前的經歷,每一種真氣入體都給蘇醒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他下意識地要運用體內的真氣去阻擋抵抗,但馬上又想起希子煙說的:“人乃天地所生,天人相應;如逆天地之道,則疾病叢生。”想到這里心中一松,毫不設防地任那股細細的暖流流淌進來,這股暖流認識路一樣繞開諸多穴脈一絲絲流入心臟的位置,靜靜地蜇伏了下來。
以前每一次有新的真氣入體,之前先來的真氣會和它拼死相斗,但火魄化為炫火之氣入體時,水靈之氣、厚土之氣與強過二者的金凝之氣卻各守一處內臟選擇了默不做聲,仿佛都明白自己是由萬物之間煉化而來,但火魄是天地親生之物,是火的靈魂精髓,不是它們可以對抗的一樣。
蘇醒卻如臨大敵,凝神內照,觀察著四股真氣的動向,四股真氣一直相安無事,蘇醒心中松懈下來,終于覺察到了困乏。火魄入體后大冬天坐在院子里也感覺不到一絲寒氣,通身舒坦,他也沒有起身就地打了一個盹兒,夢中也是安詳的。
蘇醒懷中睡醒了的火倭狨翻身時尖利的小爪子劃到蘇醒,這才讓他驚醒,但只是打了一個盹兒就已經天色微亮了,蘇醒起身想回客房休息一會,天亮還得去參加盛樂大典尋找若嵐姐姐。誰知起身卻覺得精神十足,神清氣爽,根本沒熬夜練功該有的疲乏。他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也知道和火魄有關,反正是好事,蘇醒只愿體內真氣因火魄的原因再不相斗就萬事大吉了,也懶得去管它是什么原因。于是打起精神,去往已經生火做早飯的廚房,幫著廚師為自己這幫新朋舊友張羅吃食。
天音閣,皇帝的盛世樂典即將開始。
珠郡府兵營指揮使蕭默站在天音閣的至高處,一身威武的金甲銀盔,左手緊握著劍柄,右手扶住欄桿,目光警覺地往下方望去,由他站的這個位置望下去,設在下方凈心廣場的盛世樂典會場一覽無余。廣場四角的箭樓上蕭默都安排了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府兵營神箭手,會場內外也安插了諸多便裝高手,再往外是一層圍繞會場的威嚴士兵,今天與會的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要說這一個小小的天音閣了,整個帝都的安危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應該算得上是萬無一失了,但蕭默的心里還是莫名慌張。
此時,讓蕭默心中發慌的,不是他在帝都各坊間與盛會會場的布防有什么漏洞破綻,而是昨天夜里參與的一個密會。
昨天黃昏時分。
一名持密令金牌的內侍在安仁坊擋住了正在巡防的蕭默。蕭默看著內侍手中的密令金牌不動聲色,內侍是極少在紫鸞宮外行走的,密令金牌又是天字號人物的特殊象征,敢冒名亂用是誅族的大罪。但他想不明白如果是天字號人物要見自己何必要如此鬼祟,不敢往深想,先去見了人,弄明白見那人身份再做打算。蕭默跟在內侍身后,二人一聲不響地穿梭在珠郡的深巷之間,蕭默為防萬一,沿途留下了只有自己親衛才能看懂的秘密聯絡符號,指示他們暗中跟隨自己。內侍穿街過巷繞了好大一圈,才將蕭默帶到了懷仁坊一處偏辟的院子里。
蕭默一開始猜測是天字號大人物要見自己,進了門才發現自己走入了一個密會的集地,被帶去的與會人員不止他一個人,所有與會者都戴著各色的面具。
主位上是一位女子,她象征性地遮著一層薄薄的紗,遠遠看去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其余人等與蕭默差不多的裝扮,能看出大部分都是軍人,就算沒有披甲戴盔也都帶著兵器,但主位女子并不介意,其他人也都很坦然,應該除了蕭默以外都不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密會了。
蕭默平日里話很少,性格沉穩、心思縝密,帝都里的大小事情他都悄悄收入眼底,許多八桿子打不到的事他也都能找到其中的內在關聯。這也是他的父親蕭靜城臨終時給他討來這個軍中最敏感職位的原因,陛下也明白蕭靜城的用意,甚至有些感激,當時就任命蕭默為珠郡府兵營指揮使。
留給蕭默的位置比較靠前,他跟在領他來的內侍身后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路留心觀察,從與會人員所配帶兵器的型制與甲胄規格來看,帝都周邊駐軍中至少半數的將領都在其中。所有人都戴著自備的各式面具,只有自己的面具是內侍臨時給的。蕭默走過一群森冷的軍人身側,有幾人蕭默從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就知道是自己的老熟人,他默默坐在為自己預留的位置上。
蕭默聽說過帝都有這么一個秘黨,組成人員以軍界首領為主,領導他們的是一位神秘人物,這個秘黨打著捍衛龍血、誓死保衛帝王家的旗號。蕭默出于對帝都安全的考慮,曾秘密查過幾次,也沒什么眉目,好在這個秘黨行事低調,不惹事生非,也沒有什么非份之想,蕭默便也沒有對他們下手,只是在心中一直暗暗戒備著。
明天是陛下欽辦的盛世樂典的日子,沒想到恰恰是在這個關口,自己竟然被龍血黨秘密請到了他們的老巢里來,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群見不得光的亂臣賊子竟然敢將帝都守護者請到他們的老巢。蕭默雖然身入虎穴,但他毫不緊張,既來之則安之,且看看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見蕭默落坐,主位上的女人終于開口:“好,人都齊了,那就說正事。”
女人的語氣中有一股把什么人都不放到眼里的睥睨,但臺下并沒有人覺得被冒犯,仿佛都已對她的趾高氣昂習以為常了。但她接下來的話卻還是叫蕭默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說:“這次把諸位大人請來也是事不得已,明天的事情牽扯頗廣,必須得支會各位,以防出了閃失。因為我們這一次要面對的敵人是太子及太子的各方勢力,一個不慎,萬劫不復。”
整個會場安靜得針落可聞,蕭默可以想象到面具下一個個堅定的表情,好像這個女人的大逆不道也是理所當然。即便她說要反皇帝,這些人也必然會一呼而起。
蕭默也穩坐不動,藏著深深的震驚,擅長讀心之人,必然也善長藏心之道。女人的眼光掃過蕭默時也流露出一股敬佩。
“各位明日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分別寫好秘信放在了你們的桌上,沒有收到任務的留一下,其余人可以回去準備了。”
座中人等整齊有序地拿起各自面前的信封,起身向女人行禮,然后離去,不一會只剩下蕭默與女人了。女人起身走到蕭默面前,揭起自己的面紗,贊揚蕭默:“蕭將軍果然好定力,陛下將帝都安危與皇族命脈交在蕭將軍手中是真有眼光。”
蕭默也取下了古銅面具,不輕不重地扣在桌上,道:“你身為龍血秘黨的首領,竟然如此大意,敢與掌帝都兵權的蕭默獨處一室,你是身懷絕世武功,還是算準了我今天不會傷害你?”
女人嘴角微微上挑:“都算是吧。”
蕭默拍案而起:“珠郡府兵營指揮使蕭默,豈會毫無防備地被人脅持到這種地方來。”
隨著他拍案,門窗、房梁各處輕響,七八名手執利刃的黑衣人由隱藏處現身,慢慢圍攏過來,將女人圍在了中間。
女人卻毫不動容:“那么蕭將軍以為龍血秘黨的首領,掌控著帝國半數軍隊力量的人物,難道會輕易被幾個府兵營的士兵拿得住嗎?”
女人平平伸出手掌,一握一松間,憑空生出數股氣流將圍著她的黑衣戰士同時擊飛,七八名戰士未及驚呼,在四散飛出的同時便失去了知覺。
女人收回手掌,正視蕭默:“蕭將軍,無敵的武功你看見了,接下來該向你證明我為什么能確定蕭將軍不會傷害我了。”
蕭默心中有些亂,今天怕是難有善了之局了,但他明知自己不是女人的對手,仍對她懷著一股不屑:“你是準備與太子為敵的人,蕭默只恨武功太差沒能力傷害你,罷了,要殺便殺吧!”
“你效忠的是太子嗎?”女人一改先前的溫雅對蕭默斷喝。
蕭默被她吼得愣了一愣,但撐著他的硬氣不會散:“蕭默是陛下的臣子,太子是陛下的血脈。”
“你效忠的只是皇帝一人嗎?”女人再次斷喝。
蕭默又愣了一愣。
“若是太子的所做所為是一條讓大淵帝國走向絕境的路,讓百姓陷入水深火熱的路,讓蘇家蒙羞的路,你還要如此愚忠嗎?”女人的語氣一句比一句重,到最后已經是怒吼了。
蕭默死盯著女人,但凡邪密組織都有一套迷惑人心的說辭,他一臉正氣:“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太子殿下正當益壯,你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聳聽,蕭默手握兵權那日起早做好了身后事的安排,無論你有什么陰謀,便是殺了蕭默也亂不了珠郡府兵營的布防運行。”
“蕭默,你我今日相會于此,你就沒有猜想過我是誰嗎?”
蕭默被女人一句點醒,迅速冷靜了下來,極快地將腦中的信息往一起整合。今天來到此地,落座之前他已經在極力推測這個女人是誰,最大膽的設想都產生過,為什么她能動用內侍,為什么帝國軍界半數將領會受她指使,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但她開口就說太子及其勢力是她現在的敵人,一句話就又打亂了蕭默的猜測,再加上她的武功高深到令人無法想象,蕭默便以為自己今日到了盡忠之時,心一亂便沒有了思考能力。
現在冷靜下來重新再思考時,那個猜測又清晰了起來,想到這里,蕭默心中一驚,終于明白了女人的身份,他起身,盡量收起自己的敵對情緒,撣衣跪地,恭敬請罪:“珠郡府兵營指揮使蕭默叩見殿下,萬望殿下恕小將無知之罪,但還請殿下為小將闡明明日之局,也好叫小將明白該如何為殿下效力。”
“蕭將軍心思縝密,雖認出了我,卻還是信不過我呀。也罷,我便與你一起來分析一下明日究竟是一個什么局。”女人蹙了蹙眉,坦然道,“明日的盛世樂典說白了和坊間流言一樣,是皇爺爺為我的妹妹小宛公主辦的,蘇小宛從小最受皇爺爺寵愛,她提出什么不著邊際的事情皇爺爺都會答應,而我夾在蘇云與小宛中間最不受待見。
“可是又能如何,他們一個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一個是帝國的正統繼承人,都是無憂無懼的人,但管理帝國可不是風花雪月,也不是吟詩作賦。我的父親,太子殿下當了幾十年太平皇子,心思卻全用在了瓦解他自以為的帝國隱患之上,所做所為不過是飲鴆止渴,若繼續任他走下去,帝國危矣就不是危言聳聽了,總得有人面對這些殘酷的現實,那就只能是我了,背后的臟事都由我來干。
“再說回這次盛世樂典,皇爺爺的本意是要為蘇小宛物色一個才貌家世都配得上她的駙馬。太子殿下卻想借這個機會除掉鐵王堡的少主鐵羽,他為此下了大工夫,先是派步青云去鐵王堡贈琴,誘使鐵羽離開鐵域,毀了兩位柱國公當年的舊約,然后在明日盛典上布好了天羅地網等他來鉆。
“這里邊牽涉到了近二十年前那一樁公案,你應該知道的,當年天下各門派的星象大師們都在鐵羽出生時觀測到了異常星象,在鐵王堡的封地上空,王氣突涌,柱國公陸鼎山與柱國公鐵夢戈為了安定帝國私定了一個舊約,約定鐵羽的腳步終生不出鐵域。
“如今,鐵羽離開了鐵域,在星象家們的口中,西北那一股王氣至今未散,太子殿下聽信謠言,如今便要至鐵羽于死地,而秀水城陸侯爺是當年定約之人,此事他也絕對無法袖手不管。
“蕭將軍試想,鐵羽若真死在帝都,鐵王堡該會如何反應,鐵羽是鐵侯爺唯一的孫兒,太子這一招看似斬草除根永絕西北隱患,可其實是將鐵王堡逼上絕路的一步愚蠢臭棋。鐵夢戈號稱武功天下第一,行軍打仗也是一生無敗績,鐵域若反,蕭將軍你覺得這天下有誰能擋得住鐵夢戈的鋒芒?帝國危矣可還是一句危言聳聽?”
蕭默聽得脊背發涼,這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殿下已經分析得很清楚了,明天的盛典如何發展已不僅僅是皇族之間的分歧了,它牽涉到了大淵帝國的開國元勛,兩位勢力龐大的柱國公,這三方的矛盾一旦激發,后果不堪設想,這已經不是效忠于誰的問題,也不是自己一個小小指揮使生死那樣的小事了,蕭默伏在地上一句不敢多言。
“蕭將軍現在怎么看明日之局?”女人又恢復了和言悅色。
“殿下不要為難蕭將軍了。”
一個尖利的嗓音響起,隨著聲音響起,由幕布后面走出來一位太監,是皇帝御書房的掌燈太監劉英劉公公。
被皇帝深夜召見過的親近大臣都對劉英熟識,蕭默也曾多次見過劉英,此時見劉英出現,他瞬間便明白了,這個所謂的龍血秘黨在陛下那里并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應該是一直都知道的,那么明天盛典的安排,公主殿下的意思其實就是陛下的意思。
蕭默想明白其中關竅,便轉向劉英施禮拜見,劉英笑盈盈地伸出雙手扶起蕭默,然后才轉向長公主蘇冰,和藹可親地開口:“蕭將軍一門忠烈,哪里需要殿下費如此大的力氣來講大道理,依老奴意思殿下只需告訴將軍該如何應對明日之局便是。”
蕭默福至心靈,跪俯在地:“蕭默愿為殿下赴湯蹈火,明日盛典小將該如何應對,請殿下示下。”
“你還按你的布署進行防控,若出變故,只需謹記一件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住鐵羽!”
蕭默領了旨,一一救醒被長公主打暈的下屬,帶領他們退了出去。
長公主走到劉英面前,冷眼打量著劉英,心中忐忑,劉英是皇帝貼身的奴才,他的突然出現出忽蘇冰的意料:“劉公公今日倒是清閑,誰叫你來的?”
“當然是我自己,明天我得陪陛下去龍首山,那邊可能要出大事情,珠郡的事情只能靠殿下你自己了!”
長公主聽到這幾句話后,眼中泛上異彩,心中松了一口氣,向劉英行禮,嗔笑:“原來是師父,您為什么要易容成劉公公呀?嚇死我了。”
“叫先生。師父是江湖上的叫法,匪氣太重,帝王家的孩子不能這么沒規矩!”
師徒二人推心置腹地重新考量即將來臨的風暴。
回到盛會現場的天音閣。
珠郡府兵營指揮使蕭默身著金甲銀盔,手握戰刀憑欄站在天音閣望下去,設在下方凈心廣場的盛世樂典整個會場一覽無余,廣場四角的箭樓上,蕭默都安排了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府兵營神箭手,會場內外也十步一人地安插了府兵營的便裝高手,按理說今天與會的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掌制之中,絕對算得上是萬無一失了。但蕭默的心還是莫名奇妙地發慌,倒不僅僅是昨夜的秘會上長公主大規模的布局,而是他無法揣測太子黨會如何出手呢?
蕭默正對面低了四五丈的地方,有一座用松木新搭起的高臺,太子蘇承平此時正端坐在主位,太子府長公主蘇冰和皇太孫蘇云分列左右坐在他旁邊,一向最神秘的小宛公主依然沒有露面,但蕭默知道她此時正坐在太子殿下身后的閣樓里。
比皇家主位再低一些的松木平臺,便是今日盛典的主角們演繹音樂、施展才華的地方,大淵帝國聲名最隆的四位樂師今天來了三位,他們的位置設在太子主位的側面。為示公平與公正,皇帝著人在三位樂師的位置建了三間小閣樓,掛著厚厚的簾與紗,做為仲裁的三位樂師看不到演奏者,只能憑借聽到的音樂評定今天來參與競賽樂師的品級。
吉時鐘聲敲響,一位盛裝太監手捧圣旨走到清音閣松木高臺的正中央,打開圣旨,念著奉天承運,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居樂業,工農士商各守其道,當此盛世之類的場面話。
盛世樂典在司儀的安排下行進得有條不紊。
皇太子蘇承平聽著這些繁文縟節就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士子們的樂聲響起他才稍微振了振精神。
參與較藝的樂師經過審查最終共有三十六名,樂師們在指定的位置候著,他們較藝順序是由抽簽決定的。這次盛世樂典不指定樂器與曲目,琴瑟琵琶、黃鐘大呂都不限制,每位較藝樂師只需演奏自己最擅長的曲目,由大淵帝國聲名最隆的三位樂師點評給出最終次序。
鐵羽抽的簽是甲之亥,按順序是第十二位上場,在皇太子對面靜靜地等待著。
臺上的皇太子側了側頭,身后一名叫雷格納的幕賓彎腰湊了上來,附耳在他嘴邊,太子眉頭輕皺:“你們說那個一身皂色長衫的少年就是鐵王堡的少主鐵羽?”
“是,殿下,但他此次入帝都化名叫羽金。”
“怎么和個鄉下孩子一樣,臟兮兮的。”太子又皺了皺眉頭,想起自己珍藏的五弦古琴“吟商”就給了這么一個土里土氣的人,實在讓人無法高興得起來,他想對身后的雷納格囑咐說動手時小心古琴,又覺得這樣有失皇威,只好閉口不言。
“稟殿下,鐵羽來得有點晚,誤了較藝的報名時間,是宛公主著人給補的缺。”
“哦,小宛怎么會認識他的?”太子皺眉頭的頻率越來越高。
“據查是在青玉城偶遇的,探到的消息說是因為一首琴曲,宛公主將鐵羽竟視為知音,所以同赴帝都來參加盛世樂典,應該還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太子有些煩燥,不愿去想這些事,岔開話題:“你師父有消息了嗎?”
“自從受皇太孫殿下邀約去龍首山后就沒有回來。”雷格納偷看了一眼端坐的皇太孫,覺得自己的話不太得體,還可能引起皇太孫誤解,馬上又加了一句,“皇太孫殿下也著人來問過幾次。”
雷格納沒有繼續說自己師父的事,師父的事已經過去了,也不是今天重要的事。他負責暗中監視的帝都重要人物中,有一些人今天并沒有來到現場,這讓他很擔心,想了想還是開口向太子請示:“殿下,今天的情況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兒,鐵王堡的鐵侯爺與秀水城的陸侯爺今天都沒有到場,我派出去監視二位侯爺動向的人昨天起就斷了消息,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處,殿下覺得該如何處置?”
太子聽他說到兩位侯爺時忽然想起了什么,隱隱覺得不妙,急忙招來身后一位侍從,叫他取出御書房掌燈太監劉英三天之前留給自己的密旨。太子一開始并沒有去深想父皇將這件籌備好久的盛典突然交給自己來主持有什么不妥,還暗暗高興自己終于被父皇重視了,直到雷格納說出兩位柱國公明明在帝都周邊現了身,但今天卻都沒有來到盛典現場,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兩位侯爺十幾年沒有來帝都了,這次同赴帝都為的是鐵羽的事,可是破了他們舊約的鐵羽都到了,他二位卻不現身,偏偏父皇也突然在這節骨眼上決定將盛典交給自己來主持,這中間必定存在著某種自己看不出的聯系。
太子手握裝著密旨的信函,看時間距午時尚早,盛典也才到了樂師們開始較藝的環節,劉公公賜這道密旨時特意囑咐了要自己午時之前不許打開,說父皇午時前沒有新的旨意送來才能看。
但蘇承平此時一旦有了猜疑便一刻也等不了了,也沒多想就啟封了那道密旨,誰知道打開一看,信封里并沒有加蓋國璽的密旨,只是一封普通的書信,而且是劉公公寫給自己的。
太子殿下萬安:
陛下突然決定三日后一早,帶奴才微服出宮赴龍首山,前事未卜,奴才恐有變故,故而違旨留此書信,以為照應。欺君之罪奴才不敢推脫,唯愿陛下安然回返,殿下見信時陛下若仍未歸來,請殿下速帶鐵衛上龍首山迎駕。
御書房掌燈太監劉英叩首
太子看完劉英的書信,頓時便慌了神。皇帝已年屆八旬,而現在帝都形勢微妙,哪敢在只有一名太監隨行的情況下就出宮,若是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太子在這件事上沒有過多的深思,也來不及深思了,他當即起身對雷格納下了一道簡單的命令:“速去召集太子府鐵衛隨我上龍首山。”
雷格納沒法得知太子看到的密旨內容,但看太子臉色便知道事情緊急,但還是問了一句:“鐵羽怎么辦?”
太子抬臂在空中有力地虛斬一記:“鐵衛隨我上龍首山,此間事宜由你權全處理,所有事情都按計劃進行,至于鐵羽,決不能留。”
太子匆匆起身便走,雷格納面顯堅毅,派了一名手下追著太子的背影去召集已經守在盛典外面的太子府鐵衛。
蘇承平的身影剛剛離開清音閣,便有人暗暗將清音閣幾道門由外面一一鎖死。
蕭默留在清音閣幾道門外的府兵營戰士未及拔刀,只覺咽喉一涼,已被人割了喉抬到了暗處,立馬便有身穿府兵營戰士甲胄的人影添補上了他們的位置,一切發生都悄無聲息又迅疾如雷,就連站在至高處的蕭默都沒有發現自己守門的士兵已經調了包。
太子率領鐵衛疾奔龍首山而去,盛世樂典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抽簽排在鐵羽前面的幾位樂師各自演繹了自己擅長的曲目,但水平都一般,并沒有讓人耳目一新的高手,竹簾后的三位評判樂師給出的評定也都很中肯,直到鐵羽之前,十一位樂師全部演繹結束,也只有兩位樂師得到了甲中的判定,其余樂師得到的全在甲下與乙中之間。
終于輪到鐵羽上場了,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知道自己為參加這一場盛典已經惹了多大的禍患,更不清楚等著自己的是天羅地網,在他看來就是一場離家出走的游戲而已。
鐵羽從容自若地走上較藝場,向主位上的長公主與皇太孫躬身施禮,又轉向觀眾席躬身致敬,然后走到較藝場中間席地而坐。由琴袋中取出古琴吟商平擱在膝上,手懸在吟商琴弦之上,閉目片刻,調好氣息后,輕輕撥動了琴弦,只是幾個音符響起,節奏與神韻已自不凡,但他選是一曲歡快但在皇家面前較藝就略顯輕浮的《點絳唇》。
長公主蘇冰聽到琴聲后略有些失望。鐵羽雖入主一針堂,手握天下名器定乾針,但這些都只是鐵侯爺對他的寵溺。
鐵羽的聲名躋身天下一流大高手之列,武功卻算不上一流。他真正值得傲立的是他的琴藝,鐵羽與梅胡公、柳丁、公山樂行,并稱天下四大名家是憑的真技藝。這四大家流派不同,風格各異,論名望梅胡公居首位,柳丁與公山樂行雖年長鐵羽幾十歲,卻并未能壓住他在樂界的聲望。更因為鐵羽身份特殊,能見到他的人、聽到他琴聲的人極少,更顯得他神秘而高貴。
而此時,天下四大琴師首次同臺聚首,可因為隔著一道布簾,只有鐵羽一人知道這事。
閣樓里的小宛公主聽到鐵羽選了這一首《點絳唇》來較藝,胸中有如小鹿亂撞,這是一個只屬于她和鐵羽的秘密。
小宛公主生來高傲,放眼天下,能被她放到眼中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她與鐵羽因這一首《點絳唇》在青玉城相識,雖然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但也只當他是個貪玩的世家子弟,但一路同行共赴帝都的途中,二人多次以琴弦手談,漸漸被鐵羽的琴藝所俘。明白他能躋身天下四大家,與師父公山樂行齊名并非浪得虛名,竟對他暗生了情愫。此時她的心境變了,聽到的琴聲自也變了,不由得開始猜測鐵羽為什么選了這一曲《點絳唇》。他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故意戲謔,還是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在向那個叫宛月的表白,又或者他只是順手撥弦起的這個曲調?
小宛公主越猜越亂,越亂越不由得去猜,一時深陷其中,欲罷不能,哪里還能分辨得清楚琴聲中那些宮商角徵羽的傾訴。
觀眾席上,觀注著鐵羽的人可不止一撥,在鐵羽的琴聲中知鐵拍了拍身旁布日古德的肩膀,得意洋洋地顯擺:“我家少主一出手,后面的樂師要不是傻大膽,估計都不敢上來獻丑了。”
布日古德、蘇醒與孫亭月都是沒什么雅興的人,在他們聽來所有上場較藝的樂師所演繹的曲子都差不多,其實早聽得不耐煩了,若不是倪裳說了在這里能找到李若嵐,蘇醒根本就不會來聽這些東西。
但現在場上演奏者是他們的朋友知鐵的少主,這幾位聽不進去也得禮貌地坐著。而與他們一起就坐的煜焰國八名武僧本來也沒有目的,離開煜焰國只是為了逃難,對他們來說去哪里都一樣,只是盼著早日得到曲思揚的消息,可以保護著圣女安全回歸煜焰國,一眾武僧無可無不可地靜靜聆聽著琴聲。
他們保護的圣女希子煙卻是唯一懂音樂的人,只有她沉浸在這一曲情意綿綿的《點絳唇》中,被琴聲勾起了對曲思揚的相思,眼神變得迷離。
現場還有幾撥人無心琴聲,暗中觀察著鐵羽,隨時準備相機而動。
其中最用心的人應該是雷格納了,他手中舉著一只水晶杯,杯中是太子殿下臨行前賜給他的半杯葡萄酒,此時的雷格納仿佛被鐵羽琴聲所吸引,忘了喝酒一樣,入神地聽著鐵羽的這一首《點絳唇》。這首曲子雷格納也是很熟悉的,他算著曲調節奏,準備在最后一節宮音結束后,余音未散眾人都陶醉回味之時松手,摔碎水晶杯,發動狙殺。
太子賜的這杯酒可不是叫他喝的,這杯酒是權勢與信號。
誰都沒有想到的變故出現了,在鐵羽一曲終了,余音將散未散,雷格納深吸一口氣就要摔杯之前,天下三大樂師之一的梅胡公卻揭簾走了出來,他先怒氣沖沖地看了鐵羽一眼,發現是一個并不認識的少年時,臉上先是浮上愕然,然后轉向朝著主位方向拱手彎腰:“太子殿下,此人樂藝不在梅胡公之下,恕我無法對其評定。”
梅胡公說完抬頭看向主位,這才發現太子殿下并沒有坐在他本該在的主位,稍露詫異后,向主位貴人再行一禮,然后直起腰板,轉身傲然離去。
梅胡公性格孤傲是天下共知的,他轉身傲然離場,是以為太子故意找來高人要給他難堪,但見到琴師只是一位少年時,自己面上也有些掛不住,所以壓根沒有去想這撫琴少年會是與自己齊名的樂師鐵羽。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向傲然離去的梅胡公,全場靜得落針可聞。
“啪嚓”!一個清脆悅耳的水晶杯落地碎裂的聲音響起,雷格納終于松手摔了杯,眾人的目光由梅胡公的身影轉向酒水四濺的主位方向。
就在這時,三條黑影由前排的人群中應聲而起,如離弦之箭般沖向鐵羽。
臺下的知鐵大驚,可他的手剛抓住刀柄,還未來得及沖向少主去保護他時,就見那三條黑影在距離鐵羽尚有兩三丈距離的位置,幾乎同時中箭,摔倒在臺上。
高處的蕭默這才和眾人一起回過神來,他轉頭望向清音閣的幾座角樓,自己安排的那幾名神箭手差不多和他一樣一臉茫然正在尋找射箭之人。很快就有兩三名府兵營戰士發現了射箭之人的位置,開弓搭箭對準了清音閣圍墻之外,西北方向的一座三層高的木樓。
蕭默的目光順著自己那幾位神箭手的目光追過去,便看到了那座木樓頂上站著的箭士。那位箭士距離鐵羽的位置在三百步開外,這個距離已經超出了一般弓箭的射程,所以蕭默也并沒有在三百步外的那座樓上設防。他向自己的神箭手們使了個手勢,幾名神箭手放松了弓弦,這樣的距離,他們雖然箭術好,但根本射不到那位箭士的位置,更不要提準頭了。能在三百步外使出連珠三箭射殺三人的箭術,這不是普通軍隊中的射手能達到的高度,幾位神箭手與蕭默的心中同時浮上一個神秘的江湖門派——大箭門。
三百步外的那名箭士一身黑衣,傲然站在木樓頂上,并沒有要隱藏身形的意思。蕭默猜測他或許也是長公主殿下暗伏的棋子,只是有些慚愧,殺手現身時,自己的防備不足,卻要叫別人來解圍。
現場一片嘩然,只有主位上的長公主蘇冰與她的哥哥皇太孫蘇云安坐不動,長公主輕蹙娥眉,她其實也并不知道這位箭士的來頭。
一切發生得太快,人群剛剛才反應過來。知鐵明白鐵羽是易了名偷偷來的帝都,剛才那三個殺手只是沖向鐵羽的方向,并不能確定他們是沖鐵羽去的,知鐵怕暴露了少主的身份,按捺住沖到鐵羽身前去保護他的沖動,又坐了下來。
閣樓內的小宛公主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蕭默見遠處的箭士遙遙引弓又指向鐵羽的方向,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還有殺手。前面那三個殺手只是為了引出自己的埋伏,隱藏的才是真正的高手。他暗叫不好,縱身躍出高臺,人在空中已經拔劍在手。整個清音閣的兵力布置中自己是離鐵羽最近的,即便如此,也有二三十步的距離,借著參差樓臺檐角跳下去能省出十余步,只能賭那箭士一箭之力能殺掉隱藏的殺手了,即便不能,至少希望他可以為自己多爭取些時間。
幾乎在蕭默躍出高臺的同時,鐵羽前方一丈處的木臺突然在一聲爆響中碎裂,一名鐵塔般的巨漢從木屑中飛身躥出,手中兩柄鋼刀挽著刀花,一防一守直取鐵羽。
遠處那名箭士的一支朱羽長箭毫無懸念地離弦,劃破長空,帶著尖銳嘯鳴奔襲向那名殺手,穿心一箭正中巨漢殺手的心口,誰知道巨漢中箭的心口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那巨漢竟戴著一面厚厚的護心銅鏡。
朱羽長箭射碎了他的護心銅鏡,余力也已耗盡,并沒有能射傷巨漢。巨漢的前沖之勢也只是稍稍被阻了一阻,他揮刀斬落釘在碎裂護心鏡上的羽箭,左手鋼刀依然不減凌厲地劈向鐵羽。
彈指之間,兩次變故,但鐵羽依然端坐未動,仿佛仍在回味自己琴聲的余韻一樣。
鐵羽明白自己身份特殊,但沒想到因為天下星象家們十幾年前在他出生的一句毫無道理的陷害,因為爺爺與秀水城陸侯爺的一個可笑的約定,因為自己來參加一場音樂盛典,竟然就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在天子腳下,在這皇帝欽定的盛典上安排殺手來刺殺自己,真是氣得人牙癢癢。
鐵羽冷笑著,在巨漢鋼刀劈到頭頂時,閃電般伸出左手,極為蕭灑地用二指準確地夾住了刀鋒。
那巨漢殺手詫異這少年竟敢如此托大,只憑雙指就敢來夾自己千鈞之力的刀鋒,詫異間才發現鐵羽透入鋼刀的內力古怪,他竟以兩指之力將自己的鋼刀生生擰得扭曲變形,成了一塊奇丑的鐵片。巨漢殺手這才意識到幕后雇主說過的話,目標人物鐵羽是修煉鐵王堡一脈功夫的,他這扭曲鋼刀用的是家傳金凝之氣,也才深刻明白到雇主的用心良苦,他特意找到自己這一伙人來完成個任務,是因五行至理:火能克金。
巨漢殺手想到這里果斷棄了左手鋼刀猱身突進,這一次卻并沒有揮出右手的鋼刀,而是信心滿滿地運起體內炫火之氣,一掌擊出,鐵羽此時滿心惱怒,也是一步沒有打算退,見這一掌擊來,運起金凝之氣一掌還了回去,雙掌擊實,發出一聲木棍擊打敗絮的悶響。
五行之中,火能克金是不可逆的天理,太子黨花重金不遠千里由煜焰國請來火族高手刺殺鐵羽,就是為了十拿九穩。巨漢殺手這一掌已傷及了鐵羽五臟,只見鐵羽的面色青紅不定,右手抱著古琴連退四五步后跌坐在地上,他左手由琴底抓住了變形為短劍的定乾針,但此時內息紊亂,已經無法運用體內的水靈之氣控制定乾針。
所謂意亂者情迷,閣樓中的小宛公主見鐵羽受傷,再也忍不住,起身匆忙由側門走出去,趁著場面混亂,便往鐵羽身旁跑去。
“是炅靈神掌!”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是煜焰國保護圣女的一名武僧,燁一也早看出了那巨漢殺手的武功是出自煜焰國一脈,他不經意地前移半步,擋在圣女面前。現在煜焰國內部關系微妙,他們來到這里本就是逃難,最需防范的并不是外人而是自己國家的人。
那巨漢殺手聽見了臺下叫破他武功的聲音,狠狠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回頭揮刀再次撲向鐵羽。
鐵羽已經受傷難支,而知鐵、蘇醒與布日古德三人在搶上救人的半途,距離尚遠,要救鐵羽鞭長莫及。
好在經此一番折騰,雖只短短片刻,蕭默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了,他沖到了鐵羽面前毫不停歇地揮出長劍,剛剛好封擋住了巨漢的鋼刀,然后與那巨漢斗在了一起。
蕭默的功夫是家傳功夫,其父蕭靜城是大淵帝國開國六俊之一,蕭家的祖上是秀水一脈溫家的旁支,武功雖沒得秀水正宗,卻也是秀水同脈。
蕭默能坐到珠郡府兵營指揮使的位子,可不僅僅是憑了父親的軍功,他自己的功夫也是完全能鎮得住手下幾萬將士的。
蕭默與巨漢甫一交手,便覺出了對手的可怕,煜焰國與秀水城的武功是涇渭分明的一陰一陽,一柔一剛,所謂水火不容,決難兩立。蕭默一旦覺出對手是煜焰國高手,出手哪里還敢藏私,一套散雨劍使足了全力綿密急驟的套路加上變化多端的招式,幾招之間便逼得巨漢殺手頻頻后退。
知鐵等人終于也趕到了,知鐵見鐵羽暫時無大礙,便守在他身邊以防再有隱藏的殺手出手,鐵羽看到知鐵也松了心神,盤膝坐在地上安心調理氣息。
巨漢殺手見保護目標人物的人越來越多,眼中露出焦躁的神色,嘴里嘰哩哇啦用一些眾人聽不懂的古怪語言高叫了幾聲,像是在與暗中的同伙們在交流,但他喊歸喊,并沒有得到回應。他更加焦燥了,使出了殺手锏,竟是一副不顧自己生死的打法,招招都是與蕭默同歸于盡的拼命架式,蕭默全力招架仍落了下風。
二人正打得不可開交,在巨漢殺手又一招拼命刀法出手之際,蕭默的眼角余光看到一個少女由巨漢身后跑過,他并不認識小宛公主,但認識小宛公主身上的衣裳,那是帝王家才能用款式與色彩。蕭默心中一時間大驚,他雖不認識也猜得出來這位便是神秘的小宛公主了。而此時巨漢殺手揮來的一刀最好的拆解法是側身低頭避過,但若是自己避了這一刀,巨漢砍空的一刀將朝側面揮去,小宛公主就萬萬躲不開這本來并不是針對她刀鋒,蕭默根本不敢想像公主出了意外的后果,別的先不說,至少,蕭家的忠烈門楣會因自己的無能而受玷污,自己就是死了也無臉去見父親大人。
——是時候盡忠了!
蕭默牙一咬,完全沒有去躲這橫砍來的一刀,他雙手緊握劍柄,在那一刀著體前全力一劍突刺出去。
巨漢殺手也沒有料到蕭默一直打法花巧,此時卻突然使出了兩敗俱傷的招數,來不及反應了,二人同時中招,蕭默的劍洞穿了巨漢殺手的心肺,巨漢殺手的鋼刀由大臂根上生生斬斷了蕭默的左臂。
二人竟都硬氣,誰也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巨漢殺手低頭看了眼蕭默的劍刺入自己身體的位置,明白自己沒救了,再次棄刀出掌,聚集畢生之力一掌印上蕭默心口,一股爆烈的炫火之氣入體便炸開,蕭默也沒有留水靈之氣護住心脈,而是用最后的力量將刺入巨漢心肺的寶劍又往前送了五六寸,將蘊藏在劍身中的水靈之氣在巨漢心室中完全吐出。
巨漢帶著長劍跌坐在地上,拼盡最后的力氣對暗中的同伙喊了一聲:“火藏神廟的圣女在臺下……”一句喊完,氣絕身亡。
蕭默想硬撐著不倒但是不由自己了,他也跌坐在地上,已喊不出話了,只是將目光投向長公主,仿佛在說臣盡力了,然后也氣絕身亡。
水火不容的結局。
蕭默的死,長公主從頭到尾看得清楚,明白他是為了救小宛,但依然安坐主位,心中默默記下了簫家的犧牲,臉上卻并未動容。
小宛公主一臉懵懂,并不知道剎那之間有人為了她已經失去了生命,不知道自己剛剛和死神擦肩而過,還因為終于到了鐵羽面前而舒了一口氣。但她還未及和鐵羽說上一句話,就聽見高臺四周整齊地一聲裂響,又有十余條人影在木屑紛飛中現身在臺上。為首的是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老人深深看了鐵羽等人一眼,已經有了決斷,他并沒有率眾殺手向鐵羽動手,而是沖手下殺手們下了一道和鐵羽沒有關系的命令:“國大家小,先解決圣女,回頭再殺鐵羽完成任務。”
十余名殺手完全無視在場的人等,調頭便直撲向臺下八名武僧保護著的希子煙。
蘇醒一時間左右為難,一邊是知鐵的少主,得護著他調理內息,誰也不知道周圍還有沒有隱藏的殺手,一邊是曲思揚的未婚妻子,也不能讓她出一點差錯,但自己分身無術。
看見燁一和尚率七名武僧勢如猛虎地迎向殺手,蘇醒心中稍安,只能隨機應變了,武僧們若是落了下風,自己再沖下去幫手吧。
整個盛典會場內頓時亂成一團,大門已經被鎖死了,無關觀眾要避走也不得門路。全場只有兩個人安然而坐,是被雷格納與護衛們拔刀護在身后的皇太孫蘇云與長公主蘇冰。
長公主蘇冰看了一眼皇太孫蘇云,問她的這位哥哥:“天子腳下,煜焰國這幫蠻子竟敢視皇威如無物,皇太孫殿下怎么還能如些沉得住氣?”
蘇云從容回道:“蘇冰,你能如此淡定,自然是都安排好了一切,我還有什么好擔憂的!”
“皇太孫殿下,我是你的妹妹,你才是當哥哥的那個,什么事都要我來操心,以后皇帝也要我來替你當嗎?”
蘇云被她一句冷冰冰的玩笑說得竟無法接話,只得一笑帶過。
皇家兄妹二人幾句話的工夫,煜焰國那一伙殺手已經將護衛圣女的八名武僧重傷了六位,火藏神廟如今的第一高手燁一在殺手頭領的手中連三招都沒能撐過去便被打翻在地。
敵人真是勢如破竹。
“燁一!”老人停了手,“認命吧,炅燭虹化之后,煜焰國已經沒有人有資格做我熴煄的對手了,今天殺你不是個人恩怨,我收到了知火堂的密令,一旦遇到圣女,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除了她,為了火民,為了一統煜焰國,圣女必須得死!”
蘇醒根本沒想到燁一和尚與七名武僧會敗得如此快,他急火攻心,盡全力朝他們沖去。
蘇醒起身的瞬間,長公主與皇太孫才終于同時看清了蘇醒的臉,兩人面色頓時大變。
長公主在小宛公主沖向鐵羽時都沒有顯出一點慌亂,此時卻面色大變,皇太孫和妹妹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蘇醒的臉,兄妹二人受到的震驚是一樣的,因為蘇醒長了一張酷似皇太孫的臉。
是巧合嗎?不,蘇冰從不相信巧合,一瞬間,無數的疑問與猜測充滿了腦袋,蘇冰來不及去一一印證與推理,那個和皇太孫長了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的少年,正沖向武功最高的煜焰國殺手,他是要去救那個煜焰國的圣女。
蘇冰不管他和圣女是什么關系了,可以舍命去救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那就不能讓她死,也不管這少年到底是誰了,現在一定得保住他。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從這個少年身上弄清楚。蘇冰的身影在雷格納的視線中突然消失,雷格納的眼睛連她的殘影都沒能捕捉到。
熴煄一掌凌空劈向希子煙,另一掌凌空劈向已經沖到他身側的蘇醒,兩條肉眼可見凝若實質的火龍沖出他的手掌,連離著幾丈遠都感到有股熾熱的火焰刮過自己的面頰的灼熱。
“放肆!”
晴天霹靂般的一聲怒吼,帶著無上天威,來自長公主蘇冰。
蘇冰憑空出現,鬼魅般出現在蘇醒的身后,單手印在蘇醒后背,暴喝了一聲:“去!”只見那股侵襲入蘇醒體內的炫火之氣竟然被她生生給逼了出來,直奔原路退了回去,就如時間倒流了一般叫人難以相信。
蘇醒感覺被那一條火龍襲擊后,自己體內的幾股真氣突然被擾亂,不再受自己控制了,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蘇冰的手掌印上他后背時另一股奇異的內力沖入了自己的體內,一瞬間體內的厚土之氣、炫火之氣與金凝之氣,在這一股真氣襲來時遇到天敵般悄然蜇伏,而水靈之氣卻在這一瞬間仿佛得到了強助,突然間無數倍地爆漲,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還不夠,必須得破體而出宣泄了才能舒坦。
熴煄的炫火之氣化龍撲來,本已把蘇醒的衣衫、須眉燒焦,下一個瞬間就會將他的經脈烤干,蘇醒本已必死無疑,誰也沒有想到鬼魅般憑空出現的蘇冰只出了一掌,便輕松逆轉的戰況,受她內力逼迫,熴煄的炫火之氣倒卷了回去。在同一時刻蘇冰的牽引之下,一條比熴煄的火龍粗壯數倍的冰藍色水靈之氣凝聚出的龍形真氣,由蘇醒身上蓬勃突涌而出。
熴煄瞬間被這股水靈之氣包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球,他被困在水靈之氣的球里面無能為力。熴煄此時的郁悶無人能理解,他自身的武功如今已是煜焰國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但在這一團水靈之氣面前他的炫火之氣竟然毫無施展的機會。
那一股水靈之氣實在是太過于猛烈,熴煄不得不用盡全力來自保,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他的修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彈指之間苦修一生養成的這一身引以為傲的炫火之氣,被蘇冰輕易地熄滅了,熴煄在絕望之中耗盡了生命。
熴煄手下的殺手們一直將他敬為神明,誰知道一招之間他便死于非命,敵人的可怖已經是無法想象了,殺手們明白今天留在此處只是送命了,恐懼之下,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命。
會場之中,就見一群殺手在首領被殺之后轉身便逃,一個個奔如脫兔,由會場外面鎖住的大門被他們用各種火器直接炸出巨大的洞。
蘇冰沒有理會他們這些小魚小蝦,任由他們逃走。
蘇醒在瞬息之間由死到生走了這一圈,尚未弄明白究竟發出了什么變故,他仍停留在熴煄那一條火龍襲來的恐懼之中,但畢竟是被蘇冰救了。
煜焰國的圣女希子煙卻沒有那么幸運了,蘇冰雖然厲害,也不能分身同時救他們兩個人。
待蘇醒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希子煙蜷縮著睡倒在地上,渾身的衣衫被燒得和皮膚粘在了一起,頭發眉毛也都被燒光了,面容焦黑,緊閉著雙眼,死咬著牙關,嘴角沁出一條血痕,已經不知是死是活了。
蘇醒不自覺地驚叫了一聲要撲過去救她,蘇冰冷靜地伸手攔住了他。
方才蘇冰一出手便已探出蘇醒體內共存著四股五行真氣,對他的身份更是充滿了疑惑。有一條極少人知的皇族秘辛,蘇冰是知道的。世間能在體內存蓄兩種以上五行真氣的人,只有自己的爺爺,當今皇帝蘇靖宇的直系血脈才能做到,皇家支系里也沒有人有這種近乎天賜的血脈力量。而眼前的蘇醒的長相又如此酷似皇太孫,那么,他是自己這一支皇族血脈無疑了,但是,是自己的父親太子殿下留在外面的龍脈,還是皇爺爺在征伐天下時流落民間的,她暫時無法細考了。
蘇冰看煜焰國圣女受了如此重傷,顯然已經油盡燈枯,瀕臨死亡了。圣女雖然也十分重要,但自己剛才只能救一個人,只能選擇那個讓自己充滿疑惑的皇家血脈,至于救了蘇醒會不會帶來自己難以預測的麻煩,蘇冰并沒有細思。
蘇冰擋住了蘇醒,心中迅速轉了一圈念頭后,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走上前去,蹲在希子煙身旁,雙手交疊按上她的額頭,蘇醒看到蘇冰的手掌間迸出源源不斷的柔和白光,那白光絲絲縷縷往希子煙額頭滲入。
經過剛才的一幕,蘇醒知道了蘇冰是自己生平所見的唯一能和倪裳比肩的大高手,知道她在救希子煙,自己不敢上前打擾她,揪著心站在一旁,直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后,蘇冰終于停了手,她臉色坨紅,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神情極度疲倦地起身,對蘇醒略帶歉意的解釋:“我盡力了,熴煄的炫火之氣太霸道,已經回天乏術,我只能讓她走得舒服一點。”
蘇醒最后的希望也終于幻滅了,他無力說話,曲思揚托付自己照顧的未婚妻子,誰知道在認識她的第二天,自己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人打死了,蒼天真會捉弄人。為什么被打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曲思揚托付給自己的未婚妻子。
蘇醒呆若木雞地望著死去的希子煙,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自己真是一個不祥的人。
蘇冰盯著蘇醒的臉看了半天,這個人比皇太孫蘇云的年齡小了有四五歲,但容貌、體格與蘇云有八九分的酷似,連自己這個皇太孫最親近的人看著他也極易混淆。若說區別,是這個人與皇太孫氣質上的不同,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一絲雍容貴氣,倒更像是一個對世界充滿敵意的倔強少年。
可蘇冰明白,蘇醒的體質極為特殊,就連自己,雖然占著血脈的便利,也都得學養氣之法喚醒血脈,五氣同修歷經多年方才修成皇極,蘇醒的體質卻能同時容納金木火土四種真氣,像容器一樣能將五氣同納而散修,這樣的體質與血統是貴不可言的。
“你是什么人?”蘇冰終于輕聲問。
“我是西北鹿城來的,我叫蘇醒。”蘇醒木然回答。
果然是我蘇家血脈,連姓氏都沒有變,那自己今天的決定或許對以后的事情會很重要,但未必是好事。蘇冰這樣想著,但什么都沒有點破。她也并不能確定蘇醒對自己的身份是否知情,所以只是勸慰蘇醒:“人死不能復生,請節哀順變。”
蘇冰說完轉身往高臺上走去。
整個過程中,孫亭月一直遠遠地站在蘇醒背后,看他臉色陰沉而痛苦,想到他身邊去卻又不敢。孫亭月與希子煙相識也不過一天,談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但目睹一個與自己年歲相仿,卻無端慘死在異鄉他國,心中難免為之感到凄涼,一時忍不住脫眶的淚水,無聲抽泣。
孫亭月哭著哭著,突然想起了臨別時師父給的那三個錦囊,第一個水綠色的錦囊進帝都時依師父囑咐打開了,按錦囊的指示順利地找到了蘇醒。另外兩個錦囊,一個靛青色、一個茜紅色。李若嵐囑咐孫亭月,盛世樂典中若有重大變故時才能打開靛青色錦囊,而茜紅色的錦囊是讓她身入絕境之時救命用的。
此時豈不正是打開靛青色錦囊的時候,孫亭月想到這里急忙由懷中取出了第二個錦囊,解開索口繩取出了紙條,紙條上面并沒有什么解決眼前局勢的辦法,只有一句親切的囑咐:為師在龍首山之巔等你和蘇醒,速離是非之地。
這就完了?孫亭月目瞪口呆,可師父這樣說必然有師父的道理。孫亭月跟隨李若嵐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沒少見識過李若嵐的神機妙算,她相信自己師父的通天手段,她平時再不經意的安排都一定有重要的用處。
“蘇醒!”孫亭月怯生生地輕喚。
蘇醒木然回過頭。
孫亭月將錦囊中的紙條向蘇醒亮了亮,怯怯解釋:“我師父在龍首山,她叫我和你速速過去。”
蘇醒愣了一愣,才想起孫亭月和自己說過若嵐姐姐收了孫亭月當徒弟的事情。他看了看盛世樂典混亂的局面,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位高深莫測的長公主走上了高臺,站在鐵羽等士子面前,不怒自威地環視整個會場,布日古德與知鐵守著鐵羽,不能離開這里,有這幾位在,知鐵的少主應該不會再出意外了。
火藏神廟的八位武僧重傷了六位,另外只受了輕傷的武僧在燁一和尚的安排下,將重傷不便行動的其余武僧圍著圣女的尸體坐了一圈,眾武僧不關心自己傷勢會不會累及性命,一個個面上無悲無喜,在燁一的帶領之下開始低聲齊唱火神頌為圣女施火洗禮。
蘇醒這時也沒有什么主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要留在這里,留在這里又有什么用。
“帝都如今這么亂,師父一個人在龍首山,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她不會武功。”孫亭月的自言自語透著機靈。
蘇醒冷靜下來了,自己能怎么樣,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活著的人總得往前看。他記得臨行前倪裳在格日勒雪山下曾對自己說過,說這次來帝都能救若嵐姐姐的只有自己,不管她是不是真被人脅迫,自己總是得先見到她才能確定。既然孫亭月已經有了她的消息,知道了她如今身在何處,那就先上一趟龍首山,一切都等先見了若嵐姐姐再作打算。
蘇醒想明白了這些后,回頭向孫亭月點點頭。他想去對燁一大師告個別,但見八位武僧面色神圣肅穆地在為希子煙施火洗禮,他一個外人不便打斷。
蘇醒也沒有去與布日古德、知鐵他們告別,拉著孫亭月匆匆由炸開的門洞中鉆了出去,往龍首山方向趕去。
在他們身后,蘇冰凝重的目光遙遙相送,而八名武僧縹緲的梵音古唱也漸漸高昂:“圣火煌煌,輝映其光,凡我袍澤,同心同德。圣火昭昭,恩澤萬物,魔塵岔染,除惡揚善。圣火熊熊,焚盡卑怯,死生無常,妙火恒輝。圣火熾熾,暗夜無藏,中正其陽,滅諸魔障。圣火華光永照塵世,啟我澄心,蘇我明性,焚我殘軀,凈我靈魂。火神憐世人,我心向光明,我心光明!”
龍首山之巔有一片棗核形的湖泊叫天眼池,站在高處往下看去,它確實像是一只凝望著天空的眼睛,天眼池便是因此而得的名。天眼池的北岸連綿的龍脊山脈往千里之外縱伸蔓延出去,而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絕壁,形成湖岸的是一條彎彎窄窄的石梁,整個龍首山仿佛是天地之間由北像南擺放著的一個巨大湯匙,湯匙邊緣的大石梁再往外便是云遮霧繞、深不見底的懸崖。
此時天已近中午,但今天的天氣陰沉,厚厚的墨藍色云層彷佛要壓到湖面上了一樣。
一位身著玄色長衫的老者,手持一根長長的綠竹魚桿坐在天眼池邊的一塊石頭上垂釣。即便是坐著也能看出老者高大魁梧的身形,他身后是一位仆人打扮的老人躬身垂首側立著。
天地寂靜,正是暴風雨欲來前的征兆,那位老者并不為天地變色的氣象而動容,只是穩定地握著魚桿,安靜地望著水波不驚的湖面,此時的湖面上一絲漣漪都沒有,仿佛老者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威壓擴散在他四周,連無知的魚蝦都不敢游近他的身側。
遠處有三匹剛剛上山的馬匹在湖邊停了下來。
三人在馬上遙遙望見垂釣的老人就都偏腿跨下了馬來,其中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站在馬匹側面攬著韁繩靜靜佇立,為首的一人卻走出隊伍向著垂釣老者方向走去。他也是一位老者,消瘦但身形高大,同樣也有著極重的威嚴。消瘦老者直走到垂釣老者的身后三丈處才停住腳步,靜默中向垂釣的老者彎腰施禮,對于他來說這樣的禮節如今天下也只有這釣魚老者一人能受得起,但釣魚老者依然盯著湖面恍若無聞,消瘦老者安靜地佇立在垂釣老者主仆的身后也不驚動他。
許久之后,才聽釣魚的老者若有若無地嘆了一口氣,他也不回頭,對著身后消瘦的老人低聲道:“還回來干什么?都告老還鄉卸了甲,還回這是非之地來干什么?”
消瘦老者也嘆了口氣,滿是無奈:“老臣也想老死在西北荒原,可是太子逼迫太甚,老臣不敢不來呀。”
釣魚老者聽他這么說,靜了一靜,再開口時語氣也透著無奈:“朕那個傻兒子倒真是巴不得你們這些老家伙一個個都老死在帝都呢。可你們是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他打小就懦弱,他是覺得自己鎮不住開國時的一幫將帥,又怕你們離開帝都各掌一方權勢,總覺得你們都他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唉!
“朕有生之年是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你們的,朕的傻兒子做了那么多蠢事,惹下那么多禍亂,可他是朕唯一的兒子了。朕即便身為九五之尊也還是一個父親,怪我沒教好他,可我又能把他怎樣呀!大淵帝國不是我一個人的帝國,是我們一起打下來的江山,是億萬百姓的天下,但凡有辦法,朕早就廢了他。”
烈武皇帝的話語絮絮叨叨,此時的他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一位普通老人在和朋友傾訴生活的無奈。
“陛下明白的,鐵羽是老臣在這世上不多的牽掛之一,太子若要老臣給他一個安心,老臣的腦袋隨時都可以獻上來。可太子一定要扯出那些陳年舊事,老臣也只能舍命來帝都了斷這些舊事,給太子一個交代。老臣一生魯莽,沒有陛下的眼界與心胸,也不懂太子殿下的一片苦心,還請陛下原諒老臣化不開的這點私心。”
“夢戈,不要開口閉口就是生死的,這件事說到底不過是你和鼎山當年一句賭氣的話,誰還能把氣話當真了?”
“老臣當真了!”另一個宏亮的聲音由湖面上傳來,隨著那聲音一葉扁舟在無風的湖面上破浪而來,此間第四位老者傲立在船頭,衣袂獵獵飛舞。
“爺爺!”遠處的陸展顏認出了船頭上的人,高聲大喊。
“住嘴。”鐵夢戈回頭怒吼,“我,才是你爺爺!”
時間仿佛因為這一句話而凝固了,半晌沒有一個人再發出聲音,比死還要可怕的沉默,天地之間充斥著無形的殺氣。
“唉,他們都得死,皇帝今天怕是也逃不了。”李若嵐低低地在陸展顏耳畔輕嘆。
“為什么這么說?”陸展顏驚詫地問道。
“因為你這一聲‘爺爺叫得太不是時候了。你的奶奶是皇帝的親妹妹,陸侯爺是你的爺爺,可鐵侯爺也說他是你的爺爺,這豈不是一個不解的死結,一定要解就只能拿命來開解了。”
“鐵侯爺倒確實是說過幾次這種無聊的話了,但他并不是我爺爺。”陸展顏指了指鐵夢戈。
“他是的,要不然皇帝與陸侯爺為什么都不反駁,因為他們都清楚的,這下尷尬了。”
陸展顏望向李若嵐竟無言以對。
皇帝依然專注地盯著他手中的魚桿,魚線抖起的漣漪暴露了他的心緒起伏。
“陛下是早就知道了吧,也好,今天我和鐵夢戈一死就干凈了,以后大家就都不用尷尬了。”陸鼎山展開雙臂,手掌翻轉朝向天眼湖水面,渾厚的水靈之氣鉆入湖面,兩條水桶粗的水柱翻滾著,逐漸形成栩栩如生的兩條水龍,將龍身伸出水面,傲首挺立著,肉眼能見的淡淡水靈之氣在水龍身上急速流轉,冰藍色的電光花火閃爍其上。陸鼎山凌空躍起,兩條水龍隨著他的手形變幻,托起上躍的陸鼎山將他穩穩地放在地面上,然后繞過陸鼎山分左右撲向鐵夢戈。
鐵夢戈猛地抬腿跺下,暴喝了一聲,整個大地仿佛都為之一震,他腰間的雙刀隨著這一聲暴喝自行飛奔出鞘,鐵夢戈雙手凌空握住刀柄,手腕一抖之間左手長刀便幻化成了一面巨大的鐵盾。鐵盾恰好接住了兩條水龍的第一次撲擊,那鐵刀幻化出的鐵盾看似單薄,但猙獰的水龍撲擊下來卻也絲毫不能捍動,撞散的水花飛濺著飛回陸鼎山身邊凝聚成水龍新的身體。
更加猙獰暴戾的水龍嘶吼著,試圖撕裂鐵夢戈的刀幕盾防,漫天都是兩條水龍縱橫的身影,而鐵夢戈寸步未移,刀鋒劈斬與鐵盾的防御攻守合一,真正是滴水不漏。
垂釣的皇帝紋絲未動,對于身后幾丈之外的激斗他恍若不聞,他身后老仆打扮的御書房掌燈太監劉英仿佛受了皇帝的感染,也是一臉山崩不驚的神情,鎮定地守在皇帝的背后。
最緊張的人是遠處的陸展顏,他拔出了自己重劍,卻不知道該不該沖上去,若沖上去又該幫誰?他現在的心里其實也已經明白了,激戰這二人,一個是他的親爺爺,一個是將他從小寵到大的爺爺,幫誰都是難堪。想到李若嵐說的“死結”,更是心亂如麻,可是即便自己剛才沒有喊這一聲爺爺,今天的這個死結就能避開嗎?
就在陸展顏心慌意亂之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慈祥老人的低聲耳語:“要算起來,上一次給他們倆勸架,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說這倆人也真是的,誰對誰也沒有辦法,卻還非要殺個你死我活,唉……”
陸展顏驚回首,不知道什么時候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老人對陸展顏驚詫的注視毫不在意,瞇著眼入神地注視著大淵帝國開國的兩位柱國公在開國皇帝的背后打得不可開交,他們幾人離二位侯爺的戰場有上百步遠,卻依然能感覺到他二人全力拼斗時空氣與地面的猛烈震動,皇帝離戰場那么近,卻仍不回頭,專注地盯著他的魚桿。
“你是什么人?”陸展顏驚訝地問老人。
“小家伙,你算是侯門貴胄出來的貴公子,平時說話也這樣沒有禮貌嗎?”老人慈祥的臉上帶著一絲戲謔。
陸展顏在老人從容的氣度之下紅了臉,壓著心中的震驚,拱手施禮:“這位老伯,請問你是何人?到這里來干什么?”
“陸展顏,你也是習武之人,這位老伯可是天下真正的第一高手,東海潮生十七島來的東海長生劍鄭屠老前輩,你也使劍,竟然不認識大淵帝國最厲害的劍客。”李若嵐故作嬉笑地插話。
鄭屠笑瞇瞇地朝李若嵐做了個贊揚的手勢,竟不理陸展顏和李若嵐聊了起來:“小丫頭眼光倒是犀利,老夫的足跡極少踏上大淵的土地,你又是如何認出老夫的?”
“您自己說的呀,四十年前兩位侯爺交手過一次,那也是兩位侯爺今天前唯一的一次交手。那一次是在逆奔江畔鹿城境內的野蟒山上,史書都有記載的,但是史書上并沒有記載鄭老前輩。當然史書上沒有記載鄭老前輩不要緊,江湖記著您哪,您說勸了一次架,是您低調,您勸的那一架史稱野蟒山之盟,成就了一個帝國,是接濟蒼生的大功德呀。”
“小丫頭嘴真甜,你說的事情倒也就是你說這么回事,但天下第一這四個字老夫可愧不敢領,若論武功,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那個釣魚的老頭兒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鄭屠指的是烈武爺,當今的天子,現在穩如泰山的垂釣老者。
“天下高手已經來了半數了,就好像陛下到哪里,天下的矛盾就集中在哪里,江湖與廟堂也就在哪里一樣。陸展顏,我今天來是受了你表哥的托付來勸架的,但現在看來,這里的情況和這小丫頭說的一樣,今天這局是個死結呀,真是令人頭疼。”
鄭屠拍了拍陸展顏的肩膀,嘆息著搖搖頭取下背后的木劍。
李若嵐出神地望著鄭屠的木劍,語氣中沒有了剛才嬉笑,認真贊美:“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寸盈么,好漂亮,我師父跟我說他第一次見到‘寸盈時,它被東來的大福星握在手中。我也終于見到傳說中的‘寸盈了,可是前輩,今天的局,星野背后的諸神并沒給予更多的啟示,只知道是個不破的兇局,您可一定要小心啊。”
鄭屠也鄭重地回望向李若嵐:“小丫頭原來是猙突崖的,這么說魏老頭還沒走呢,真是長壽。如此看來,你們猙突崖也卷進來了,誰說的靜觀天、不擾世,原來只是說說而已么。”
鄭屠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不破的兇局老夫也得赴,誰叫老夫當年發了那么個不可能完成的可笑宏愿呢?”
鄭屠說完毅然朝著打得天搖地動的兩位柱國公走去,可是他才走了十來步猛然間就停了下來,手握著木劍如臨大敵地轉過身來。
“他發現我了,果然是江湖上的頂級高手。”陸展顏與李若嵐的耳畔又響起一個聲音,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陸展顏再次被震驚,這次神不知鬼不覺來到他們身邊的人竟然是一個年輕女人,她穿一身胭脂色的連衣長裙,長裙上刺繡著連云般的什錦牡丹,外面加一件煙青色的紗,讓什錦牡丹變得隱隱綽綽,別有一番韻味。
她笑盈盈地望著鄭屠,開口卻是在對李若嵐說話:“江湖上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是鐵夢戈,但鐵夢戈并沒有十足把握能勝得了陸鼎山。而江湖深處都知道長生劍鄭屠當年曾以一已之力戰勝過這二位,他才是隱藏的第一高手,可鄭屠卻又說他覺得釣魚的陛下才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他們一個個都這般謙讓。”
女人容顏艷麗,也不帶任何兵器,隨口說來的話語語氣溫和而親切,可在她的談笑風聲里,十幾步外的鄭屠卻如臨大敵,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肌肉都緊緊繃了起來。
陸展顏已經被鄭屠無形的氣場感染了,對這個女人心生戒懼,鎮定自若的只有李若嵐,她也語氣親和地回問:“那這位姐姐,你覺得當今的江湖上到底誰才是天下的第一高手呢?”
“當然是我了!”女人咯咯笑著,仿佛在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你不知道我嗎?”
“知道。”李若嵐老實回答,二人的對答云淡風清,“可是倪姐姐你憑什么認定當年以一己之力就戰勝了鐵、陸兩位侯爺的東海長生劍也不是你的對手?”
鄭屠一言不發,額頭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女人依然沒心沒肺地笑著和李若嵐閑聊:“我先來告訴你東海長生劍為什么厲害,你就能明白了。長生劍厲害是因為木家人由木生之氣中煉出了萬物生長之氣,萬物生長之氣是升華了的木生之氣,是五行木氣的精髓。誰若與鄭家練成了萬物生長之氣的高手對敵,那幾乎是必敗的,因為鄭家的高手不用比對手更厲害,只要用萬物生長之氣引導對手某一種氣息甚至是意念瘋狂生長便能穩贏了。你試著想一下,如果有人能讓你的真氣無限膨脹,能放大你心中的恐懼、自信、愛或者恨,是不是比什么武功都要厲害?”
聽著女人的話,陸展顏心中一驚,想著鄭屠剛才出現的時候給自己的感覺就像是親人一樣,不會也是放大了自己心底的什么東西吧。
鄭屠皺了皺眉,這是東海潮生十七島武學一脈中最深處的秘密,即便在東海潮生十七島,知道的人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這個女人實在太令人生畏了。
“鄭老前輩不必如此緊張,我從小就是聽著長生劍立志濟蒼生的傳說長大的,我也是蒼生的一份子,也期待著您的救贖呢。”
倪裳的話半真半假,摻著讓人心酸的一絲楚楚可憐,鄭屠聽了這句話雖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意,卻莫名地松馳了下來。
“救世道、濟蒼生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誰又真能救得了誰,若今日的兇局逃不過,鄭屠愿意為了這個笑話而死。”
遠處拼斗的兩位柱國公依然打得地動山搖,卻也明顯感覺到了這邊的情況,都留了幾分力氣以防變故。
“陸展顏,你是今天這局里最不需要害怕的人,這里所有的人都和你有淵源,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也一樣不會傷害你,因為我們也有淵源可尋的,你是我弟弟的朋友。”
“你弟弟他是?”陸展顏一臉茫然無措,其他人也在猜測黑暗皇帝的弟弟會是什么人,和陸展顏竟然還是朋友。
一些隱秘的傳說浮上腦海,皇帝持魚桿的手抖了一抖,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沒人能知道皇帝心中正在聚起一場風暴。
“我弟弟是你的發小倪中玉呀!”
這句話一出口,她雖然說得風清云淡,但在場的差不多都是天下頂級的高手,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從頭到尾背對著眾人的皇帝,在兩位柱國公地動山搖的拼殺中都巍然不動,卻在她說出“倪中玉”三個字時,渾身猛然抖了一下,心中那場風暴炸了開來。
皇帝站起身,轉了過來面向倪裳,他一動,鐵夢戈與陸鼎山也立刻罷手,各自后退了開來。
黑暗皇帝倪裳與烈武皇帝蘇靖宇的目光穿過眾人的空隙遙遙相望。
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一生剛烈威武的烈武皇帝在倪裳面前終于露出了年邁老人的神情:“真的是倪裳嗎?”
皇帝的語氣之中真情流露:“你小的時候,朕還抱過你的。”
“倪家的人沒有死絕,讓陛下憂心了。”倪裳說得平靜而淡漠。
今天的所有人好像都忘記了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沒有一個人向他跪拜,兩位柱國侯爺是因為早就被賜了不必下跪。鄭屠家訓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權貴、不媚宵小,自然也是不跪的。倪裳和皇帝是對立的兩個王,仇深似海,更不會拜他。而李若嵐眼中連天下都放不進去,何況一個一時的人主。陸展顏卻是受震驚過度,忘了磕頭。
烈武皇帝好像也忘記了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對倪裳的忤逆沒有任何不悅,良久方才開口問倪裳:“你是來刺殺朕,給你們倪家人報仇的嗎?”
倪裳看向皇帝的眼神夾雜著嘲諷與詫異:“陛下確實是老了,我若真要殺你早殺了,這些年來只是找不到一個殺你的理由。陛下是一個好皇帝,烈武盛世的角落里雖然還有很多陰暗和絕望,但百姓的日子比起前朝卻是好到了天上。我殺你容易,你的萬千子民不允許呀,再者說,倪家的仇算不到陛下的頭上,我今天來是見太子的。”
皇帝背后站著的御書房掌燈太監劉英的眉頭緊了緊,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此劉英非彼劉英。若是真劉英聽到這話必定腸子都悔青了,他留假密旨給太子是為了以防萬一出了差錯好讓太子來救駕的,那么現在正是真劉英的自作主張剛剛好落入了黑暗皇帝的算計之中。太子殿下若因為劉英的密旨趕來龍首山,劉英依然是百死難贖的罪。
但假劉英可并不在乎太子的生死,他只是安靜地站在皇帝背后,緊鎖眉頭,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倪裳側耳傾聽風聲,挑眉:“咦,太子殿下好像來得正是時候!”
遠處一撥騎兵應著倪裳的聲音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倪裳,倪家這些年……”皇帝的語氣中生平第一次露出了妥協的意味。
倪裳沒有讓他說下去:“陛下是想用封官進爵和榮華富貴來向我為你的愚蠢兒子求情嗎?”
“朕……”皇帝嘴唇輕顫,終是沒有能說那一個求字來。
“好,蘇、倪兩家淵源頗深,我就賣你一個面子,你叫我爺爺來,他若讓我放過太子,我便放過太子。”倪裳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兩枚銅錢的買賣,但是倪尚書自斃朝堂的事天下皆知,倪裳的輕描淡寫中已經劍拔弩張,毫無回寰的余地了。
幾句話的工夫,那一隊騎兵已經到了近前,直沖皇帝而來。倪裳側身讓開路,讓那十余名鐵甲騎士與他們圍護著的那位貴胄急匆匆地馳過去。那位貴胄五十來歲,面色紅潤,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正是皇太子蘇承平。
一行人沖到皇帝近前,訓練有素地偏腿下馬,整齊地向皇帝跪了下去,蘇承平顧不上擦拭滿頭大汗,急切告罪:“父皇,兒臣收到了您獨自出宮的消息,帶了人來護駕。”
太子想埋怨皇帝以萬乘之軀孤身涉險,卻又不敢,他真想一刀劈了劉英,但那也總得回了宮再論他的罪。
而倪裳讓開了路讓太子過去,要的只是確定太子的身份,既然已經確定,便也不再遲疑,她朝向太子朗聲高叫:“太子殿下來得正好,做局讓皇帝孤身離宮,要刺殺皇帝的人正是我。”她轉頭朝向烈武皇帝沉聲,“烈武老兒拿命來吧!”
說完提步便佯裝沖向皇帝,離倪裳最近的鄭屠揮劍便去截堵她的身影,可寸盈方才舉起,倪裳早已經化成了一道輕煙繞過了他,鄭屠回頭要再追時倪裳去得已經遠了,來不及了。
方才鐵夢戈與陸鼎山對戰時,二人因為新仇舊怨積在一起,招招拼命,此時見倪裳要行刺皇帝,他二人卻又毫不猶豫地放下了自己幾十年的積怨,分左右沖出夾擊倪裳。
今日之前,并沒有人能確定永夜幫幫主是誰,說黑暗皇帝是倪家二十年前失蹤的倪裳,也都只是猜測而已。
如今證實了這猜測,鐵夢戈與陸鼎山心中已慌,只看鄭屠的表情便明白單論武功,他二人聯手也未必占得了上風,出手更是毫不保留。陸鼎山控制的水龍先他二人之前張牙舞爪以撕裂一切的氣勢猛撲向倪裳。誰知倪裳只是驅蚊趕蠅般隨手一圈一帶,那兩條生猛霸道的水龍就脫出了陸鼎山的控制,調頭撲向它的主人,陸鼎山的水靈之氣被人強行截斷,生平還是第一次。
陸鼎山在震驚之余聚起全力,一掌擊散了自己用湖水凝聚出的水龍,剛要反擊,就覺得那水龍散形落地的同時有一股無形的真氣迎面襲來,他做夢也沒想到,那竟是一股強大無儔的厚土之氣。
五行之道,子能拯父之難,故金克木,火復其仇,火既消金,水雪其恥,然而當衰氣者,反為王者所制,便如鼎鑊之中水為火煎。
但五行之中厚土之氣克制水靈之氣是以上克下,是為順行五行,是大義之中不可逆的天理。
陸鼎山吃虧在毫無意料,先前見倪裳隨手搶奪走了自己凝聚的水龍時,震驚歸震驚,也只是震驚地以為永夜幫的幫主是秀水家某一支脈出的大高手,而自己卻毫不知情,壓根就沒有想過世上有體內水靈之氣能強過自己的人。但更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倪裳還能同時兼修厚土之氣,詫異之間陸鼎山已經被這一股沛然無匹的厚土之氣包裹,毫無抗拒地被封住了體內氣機的運行,整個人被擊飛出去,畫出一道長長的弧線,無可奈何地掉落湖水之中。
比陸鼎山更加震驚的是鐵夢戈。
倪裳只用了一只左手,一招之間便將與鐵夢戈不相上下的陸鼎山擊落湖中,更不可思議的是,倪裳在左手控制水龍的同時,右手凌空朝自己擊出一掌,一個直徑一丈有余的球形真氣憑空在她揮掌時出現。肉眼可見這個球狀真氣發著淡淡的青色毫芒,冰藍色的電花閃現在它表面,青色的炫火之氣是煜焰國的火族人修煉到最高境界時體現出的顏色,鐵夢戈和陸鼎山一樣,毫無抗拒地被包裹在這一團真氣之中,炎上克從革也是以上克下,也是五行順行,同樣是大義中不可逆的天理。
被困在炫火之氣領域中的鐵夢戈用盡全力才能與它相抵抗,使自己不至于受傷,心中冒出兩個可怕的字眼:皇極。
皇極本來只是一個上古傳說,在鐵夢戈與陸鼎山的武學概念之中,世上本不應該存在著能五氣同修的人,皇極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上古傳說。
這一刻,鐵夢戈想起幾個月前在鐵王堡禁地一針堂地宮里,在那里出世的《皇極意經》。當時自己只是隨便翻了翻那本奇書,感嘆有人能將五大世族的武功秘笈都集齊,想著即便是天賦異稟之人也得有天大的運氣,甚至可能是幾代人的努力才做成的一件大事,他根本沒想過世上有人能五氣同修。
可時隔不久就讓自己親眼見到了五氣同修之人,鐵夢戈心中此時萬念俱灰,若倪裳真的五氣同修成了皇極,那么陸鼎山被擊落湖中,看似能調動一湖水中蘊藏的水靈之氣,但事實上他和自己的力量源泉是被隔開的,他的處境比自己更加狼狽。
倪裳若真要殺皇帝,便無人能阻擋了。
倪裳在一招之間便制住了天下兩大高手,太子蘇承平帶來的十余名護駕鐵甲衛士還沒弄明白狀況,倪賞雙手隔空一合一分,仿佛在撕開布匹,擋在她與皇帝之間的十余名鐵甲衛士便如海浪般朝兩邊摔落,倒地便陷入昏迷,給倪裳讓開了一條道。
倪裳仰頭做了一個悠長的呼吸,仿佛要將整天地都吸入胸膛里去,她身上隨和的氣息在一絲絲剝離,天地之間充斥著凜冽的殺氣,一根冰藍色犬牙交錯的散發著戾氣的鋒刃在倪裳虛握著的手中憑空出現。
倪裳由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是時候償還倪家幾十條命了,拿命來吧,烈武!”
“陷害倪家人的事都是我干的,和我父皇沒有關系,他并不知情!”蘇承平站了起來,張開雙臂將父親護在身后。皇帝此時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因為由地面上升起的一股柔和氣息將皇帝牢牢困住了,他連腿都抬不起來,進入體內的真氣甚至使皇帝喪失了說話的能力。皇帝老淚橫流,卻什么都無法改變。自己這個傻兒子是自己跑來送命的,皇帝明白倪裳并不打算殺自己,他要的就是蘇承平親口認罪,然后當著自己的面處治他。
果然,倪裳握著那把詭異的鋒刃走到蘇承平面前,抓住蘇承平的領口,極慢地將槍鋒一寸寸由他小腹斜著向心臟的方向刺入,一寸一寸,直刺沒柄。蘇承平臉上控制不住地扭曲,強行壓抑的慘叫聲里,刺入身體的鋒刃像冰融于水一樣消失不見了,蘇承平在懼與痛的折磨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眼中卻有一絲僥幸,他望著倪裳,聲音由于疼痛而如游絲般幾不可聞:“你的仇,我拿命抵了,我父皇真的不知情,你不要加害他。”
倪裳不置可否,把頭湊近蘇承平,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要殺你父皇的可不是我,是那邊的人。”
倪裳說完用下巴指了指天眼池東南岸千步開外的一座石峰。
蘇承平努力轉頭,湖對岸一座六七丈高的石峰上,一位提著長弓的青衣箭士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
倪裳松手,被抽空了精氣神的蘇承平身體一軟摔倒在地上,刺入他身體的透明鋒刃化成了一只巨大的海膽,將無數尖刺突破他的胸腹,鋒利的尖刺上掛著血珠、血絲。
大淵帝國第一位皇太子,做了四十年儲君的蘇承平,匍匐在開國皇帝的腳前,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黑暗皇帝收回了控制烈武皇帝的真氣,凝視他,眼中無悲無喜:“唯一能救太子命的倪尚書被太子逼得自斃于朝堂之上,這也是一個無解的死結,陛下該如何處治我們這些胸懷著仇恨活在黑暗中的人呢?”
烈武皇帝一生見過無數的生死離別,有敵人的、有部下的,也有自己兄弟子侄的。但蘇承平不一樣,這是他最后一個兒子,蘇承平的兩個哥哥,尚未成人時便都死在了開國前的征戰中,蘇承平是蘇靖宇最后一個兒子,國家的儲君。
皇帝顫顫巍巍地蹲下去,伸手撫摸最后一個失去了生命的兒子。
“開國功臣的后人,被帝王家屠戮殆盡,僅存血脈最終被逼到劍指天顏,君臣刀戎相見、血濺五步。陛下,事情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
倪裳扔下這句話轉身朝來路走去,鄭屠擋在她面前:“倪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倪裳笑了:“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這天下公平公正,我想要付出辛勞的人都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我想要這座廟堂里君臣相敬,百官各司其事、士子各守其志,想要世間的禮義、廉恥、孝悌都能光大傳承,我想要更多卑微的弱小者都能活下去,活得有尊嚴,我想、我想要我的爺爺再抱我一次……”
倪裳的眼中現出絢爛又迷惘、堅定而悲哀的神光:“鄭大善人,你一生所追求的也正是我想要的,可是你一生的努力到了最后,真的改變了什么嗎?你只是加快了歷史車輪的速度,并沒有改變它的軌跡,你的努力也和世上大多數庸庸碌碌的人的努力一樣,都是徒勞的、無奈的、自欺欺人的,便如飛蛾撲火一樣,明知道徒勞仍然誓死不休……”
鄭屠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來,許久又問:“倪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倪裳這次認真地盯著鄭屠的眼睛道:“我要試著看,能不能解決蘇靖宇沒能解決的問題,我要看看這世界真的不會好了么?”
“可你要做的事,又是蒼生的一場浩劫,鄭屠不能放你離開這里。”
倪裳咯咯地笑了起來:“蒼生?蒼生什么時候又逃離過浩劫,鄭大善人,你擋得住我嗎?”
鄭屠飛身躍上一塊巨石,雙手高舉名滿天下的木劍寸盈,使盡全力將它刺入那塊巨石之中,盈盈綠光泛散開來包裹著巨石,鄭屠松手,寸盈和巨石仿佛熔為了一體。他回頭,和藹地對陸展顏與李若嵐囑托:“你們倆再往遠處躲一躲,鄭屠若不幸戰死,請二位給東海潮生十七島的人捎句話,便說有誰能拔出寸盈便是我之后的下一任島主。”
鄭屠說完凝重地面向倪裳,萬物生長之氣周流全身,他整個人在瞬間進入了一觸即發的戰斗狀態,凝氣聚神:“挑戰黑暗皇帝,當然很難,可是世事若易,鄭屠何用之有?來吧,永夜之主!”
倪裳凌虛蹈步,踩著虛空走到低壓的烏云前,仿佛虛空中有一座看不見的云梯生在她的腳下,她居高臨下地俯視巨石上的鄭屠,面現怒容:“你到要拯救的是誰?我們這些奮盡全力只想茍活下去的草介之民?還是那些任意賤踏草介之民的權貴?”
鄭屠知道幾句話無法辯明這樣的大道理,他只是一言不發,面色堅毅地盯著倪裳。
“好,就試試看你的萬物生長之氣能放大我的什么?”
倪裳揮掌遙擊,漫天的烏云被攪動,應著倪裳的心意烏云化成一場風暴撲向鄭屠,借著天地勢恢弘磅礴的一擊,人力根本不足以抵抗。
鄭屠放棄了抵抗,臉上現出了微笑,他明白在黑暗帝皇面前自己的抵抗是徒勞的,她的力量已近乎神跡,自己只是徒擔了幾十年天下第一的虛名,與她之間的差距不是能以道理計的。
最后一刻,鄭屠將萬物生長之氣用在了自己堅守一生的信念上——世道可救。
倪裳飄落地面走向李若嵐,鄭屠生受倪裳一擊之后跌坐在她身后的巨石上,背靠著木劍寸盈,神態安詳,臉上最終凝固出一副悲欣交集的表情,生機已經斷絕。
“李宗主,愿意與我一起為活在陰暗角落中的卑微人們尋找一條有尊嚴的路嗎?”
李若嵐看著剛剛殺了長生劍的倪裳將話鋒轉向自己,不動聲色地輕輕笑了:“倪姐姐見諒,猙突崖立派祖師留的第一條鐵律便是‘靜觀天,不擾世,若嵐是這一代宗主,不敢自破門規!”
“那真可是可惜了。”倪裳這一句話中鋒芒畢露,“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忌憚的人啊!”
倪裳說完也不再給李若嵐考慮的機會,她以手為刀隔空斬向李若嵐,雖只是輕描淡寫的揮手,好似兒戲一般,李若嵐旁邊的陸展顏卻從中感受到了絕大的恐懼,他猛然縱身前撲,用整個身體擋在了李若嵐身前。
倪裳這一擊是絕殺一擊,沒有任何容情,凌空劈出的真氣五行自足,以五生五,周流不息,是世間無敵的皇極之氣,李若嵐不懂絲毫武功,所以倪裳殺李若嵐的心雖然更決絕,但卻并沒有像殺鄭屠那樣借助天地之勢。電光石火間,倪裳看清了陸展顏舍身相救李若嵐的動作,她要收手時也已經來不及了,強絕的皇極真氣如狂風掃落葉般將陸展顏與他身后護著的李若嵐一起裹挾著擊飛,朝著他們身后的懸崖絕壁掉落下去。
在皇極真氣入體時,陸展顏體內的金水之氣一觸即發,兩種真氣仿佛有靈性一般,為了占據陸展顏的身體,開始不死不休地絞殺在一起,身在半空中的陸展顏頓時五內俱焚,這種感受他是有過的,只是這一次來得比上一次困在鐵王堡一針堂下的懸崖時要猛烈得多。
他預感自己撐不了太久就會被這兩種真氣折磨得昏迷過去,心念電轉之間,他忍著劇痛凌空轉身將緊貼在他身后李若嵐一把攬到了懷里,死死抱住她的身體。與此同時左手拔出重劍,瞅準一片石壁奮力將重劍刺入,劍身刺入石壁近一尺,斬裂石壁的石渣飛濺,終于才止住他二人的下墜之勢。
陸展顏虎口迸裂,鮮血如斷線的珠子灑在自己臉上,整個左臂幾乎麻木,但就在他力氣將盡時,那兩股爭斗的真氣各自分出一小股來充盈了他的左臂,讓他生出了新的力氣攥緊了劍柄。
陸展顏低頭看去,懷里的李若嵐被皇極真氣沖激到的瞬間便昏迷了過去。好在倪裳的皇極真氣幾乎全都打在了陸展顏身上,李若嵐只是昏迷,并沒有受內傷。
體內承受著兩股絕世真氣沖蕩的陸展顏幸福地笑了起來,這一刻他心底深處甚至還有些感激這個被江湖上尊為黑暗皇帝的人,若不是她這致命一擊,自己或許永遠也不敢去擁抱李若嵐。
陸展顏將右手手腕由上而下插入了自己的腰帶里,這樣自己的手臂就變成了一條將李若嵐綁住的繩帶,即便力竭也不會讓李若嵐脫離自己的手臂,現在唯一的危機就只剩握著劍柄左臂了,但他掛在半空中有一會兒了,左臂的真氣依然充盈,
李若嵐終于在陸展顏幸福的注目中醒了過來,看到自己被陸展顏緊緊地抱在懷里,先是嬌羞,而后嗔怒地沖陸展顏道:“松手!”
陸展顏此時只有嘴還能動,雖身在險境,他仍然想做出一副油腔滑調的樣子來化解李若嵐的尷尬:“李宗主,你可看清楚了,在下現在與你所在的位置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憑我這一口刺入石壁的劍才懸在萬丈虛空之間,你要我松手,我若松左手你我二人就得摔下去摔成一團分不清你我的肉泥;若松右手,陸展顏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了,那我活著和死了也沒什么區別……”
“無恥!”李若嵐此時與陸展顏緊貼在一起,耳鬢廝磨,年輕男子身上的氣息襲來,叫她惱怒難忍,卻又沉浸在這種溫暖的溫存之中。
“無恥就無恥吧。”陸展顏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認真的說,“我第一次在雪泥鎮見到你時就喜歡上了你,你不會沒有看出來,可你并沒有把我當一回事,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看不起我這種人。帝都來的富貴侯門家的紈绔子弟嘛,哪有什么好人,可時間久了我才發現,世上就沒有你看得上眼的男人,你的心中只有浩瀚星野。我就想不明白了,一個年紀輕輕的漂亮姑娘,怎么就會甘心將自己獻祭給虛無縹緲的神明。”
陸展顏沖羞怒的李若嵐笑了笑,左臂真氣充盈但肌肉卻酸疼難熬,體內還有兩股橫沖直撞誰也降服不了誰的真氣,他臉上細密的汗珠混合著由虎口滴落的血跡,血與汗混在一起流到下巴上,有一大滳血汗滑落到了李若嵐的臉上。
李若嵐并沒有去躲,陸展顏是那種藏不住心事的人,他對李若嵐的感情,李若嵐在雪泥鎮初見時就全都明白。李若嵐現在想來,陸展顏說得對,自己肩負著猙突崖一脈的重擔,早將自己獻祭給了星野,但用盡一生也未必能琢磨明白藏匿在星野之后諸神的心。可她對諸神卻又是不服的,在她心底深處,諸神才是唯一有資格與她對搏的對手。人的一生,何其短暫,立志和神對搏,哪里還有時間去談情說愛。可說底自己也還只是一個少女,怎么會沒有過對情愛的憧憬?
何必呢,若嵐,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她也在心底對自己說。
陸展顏一旦開了口就徹底豁出去了,繼續說道:“在你面前我總是覺得自己好不堪,好像如何努力也永遠都配不上你,可要放手又舍不得,總覺得若沒有你,我這一生就和行尸走肉沒什么區別。雖然受著煎熬但是也不敢豁出去向你剖白心跡。”陸展顏的胳膊開始發抖,他快要撐不住了,“倪中玉的姐姐向你出手時,我根本沒顧得上細想,只是下意識地撲了上去,心中有那么一瞬間甚至還有些欣慰,覺得反正你也不會喜歡我,那么為你死了也好,最起碼你偶爾會想起有個姓陸的傻小子曾為了你把命豁出去了……”
陸展顏說不下去了,體內沖激的兩股真氣已經爭斗到了白熱化,陸展顏只能咬住牙關苦苦死撐,希望死神能來得晚一些。
兩行淚無聲地順著李若嵐的鬢角滑落。
李若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然后才輕聲說道:“松手吧,來這里之前,我反復推衍過今天的吉兇,雖說是大兇之局沒錯,但那是別人的大兇,今天的龍首山上,即便所有人都死了,我們兩個也不會有事,如果星野諸神無信,我便與你摔成一堆不分你我的肉泥吧!”
“那如果星野所啟示的都應兆了呢?你還要將自己獻祭給星野么?”黃豆大的汗珠在斷線般滴落,問出這一句話陸展顏已經耗盡了精力,全憑一口硬氣在和死神做最后的較量。
李若嵐終于溫柔地笑了,雙手環上陸展顏的脖子:“別死撐了,生生死死我都陪著你便是了。”
陸展顏心中酸楚地笑了笑,幸福來得太突然,卻不能再守護它了,但生命的最后時刻能得到人生最美的愛情,也不枉白來人世一遭。
陸展顏笑著松開了握劍的手,用雙手去緊緊擁抱住李若嵐,把她嬌小的身軀盡量護在自己寬闊的胸膛里,他將自己當成是她的盔甲,墜落地面時若還有一絲生機,也要留給她。
天眼池湖邊的石崖邊上,倪裳呆呆望著崖下的云霧,剛才在半空云霧繚繞的絕壁間還有兩個人的生機氣息。倪裳正想著要不要去救陸展顏上來,但突然間那二人的生機氣息再次朝下跌去,再也感受不到了。
“倪裳!”
暴烈的怒吼聲自背后傳來,倪裳回頭看了一眼皇帝,鄭屠一度以為這個皇帝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但以倪裳已成皇極的修為只需一眼便看得出,皇帝的武功放在江湖上也不過是個二流角色。可他收聚天下英才于麾下,征伐天下、開啟烈武盛世,這一份氣度胸懷與掌控人心的本領卻可說是天下無雙,便是放在歷史的長河中縱橫去比較,烈武皇帝也是極少見的千古大帝。
“我不殺你!”
倪裳收回施加在鐵夢戈與陸鼎山身上的兩股真氣準備轉身離去,兩位侯爺沒有了束縛,頓覺神清氣爽,仿佛重新活過來了一樣,但與倪裳施加的真氣相抗不異于與整個天地的力量相抗,早已經精疲力竭,若不是倪裳收回真氣,兩位侯爺再相抗一時半刻便得力竭而亡。
就在這時,遠處氣機忽動,倪裳眉鋒一緊,抬眼望向湖對岸石峰上別人都沒有注意到的那個青衣箭士的身影,是秀水逐影弓陸舞。
陸舞的烏青色外衣襯著烏青色的云層顯得毫不起眼,但此刻她開滿了弓,箭鋒上流淌的殺意攪動了周圍的氣流,陸舞腳下毛茸茸的雪猙也察覺到了她身上散發的殺意,警覺地豎起耳朵,這些輕微的氣機變化足夠被倪裳察覺了,但倪裳并沒有動。
湖那邊的陸舞深吸一口氣,瞇眼望向天。
全世界都想抹去鐵羽,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皇家的利益……無所謂了,就先殺了最想除去鐵羽的皇帝,看天下誰還顧得上一個小小的鐵王堡少主。
陸舞嘴角抿成了僵硬的一線,嬌小的身軀卻舒展了開來。左手虛推逐影弓,提臀收腹,左腳前掌抓地,右腳虛踩地面,右手拇指輕探,將弓弦掛在拇指上開弓用的白玉扳指上,弓弦繃緊,如受千鈞之力,卻又舉重若輕,曲臂、收指,右掌心向外翻轉,掌背輕貼在右臉頰上,水靈之氣隨之貫入逐影弓與秀水神箭,她抬眼望向半空中的烏云。空氣中的濕氣開始凝結在秀水神箭的箭鏃之上,密布的烏云與湖面上的水氣緩慢而詭異地以陸舞為中心在凝聚,這樣的變化讓所有人都無法不去注意天眼湖對岸的風云變幻了。
蓄勢已足,陸舞拇指上套著的白玉扳指輕輕一松,掛在扳指邊棱的牛筋混合金屬絲的弓弦滑脫,弓弦如驚蛇亂抖,秀水神箭撕裂長空,猩紅色的尾羽帶起尖銳的呼嘯,仿佛萬鬼哀嚎,叫人毛骨悚然。
呼應著秀水神箭一般,方圓兩三里內的湖面突然沸騰了起來,無風起浪,巨浪相互交擊拍打,飛濺起的水珠在空中撞擊成水汽融入烏云與水霧之中,一時之間湖面上聚集的水霧濃得如粘稠的漿糊一般,秀水神箭的飛行速度在水霧的阻力中降低,但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呼嘯聲更加激烈刺耳。
水霧化成絲絲縷縷的絲線一層層包裹住秀水神箭,已經看不見秀水神箭的箭身了。只在湖面上畫出一道聲勢巨大的弧線,飛向湖對岸的,已經成了一個直徑在一尺以上旋轉的水霧,仍然有源源不斷的水霧在以更加駭人的聲勢被卷入,這一箭是挾天地之怒的一箭。
陸舞曾在靖北港以同樣令天地變色的一箭,剿滅了鬼狐三戰船的海盜。
可是今天在龍首山之巔,這一箭要殺的只是一個人,這個人十七歲奮起反抗腐爛黑暗的前朝帝國,征伐天下十七載,令四野賓服,建立起大淵帝國,牧放天下英賢開啟亙古未有的烈武盛世,他是千古大君,天下一帝的烈武皇帝。
秀水神箭帶著它裹挾著的狂暴力量,撲向湖對岸抱著自己兒子尸體的皇帝,鐵夢戈與陸鼎山見這一箭的氣勢如山崩海嘯,便悲哀地明白今日萬事俱休了,即便他二人全盛之時的合力,也是攔不住這令神鬼退避的一箭。何況今天他們被黑暗皇帝消耗得已經精疲力盡,根本沒有了一戰之力。可即便如此,兩位柱國公仍是不自覺地舍身擋在了皇帝的身前。
奇跡發生了,秀水神箭帶起的風浪在兩位柱國公面前三丈處毫無征兆地懸停了下來,仿佛整個時空都停止了。
只有包裹著秀水神箭的濃重水霧四散逃逸時,才讓在場的人明白不是時空停止了,懸浮在半空中的秀水神箭在水霧散盡后顯現了出來,它的尾羽在急速顫動著,仿佛要掙脫束縛,卻又對束縛它的力量無能為力。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個半透明的人形逐漸出現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樣貌,但卻能看清他伸手抓著秀水神箭的動作,這個半透明的人形仿佛是由水霧做成的一般,有著虛煙般的輪廊。
秀水神箭動了,它被半透明人影攥在手中強行調轉了方向。半透明的人影浮在半空中學著陸舞的樣子做出一個開弓的樣子,提臀收腹,左腳前掌抓地,右腳虛踩地面,左手虛握前推的掌中恰容一張弓,他右手拇指輕探,將那支秀水神箭搭在不存在的弓弦上做出緩緩開弓的姿勢,如受千鈞之力,卻又舉重若輕,曲臂、收指,右掌心向外翻轉,掌背輕貼在右臉頰上……和陸舞開弓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仿佛真的懷抱一張盈月滿弓。
“逐影弓與秀水神箭是溫家從海神手中得的賞賜,果然是好厲害的一箭,但是我不能讓你把皇帝殺了。”
半透明人影終于開口發出了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清亮中夾雜著一絲蒼涼,讓人聽不出他的年齡:“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修為也實屬不易,且看你接不接得住自己的這一箭,接得住是你的造化,接不住也不打緊,多死一個螻蟻罷了。”
半透明人影的語氣冰冷,根本不在乎一個生命的生死,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拇指輕輕一松,做出了一個放弦的動作。隨著他的這個動作,陸舞剛才引弓射箭的一切都被復制了,人們看空氣中的濕氣重新開始凝結在秀水神箭的箭鏃之上,密布的烏云與湖面上的水氣也再次緩慢而詭異地在凝聚,只是這次它們凝聚的中心變成了半透明的人影。
隨著他做出松弦的動作,猩紅色的尾羽帶起尖銳的呼嘯,仿佛萬鬼哀嚎,叫人毛骨悚然。呼應著秀水神箭一般,方圓兩三里內的湖面突然沸騰了起來,無風起浪,巨浪相互交擊拍打,飛濺起的水珠在空中撞擊成水汽融入烏云與水霧之中……挾天地之怒的一箭,與陸舞剛才的開弓射擊一模一樣,只是這次秀水神箭是被一張并不存在的弓射了出來,而它的目標卻變成了它的主人。
陸舞被眼前的詭異情況驚呆了,竟忘了該如何應對。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白羽長箭躍過陸舞的頭頂,無聲無息地破開空氣,以一種蜉蝣撼樹的無畏迎上了秀水神箭挾天地氣勢的反戈一擊。
白羽長箭顫顫微微地畫出一道蒼白但亮麗、,柔弱卻義無返顧的軌跡,兩股看似懸殊的力量在天眼湖的中心位置相撞,各自止住了去勢,相峙在半空中,看似猛烈的秀水神箭竟然絲毫沒有奈何得了輕飄飄的白羽長箭,以白羽長箭的箭鋒為中心,一個無形屏障舒展開來,在天地之間造出了一道無形的結界面,仿佛在湖心位置樹立了一道頂天立地的鏡子,將天眼湖的兩端隔成了兩個世界。
“放肆!”半透明人影暴怒,隨著他的怒吼,秀水神箭挾裹而來的漫天烏云與水霧憑空暴漲,一如半透明人影的情緒暴怒般撞激在這個界面之上。但他生猛暴烈的力量卻只能依著白羽長箭形成結界的規則平鋪開來,層層疊疊地撞擊上來,卻絲毫不能越界,黑白分明的天空更顯出這支白羽長箭韌勁十足。
第二支白羽長箭躍過陸舞的頭頂,這一支白羽長箭輕盈、飄逸,它聚力于一點,呼嘯著撕裂了了第一支白羽制造的結界,同時也在秀水神箭的力量中心撕開一道口子,倔強地按照自己的軌跡射向烈武皇帝。
半透明人影閃電般出手,凌空抓住了白羽長箭。
奇異的變化在陸展顏的體內發生了,那兩股爭斗到白熱化的真氣,仿佛嗅到了宿主即將死亡的危險氣息,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爭斗,停了一瞬之后迅速結合在一起,仿佛為抵抗即將到來的死亡,用盡它們的天賦相互取長補短。
一股新的真氣只是轉念之間便在體內形成,它是凝結成一體的一股真氣,包含了水靈之氣、金凝之氣、厚土之氣、木生之氣、炫火之氣在內,天性自足,生克轉換獨成一個系統,卻又不是五行生五的皇極之氣,是五行克五的一股真氣。同時,陸展顏體內還多出了一種隱藏在其他真氣運行機制之外的真氣。
陸展顏沒有讀過《皇極意經》,并不明白這多出來的一種真氣叫風蛇,但能感覺到此時這一種新的真氣最是充盈,它有靈識一般包裹在其它真氣之外,迅速地走遍了陸展顏周身穴脈與四肢百胲。它所到之處陸展顏只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緩輕盈,仿佛自身沒有了一點重量,那一股真氣托著他和李若嵐兩個人的身體,輕盈地懸浮在了天地之間。
陸展顏心念動處,那一股真氣也隨著他的心念而動,帶著他們迎風升起了五六丈,陸展顏試了幾次,驚喜地發現這一切并不是自己臨死前產生的幻覺,自己真能以意念控制周邊空氣的流動方向。這和最早體內水靈之氣與金凝之氣凝結成一體時,可以借助那一股金水之氣感受其周邊事物一樣。而現在更加神奇了,自己產生了一種可以隔空鑒物的感觸能力與隔空控物的能力。
陸展顏絕處逢生,控制著身周空氣的流動,抱著李若嵐如鬼神一般,足不動、腿未抬地慢慢凌空飛上了懸崖,懸停在黑暗皇帝正前方的半空中,俯瞰著她。
倪裳望著陸展顏懷抱李若嵐飄落在自己不遠處,竟忘了是自己剛才將他二人打落懸崖,驚詫地問李若嵐:“陸展顏也成了皇極?”
陸展顏并不自知自己到底成了什么,身體為什么會有這樣神奇的變化,李若嵐卻仿佛了然于心,她拿出自己的星杖斜指蒼穹,自語般說了一句猙突崖的古彥語——星辰可從來沒有轉錯過。
說完轉向倪裳,依然是一幅乖巧模樣:“倪家姐姐,人算不如天算。陸展顏可并不是成了皇極,他和你一樣身懷五行真氣,卻又是完全不一樣的,可以說是與你完全相逆的一個人。姐姐應該還記得,你帶著永夜幫五大護法深入大西北不毛之地的沙漠與戈壁是尋找什么的吧?”
倪裳疑惑地望向陸展顏,問李若嵐:“你是說陸展顏是沴王?”
“是啊,倪姐姐,是因為你將他誤打下懸崖,陸展顏才在必死之境慣通了五行之氣,成為了你千辛萬苦尋找的沴王,沒想到吧?”
倪裳仿佛被命運捉弄般,她長嘆一聲:“你們猙突崖一脈真的是比天下其他星象學派要厲害很多,如此說來,你不會武功就敢來赴這一場龍爭虎斗,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這一場爭斗的結局,知道陸展顏是會化身沴王的那個人。”
“星野從來不會將世上的事啟示的那么清楚,一開始,我也以為他只是一個帝都來的富貴公子。”
倪裳沉默了良久。
“姐姐還想殺我嗎?今天你恐怕是殺不了我了,這個帝都來的富貴公子如今不僅從傻小子化身為沴王,還與我約定了同生共死,他現在成為了我的保護神。有他在,天下沒人能傷得了我了,即便姐姐五氣同修成了皇極也不行。”李若嵐的話中透著濃濃的溫情,她說話間輕輕挽住了陸展顏的肩膀,抬頭望向他的側臉。
倪裳又沉默了好久才又說:“我一開始想要殺你,是因為覺得你什么都知道,想到有一個你這樣的敵人就打心底覺得恐懼,實在太可怕了。有一個無所不知的敵人,天下誰能不害怕。為了殺你,我甚至故意支開了蘇醒,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才是可能成為沴王的那個人。若讓他知道我來龍首山殺你,那么蘇醒一定會為了你和我決裂,即便他現在不知道,以后知道你是死在我手中的,也會是我的大麻煩。現在好了,我不想殺你了,你要做的事或許正是我希望發生的事。”
“姐姐知道我要做什么事嗎?”李若嵐笑問。
倪裳想了想,坦然向李若嵐剖白:“我沒有宗主聰明,一直以來我都將宗主視為生平大敵,如果沒有猜錯,宗主可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是敵人或對手。”
“哦?”李若嵐漫不經心問,“姐姐原來這樣看我的么?”
“你不是獨獨沒有把我視為敵人,天下就沒有一個人,你覺得有資格做你敵人。”倪裳說出了心底埋著的直覺。
“姐姐太抬舉我了!”李若嵐依然笑得乖巧,說話漫不經心,但讓倪裳覺得她連別人的恭維都懶得領受。
“你的對手是隱藏在星野背后的諸神。”倪裳話鋒突轉,這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在李嵐若聽來仿佛晴天霹靂,她盯著倪裳,此時渾身的懶散蕩然無存,仿佛神明在第一次認真打量一個凡人。
從來沒有人看穿過她心底深處的秘密。但曾經有過一個人,觸及了她心底深處的秘密,只是那個人也因為對她的寵溺,至死沒有說出口。
烈武一十八年,一顆熒藍色的星,以一種詭異的軌跡繞著猙突崖群山運行,每隔三十六天它會出現在浩瀚臺觀星者的視野中一次,它第三次出現后終于引起了魏北岳的關注,可是翻遍了典籍文獻都沒有查出來這是一顆什么星。它叫什么名字,映照著什么人的天命都一概不知。
到了那顆星第四次出現在浩瀚臺觀星視野里這一天時,已經是盛夏了。魏北岳整整在浩瀚臺上等待了一整天,黃昏的時候它進入了視線,透過黃晶觀星眼鏡能看到它運行極為緩慢,用了幾個時辰才飄飛到猙突崖的正上方,已經到了子丑交接之時,這個時候觀星已經用不著黃晶夜視眼鏡了,用肉眼就直接可以看的很清楚。
巨大的熒藍色光暈溫潤地包裹著一點冰藍亮光懸在魏北岳的頭頂正上方,他仰著頭看得脖子發硬,就在魏北岳準備躺平了,慢慢研究這顆神秘的星辰時,突然見它周圍本來像流沙一樣流轉運動的巨大熒藍色光暈,毫無征兆地靜止了下來。
魏北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向中天,那熒藍色的光暈依然是靜止的,但這種靜謐的星象只持續了很短的一小會,然后在魏北岳的注視下,巨大的熒藍色光暈猛然間動了,它向著冰藍熾亮的中心光點收縮了回去,這個過程以詭異的方式很迅速地完成,仿佛大于冰藍色星辰數百上千倍的熒藍色光暈都被小小的它吸收了,整個星野頓了一下,然后以冰藍色星辰為中心炸出了一圈光來,水波漣漪一樣擴散開,消失在墨藍近黑的星野。
魏北岳的幻想中幾乎都能聽見它爆炸的聲音,然后那一點冰藍星辰變成了流星朝著猙突崖群山墜了下來,拖著長長的尾跡在魏北岳的瞳孔中越變越大,最后看到它墜向后山時,魏北岳的耳朵真的聽到了它撕裂空氣的呼嘯聲。
猙突崖歷史上最長壽的宗主魏北岳,在烈武一十八年夏至流星墜入猙突崖群山的第二天失蹤了。
魏北岳因為年齡太高,輩份太高,以至于他的徒子徒孫都存世極少了,他卻還和怪獸一樣活著。在他失蹤后,當時的幾位主事人帶領猙突崖所有門徒,全力去尋找他,但是魏北岳如石沉大海,再無消息,直到十天之后,整個猙突崖的門徒終于都放棄了尋找,沒有人相信一位早過了百歲的老人能在毒蔓叢生、猛獸潛伏的荒山野林里生存下來。
在他們決定放棄尋找魏北岳的那天夜里,魏北岳循著流星的軌跡翻山越嶺地來到了一個靜謐的野湖畔。那一泊野湖并不大,直徑不過一二里的樣子,湖水在夜色里是墨綠色的,沒有風,沉靜的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映著漫天的繁星,這令人迷醉的奇幻景象教人看一眼就再也不愿移開視線。奇怪的是湖心位置孤孤零零地漂浮著一葉扁舟,魏北岳驚訝地望著那葉扁舟,這個地方遠離猙突崖星象學一脈聚居地至少在百里之外,此處人跡罕至,怎么說也不應該會出現一葉扁舟。
借助一截浮木鳧向了小舟,他趴到舟舷上向倉中看去,小木舟中的景象讓魏北岳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小木舟中躺著一個安靜的女嬰,看模樣是個出生不過幾個月的嬰兒,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根本無法解釋。
女嬰睜大的雙眼映著星空,圣潔近乎神明的眼神。她安祥地躺著,小臉上帶著稚嫩的微笑,粉嫩的小手小腳向上伸起,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沖魏北岳裂開小嘴發出一陣清亮的咯咯笑聲,魏北岳環顧四周,群山環抱,月明星繁,一眼望去四野并沒有人煙跡象。
魏北岳趴在小舟舷邊,在女嬰咯咯笑聲中茫然四顧,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嬰是那顆神秘藍星照命之人,日后必然會是個大人物。雖然他弄不明白那是一顆什么星,映照著什么樣的人的命運。他想,這個女嬰總歸是有父有母的人,為什么會孤零零地漂浮在這一個野湖之中?他推著小舟鳧到湖岸邊,取過自己脫在岸邊的長袍將女嬰包裹起來,女嬰不一刻鐘便在魏北岳的懷中安詳地睡著了。
天亮后魏北岳抱著女嬰以這個野湖為中心,在方圓二三十余里內找了整整三天,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饑,給女嬰也喂些果漿汁水,若遇上哺乳期的野獸,他便用猙突崖的秘術控制住母獸,讓女嬰吃上頓獸乳。好在女嬰并不挑食,對喂到嘴里邊的東西來者不拒,魏北岳便也松了口氣。但是三天下來,在周圍沒有發現一點人類生存過的跡象。
這天,魏北岳抱著女嬰倚坐在一棵李子樹下歇息,終于決定放棄去尋找女嬰的生身父母,準備將她帶回猙突崖。他低頭看著懷中女嬰粉嘟嘟的小臉低聲問:“你難道真是星辰孕育,天生地養的不成?”
女嬰咯咯笑著伸手揪住了魏北岳飄飄的白須,魏北岳也陪著她咯咯笑:“就算是天生地養的,你也該有個名字呀!”魏北岳抬眼望去,陽光下的遠山籠罩著五彩斑斕的嵐氣,煞是好看,他拍拍倚靠著李子樹,“借此樹的姓取山嵐氣的景象,你就叫李若嵐吧!”
猙突崖星象學一脈的老人都認為,李若嵐是宗主魏北岳在附近村鎮撿回來的野孩子,沒人相信他失蹤大半個月后回來的那些說法,魏北岳也不在乎別人信不信,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對李若嵐的養育。時間一久,猙突崖的老人兒對魏北岳施在李若嵐身上厚望與寵溺開始覺得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有人在背后憤憤不平,但魏北岳我行我素,從不理會別人的感受與說辭。
烈武三十六年,魏北岳兒戲般將猙突崖宗主之位傳給了年齡未滿十八歲的李若嵐。
但這一次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了,因為李若嵐在十二歲后,逐步顯露出在星象學上的天賦是其他人難望其項背的,何況她是魏北岳的關門弟子,年齡雖小,輩份卻極高,最重要的是李若嵐的心思浩渺如星海,沒人能看透這個十幾歲姑娘的心。
烈武四十二年,越南枝病歿帝都。
那夜,李若嵐與魏北岳席地對坐,在星海下的浩瀚臺上飲茶。一道明亮的星軌劃過天際,殞落于東南星野,魏北岳望著那道星光的尾跡,頗有些傷感,對李若嵐說道:“若嵐,你那未見過面的師哥越南枝去了。”
李若嵐蠻不在乎地舉起茶盞遞向唇邊:“去了便去了,從古至今,誰不是要去的?”
魏北岳自語般又說:“南枝當年十八九歲,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光,他藝業未成便被我逐出師門,獨自下了猙突崖。他以為我洞察天機,看到了猙突崖一脈在未來將毀于戰火狼煙,以為自己是猙突崖一脈延續下去的最后希望,他這一輩子都以為自己背負著一個學派的興衰,真是辛苦啊。可實際上他背負的不過是……”
“什么?”星空映在李若嵐眼眸中,她問得漫不經心。
“我對星野的一個猜想。”
二人久久再未說話,各想著心事,低頭飲茶。
許久后,李若嵐站起了身,朝浩瀚臺后自己住的書樓走去,說:“我明天要下山了。”
魏北岳叫住了李若嵐,卻沒有問她要下山去干什么,他問了一句四十年前問過大徒弟越南枝的話:“若嵐,你相信神嗎?”
猙突崖一脈的弟子篤信,世上的所有事都是隱藏在星辰背后的諸神的安排。當年越南枝聽魏北岳如此問他時嚇了一大跳。李若嵐卻波瀾不驚,魏北岳便清楚自己對星野的猜測,李若嵐也是深信不疑的,甚至對這個猜想有比自己更夯實的理論支撐著。他笑著說出了第二句四十年前說給大徒弟的話:“能改變命運的都是神,若嵐你自己也可以是神。”
李若嵐笑了笑,也沒有向魏北岳告辭,轉身離去。她看到了剛才那道明亮的星軌劃過天際,殞落于東南星野的同時,它背后還有一顆巨大但幾乎不可見的隱星也殞落在星野,那是魏北岳的命星。
李若嵐明白這一轉身將再無重見之日,她不想告別。
這個將自己從襁褓嬰兒拉扯大,把猙突崖內至高的學術傾囊相授,甚至將整個學派交給了自己的老頭就要天人永隔了,但李若嵐心中卻沒有想象中該有的那種悲傷。李若嵐也恨自己心太硬,但是沒有辦法,慣看星野運轉,熟喑朝代更迭的她早就能冷漠地面對千萬蒼生在命運面前無力抗拒地生滅。一個人的生死更是難以在她心上留下痕跡,可她知道師父即便知道了自己此時的心境,也是能理解的。
“若嵐,你是猙突崖的歷史上無人可及的天才,可是即便算盡星野變化仍有一樣東西你算不著……”
李若嵐身后魏北岳就此打住了話頭,李若嵐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問什么東西是自己算不到的,魏北岳望著徒弟遠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對那背影說完了后半句:“是愛啊,若嵐,你對它的感受能力太差了,真想看看你和諸神的對弈,這盤棋最后是誰勝了,可惜沒有機會了……”
那顆隱星是魏北岳自己的命星,他怎么可能沒有看到他的殞落?
回到烈武四十二年初冬的龍首山。
高手過招,不過幾個回合,沒有尸橫遍野,也沒有硝煙狼藉,但結果卻不亞于一場大戰,皇太子蘇承平、鐵王堡鐵夢戈、秀水城陸鼎山、北戈月相思、東海長生劍鄭屠……天下高手、帝國柱石,半數毀于此役。
龍首山短暫卻又慘烈的戰斗終于徹底結束了。
烈武皇帝帶著了兒子與老臣們的尸首,陸舞背著單薄的師父朝著反方向的山中走去,只有東海長生劍鄭屠與自己的木劍寸盈,留在龍首山天眼池邊那一塊一丈多高三四丈方圓的突兀巨石上。
幸存的猙突崖星象學派宗主李若嵐與他的守護者陸展顏沒有走,他們要靜靜等待今天命中注定要拔出寸盈之人的出現。
鄭屠逝去的巨石下,李若嵐審視般盯著眼前的永夜幫幫主黑暗皇帝倪裳,這個將自己視為生平唯一大敵,是至今第一個看穿自己心底深處志向的人。
倪裳一句“你的對手是隱藏在星野背后的諸神”,讓那個一慣懶散,萬事不縈于心的李若嵐不見了,此時站在倪裳面前的是一個鋒芒畢露的李若嵐,但這種讓黑暗皇帝都不由想要避讓的銳利氣場很快也散去了。
李若嵐又恢復了懶散的模樣:“姐姐真是說笑了,誰能證明星野背后真有神明存在,若真有神明,在神的眼中我們不過都是些無知的螻蟻蟲豕,哪里有人能和神作對的道理?”
倪裳了然,會心地篤定輕笑:“看清世界荒謬,是智者的基本水準,我不和宗主爭神明存不存在,但若猙突崖真有打破諸神創造的荒謬世界,重整世界秩序的宏志,永夜幫情愿做宗主與諸神對搏時的一枚棋子。”
倪裳說完轉身要離去!
“是么?”李若嵐朝著倪裳的背影淡淡問道。
倪裳轉轉過頭,二人四目相對, 許久之后,李若嵐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那么,下一步棋按信上寫的這么下。”
李若嵐的懶散果然都是給世人看的,倪裳接過遞來的信封時是這么想的。倪裳沒有說話,默默表示接受李若嵐的安排,連自己最終會妥協她都算到了,并且提早就寫好了對自己下一步的安排,真是可怕。
倪裳攥著李若嵐的信,也離開了天眼湖,李若嵐目送這一場死局中不多的幾個生者離去,撿了塊干凈的石頭,坐在了鄭屠坐逝尸身所在的巨石腳下,這個局還沒有結束,她要等著收這個局的尾。
鄭新芽踩著雨后已斜清新陽光,腳步匆匆,卻有些沉重地走上了龍首山之巔,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那塊突兀的巨石,寸盈插在巨石正中間,年邁的父親盤膝靠坐在寸盈旁邊。從鄭新芽的角度看過去,老父親就像是練劍累了倚靠在木劍上休息一樣。可他心里明白發生了什么,從父親獨自上龍首山,堅決留他在帝都時,鄭新芽就有了強烈的不祥預感。
當他走到龍首山下,看到了烈武皇帝悲痛到麻木的神情,看到鐵侯爺、陸侯爺以及太子爺的尸首被御林鐵衛來不及裝棺入槨地抬著走過時,心中已經極度恐慌了。現在終于上到了山頂,看到了父親,他好像只是在休息,但鄭新芽心中卻沒了僥幸,周邊的環境太可怕了,湖岸的石崖上留著深逾一尺的猙獰刀痕,湖岸的地面上亂石翻卷,仿佛被巨大的鐵犁梨過一遍,空氣中彌漫著沒有散盡的殺氣與血腥味——父親就安詳地坐在這一片讓人觸目驚心的仿佛神鬼撕殺過的戰場的中間。
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從鄭屠坐著的巨石下起身朝鄭新芽走來。鄭新芽突然又燃起了自欺般的僥幸,還有人沒有死在這個猙獰恐怖的戰場上,那么父親或許真是太累了在休息。
走在前面的女人,眼中是那種見慣生死無悲無喜的光,她看向鄭新芽輕聲問道:“是東海潮生十七島的鄭家的人吧。”
鄭新芽微微點頭。
“節哀順變,老島主有遺言托我轉述給你們鄭家人。”
“我父親他走得值嗎?”鄭新芽說話沉穩,四十歲的年紀,悲傷早已不再寫在臉上。
“他說長生劍立志濟蒼生不過是個笑話,誰又真救的了誰?若今日的兇局逃不過,鄭屠愿意為了這個笑話去死,他死得其所求。”李若嵐學著鄭屠的語氣說,她的冰冷無情直戳人心。
“你父親叫我轉達的遺言只有一句話,”李若嵐回頭看了看鄭屠的方向,“老島主說能拔出木劍寸盈的人便是東海潮生十七島新的島主。”
鄭新芽雙手合十道謝,然后從李若嵐與陸展顏的身旁走過,走到巨石下縱身躍了上去,輕輕跪在父親面前長久地凝視著他。好像從記事起到現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認真地去看過父親,他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永遠是一個在講道理一個在聽。父親的遺言是講給鄭新芽的最后一個道理。
鄭新芽清楚,如今東海潮生十七島能拔出鄭屠封印寸盈的人,只有鄭新芽一個,所以父親的遺言不是講道理,只是純粹的父愛,他想把寸盈與東海十七島交給兒子,卻又想讓兒子拿得心安理得,但他沒有把自己藏好。
鄭新芽輕輕把鄭屠摟在懷里,低聲在他耳邊輕語:“爸爸啊,這寸盈兒子和你要了三次,你都沒有給,而現在,兒子已過了需要用它來裝點自己虛榮心的年齡。沒有在我最想要的時候給我,我就不要了。但潮生群島你給或者不給我,它都是我的呀,沒人比我更能管好十七島了,走吧,兒子帶你回我的潮生十七島。”
鄭新芽彎腰抱起父親,縱身躍下巨石,往下山的方向走去,對插在巨石上的天下名器木劍寸盈,一眼都沒有再多看。
李若嵐望著鄭新芽的背影問追道:“鄭先生,東海潮生十七島的圣物就這樣棄如敝履,真不要了嗎?”
“我已經不需要用一把劍來標榜自己了,讓需要的人去拔出它吧。”
“可是,東海長生劍用畢生功力封存的寸盈,誰又能拔的出來呀?”陸展顏自語般嘆息。
鄭新芽沒有回答,去的已經遠了。
轉過山道的第一個彎時,鄭新芽與蘇醒、孫亭月二人擦肩而過,鄭新芽抱著父親目不斜視地遠去。蘇醒與孫亭月一路急匆匆趕而來,路上已經見了幾撥死人,他們不知道山上發生什么大事,心里更加著急,加緊腳步繼續趕路。也沒想到轉過彎就看見了李若嵐,二人幾步沖了過去,見李若嵐安好,都長出了一口氣。
蘇醒松了口氣道:“若嵐姐姐,你沒事就好。”
李若嵐呆呆地望著巨石上的寸盈,半天才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姐姐我倒是沒什么事,可天下就要有事了,需要做的事情多著呢。”
她指了一下巨石上的寸盈對蘇醒吩咐:“去把那把木劍拔出來帶上,我們得走了。”
陸展顏一愣,蘇醒與他在鐵王堡的地宮里見過,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可并沒有見他有什么過人的地方。這木劍寸盈可是江湖深處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東海長生劍鄭屠用畢生之力封印到巨石中的,李若嵐怎么會如此兒戲叫他去拔,想要阻攔,卻見李若嵐的眼神滿含深意,只得生生打消自己的想法。
蘇醒向陸展顏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聽話地爬上巨石,圍著木劍寸盈轉了兩圈,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將一口木劍刺入巨石之中。但他生性豁達,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去多想,既然若嵐姐姐讓他去拔,自有她的道理,去拔就是了。
蘇醒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伸出去穩穩地抓住了劍柄,還沒等蘇醒發力去拔劍,一股強大的萬物生長之氣由木劍劍身中突涌而出,逆著蘇醒的經脈沖入了他的體內。蘇醒大驚之下想要撒手時已經來不及了,那股強大的真氣已經將他的雙手與木劍的劍柄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而劍身里的真氣仍源源不斷地突涌出來,仿佛它的力量來自那塊巨石以及巨石下的整座大山、整個大地,永無止盡。
蘇醒體內的四股真氣一遇險境便本能地觸體而發,奮起反抗來護主,從五臟之中沖出來對抗那股侵襲來的萬物生長之氣。首先,與萬物生長之氣遭遇的是蘇醒腎臟之中竄出來的水靈之氣,出乎意料的是,水靈之氣遇上這股真氣之后并沒有產生強烈的對抗,而是與它融合了,自身數倍地變強大,不受蘇醒控制地調過頭去與藏在肝臟之中的炫火之氣纏斗在一起。
那股木劍上的萬物生長之氣趁此機會再往蘇醒體內沖入了一節,往其他穴脈沖去,緊接著與它遭遇的是金凝之氣,蘇醒體內這一股金凝之氣來自于鐵夢戈,除去來自火魄的炫火之氣,這股金凝之氣在蘇醒體內最為霸道。蘇醒將火魄化入體內之前,一向是金凝之氣在壓制著水靈之氣與厚土之氣,但是它遇上木劍中的萬物生長之氣,也是瞬間與它相融變得更加強大、更加霸道,竟以一己之力回頭去勇斗蘇醒體內的另三股真氣。
蘇醒體內的厚土之氣,被變強大的金凝之氣瞬間打回了脾臟之中,水靈之氣與炫火之氣此時放棄了纏斗,化敵為友夾擊這一股變強大的金凝之氣,木劍中涌出的那股萬物生長之氣,繞過它們的戰場,走奇經涌入了腎臟之中與腎臟之中縮藏著的厚土之氣相融合,將厚土之氣也變得強大起來。
強大的厚土之氣一旦變強便不甘心再龜縮,它沖出腎臟加入了戰團,四股真氣亦敵亦友混戰不休,木劍中的那股萬物生長之氣此時卻做了壁上觀,見那四股真氣誰落了下風便分出一股撲將過去與之相融合,使之強大而斗志昂揚,繼續去加入混戰……
一時之間五股真氣便如通了靈識一般,以蘇醒的身體為戰場,如五條橫沖直撞互不低頭、不死不休的猛龍在廝殺。
蘇醒不能動彈,拄劍站在巨石之上。在遠處的陸展顏、李若嵐與孫亭月眼中,他仿佛正在想著如何發力拔出木劍,殊不知此時的蘇醒苦不堪言,體內水火不容,卻又亦敵亦友,金賴土生,土多又埋金,火強生土,過之又焦土,生克已亂,休囚也破了永局定規,早成了一個亂糟糟的世界,毫無規律可循。
這樣的煎熬蘇醒并不是第一遭受,但這一次比以前不知道厲害了多少倍,不時產生的各種幻覺紛至沓來,蘇醒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幻境中還有在現實里,是清醒著還是早已經昏死了過去,蘇醒的整個神志逐漸湮滅在一片混濁之中。
不知道在渾濁混亂之中過了多久,像一生那么漫長,又好像只是彈指一瞬間之后,一道閃電劈開了雜亂不堪的世界。
迷霧散開,眼前漸漸清晰了,蘇醒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無比空曠而單調的荒原之上。有些冷,是在寒冬的時節,萬物歸藏,世界凝靜,連空氣好像都凝固了,不再流動,了無生機的世界透著沉沉的沉寂,仿佛永夜,仿佛死亡。
蘇醒覺得胸口憋悶,極為難受,有什么東西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想把這一切都撕爛、刺破、捏碎,總之為了要透這一口氣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再所不惜。隨著他強烈的欲望,一個小幼芽奇跡般的頂破了凍土,露出了它鮮嫩翠綠的胚芽,只是這一點綠,讓蘇醒活了過來,一口濁氣因它而吐出,無比的舒坦。
風也悄悄動了起來,冷颼颼的,那一點嫩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它是勇敢的,蘇醒驚嘆它破土的這一份頑強的力量與那一份決然的勇氣,他覺得這個小小的生命的果敢與堅定應該得到絕處逢生的獎勵。陽光隨著蘇醒的意念灑了下來,能感覺到暖和了,小東西張開了嫩芽,努力吸收陽光的能量,將吸收到的能量集中在一起使了勁兒把根往深處扎去,蘇醒能感受到它做的每一點努力之中都包含著它成長的藍圖,它在造就自己的未來,它的每一個動作都包含著未來的一部分,蘇醒由衷地欣慰。
肝膽之間跳了一跳,由木劍寸盈之中涌入蘇醒體內的那股萬物生長之氣布滿了全身,蘇醒只是在意念中想了一想,另一顆種子也頂破了凍土,然后是又一顆,又一顆,周邊三三兩兩不停地有新的生命在誕生,轉念間整個荒原上視線可及處都被這嫩綠的小生命覆蓋了,游弋的風也變得溫潤和暢。
隨著一顆顆新芽逐漸轉化,開始意識到世界上還有很多和自己一樣的存在,這些相互關注的小生命無限蔓延,構成了一張復雜的網,這些新鮮的生命對整個世界張開了懷抱,肆意生長。木劍寸盈中突涌的萬物生長之氣充盈整個天地之間,為所有生機盎然的新生命護持。
在它的護持之下,一顆顆幼芽瘋狂地抽枝散葉,軀干變得高挺粗壯,根系發達而扎入土地之下,荒原地底深處的地氣暖了,蟲、豕、蛇、蟻都蘇醒了過來,鉆出地底,為已經成為了森林的小種子們增添多元的熱鬧。
大樹枝頭的花蕾綻放出了美麗動人的姹紫嫣紅,蘇醒也隨著花兒的盛開,仿佛感受到了它們由緊閉的花蕾最深藏的地方吐露的心思,世界變得親切、隨和、開朗、熱情,蝴蝶也飛來了,然后是小鳥,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也都來了。
世界變得復雜了,但是蘇醒的心臟與小腸之間卻有些煩悶,這個生機旺盛的世界里,蕓蕓眾生都熱切地對世界展開雙臂,綻放自己,但每一個生物都可能帶來潛在的沖突和疑惑。
正是因為蘇醒能感受到萬物的感受,才喚起了他心中的不安與煩悶,這一切繁盛甚至帶來了不可避免的混淆。
蘇醒動念之間,心中的茫然與不斷的自我質疑,不自覺地找出身心和諧統一的門路,竭力維護這個世界的太平。
蘇醒的意識隨之探入了大地之下,卻探不到盡頭,隨之感受到了大地的空虛與饑餓,仿佛大地充滿了永不滿足的需求感,它像擁有一個饑餓孩子的靈魂,但它吸收了雜亂的能量之后,又會反饋于它之外的萬物,就如人的脾胃,吸收食物,轉化水谷精微,分配至身心各角落。
——大地就是天地萬物的脾胃。
蘇醒感受著萬物的變化沉靜下來。隨著落葉歸根,漸漸看清了萬物的本質,他眼前的森林也進入了金色的季節,世界的運行進入一個循環尾聲。一些深邃的智慧流淌到蘇醒心中,他讀書少,但這些究極的道理,世界的本質,此時竟自然而然地了然于胸中。
蘇醒張開雙臂伸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去,這一口自由的呼吸讓他與浩瀚宇宙大氣相通,仿佛聽到了宇宙在身外有節奏地呼吸,因此而深刻明了萬物存在的深刻意義,是超越生死的某種永恒。這一刻,蘇醒體內的金凝之氣為他搭起一座通向廣大深遠的橋。
有什么東西發出一聲深重的嘆息,在遠處凝視著蘇醒,過往種種泛上心頭,深刻而久遠的記憶與萬物渾為一體,化為溫暖的池水圍繞著蘇醒,他仿佛蜷縮在母親子宮中的嬰兒,一切回歸到了最原始的形態,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尚未照亮最遙遠的虛空,生命尚未萌芽。
一滴水由虛無中滴落,激起的漣漪才是一切的起源。
蘇醒睜開了眼睛。
然后,一切歷歷在目,盡收心底五行循環,整個世界都運行通暢,蘇醒站在世界的中心,萬物內在的規律法度森嚴,生死榮枯的轉換法則清晰明朗。蘇醒感覺自己無所不能,但還是有點什么是不對的,意識分辯之間,他發現了不對的是什么:自己的精神意識與肉體分離了。
蘇醒清楚地看到自己立在巨石之上,死咬著牙關,雙眼緊閉,兩只手拄著木劍寸盈站在自己的面前,蘇醒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到了這里的,但面前拄著木劍的自己無比真實,能看到拄著木劍的自己眉梢掛著的汗,嘴角死撐的猙獰線條,隨風而動的衣擺,握劍雙手突起的青筋……不會是幻覺夢境。
是靈魂出竅嗎?蘇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剛才那個長長的夢讓他明白了世界的本質,他迅速恢復了從容,試著伸手去摸拄著木劍的自己的臉,五指沒有觸感,如光影落在實物上,虛滑了過去。
果然是靈魂出竅了么,他迎著拄著木劍的自己的肉身擁了過去。
蘇醒睜開了雙眼,在真實的世界里。
他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木劍寸盈上的那股萬物生長之氣消失了,那股仿佛無止無盡的萬物生長之氣安靜的伏在劍中,體內不死不休的五條毒龍也一起消停了,他左手輕提,木劍寸盈應手而起,輕松得好像只是從一塊豆腐里拔出一樣。
蘇醒將木劍寸盈舉到眼前,意念及處,體內一縷真氣游入劍中,劍柄那幾片翠綠的葉子仿佛得到了滋潤一樣變的更加綠更加潤澤。
蘇醒呆呆地回想著自己剛才對整個世界的運行規律洞若觀火的那種感覺,仿佛動動手指,不,只是動動意念就能改變世界,一切盡在掌握。他低頭看向腳下巨大的石頭,試探般調動體內的真氣探入了巨石,他都沒注意到,體內原來天天要爭個高下的四種真氣,與木劍寸盈中涌入體內的萬物生長之氣,融成了渾然一體的一股新的真氣。只是覺得真氣探入巨石之中,巨石的結構質量都清晰地映在心底,他在心中輕輕的說了聲碎。
巨石的質地介于金土之間,布滿巨石每一個孔隙的真氣中,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在他動念之間徒然變強,作用于巨石之上,巨石仿佛被抽走了骨頭一樣,嘩啦一下化成了一堆沙土向四周流開。蘇醒平穩地降落了下來,他一揮手,飛揚的石沫粉塵順著他的心意朝兩邊散去。
蘇醒走了過去,先看向目瞪口呆的孫亭月,又望了眼已見怪不怪的陸展顏,最后對仿佛無所不知的李若嵐輕輕說道:“若嵐姐姐,我看見了整個世界……”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空氣)
世間三大高手戰死,天下勢力格局重新洗牌。成為沴王的陸展顏和領悟新力量的蘇醒對天下大勢會產生怎樣的沖擊?李若嵐的下一步棋究竟是如何布局?精彩盡在下期《裂云曲·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