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煥煥

鄒定瀚

鄒均禮
《桃園詩選》是陜西宜川鄒氏父子的手書詩集。
鄒均禮(1875-1933),字志和,號云峰。一生博學多才,民國時期在家鄉曾治軍剿匪、辦學行醫,澤被鄉里。
鄒定瀚(1901-1963),字仲涵。鄒均禮之子,秉承家學。1927年和父親在集義鎮創辦“濟世堂”中藥鋪,救濟貧苦。抗戰時期,給河防部隊捐資捐糧。解放后被政府定為“開明紳士”。
這兩位宜川先賢,事跡眾多,均有地方文獻記錄。他們不僅有善行流芳,還有佳作傳世,生前創作的大量詩歌,都由鄒定瀚毛筆抄錄,保存了下來。其中鄒均禮先生留下58題106首詩作,題材多樣,內容豐富,有憂國憂民的感時之詩,有懷古詠史詩,有寫景詠物詩,還有一部分寄贈唱和的詩。
鄒定瀚先生詩作有160多首,他的閱歷沒有父親豐富,題材沒有那么廣泛,但才情毫不遜色。他在《思父》中有“早蒙庭訓未遑求”“手澤頻翻淚直流”的詩句,可見父子之間情感與詩藝的傳承。2018年,這些手稿以《桃源詩選》的總題,結集影印,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下面將兩位先生詩作各錄一首,無需多言,讀者自能感受其氣質和文采。
閱遍名山勝,其余不足看。歸家從五岳,望去陋群巒。始識高堪仰,誰云小可觀。遠游增氣概,俯視笑巑岏。自是雄心拓,非關雅興闌。凝眸清障外,廻首白云端。磊落胸襟壯,蒼茫眼界寬。酒酣如落筆,詩思更彌漫。”(鄒均禮《五岳歸來不看山》)
航海不航太平洋,如東行不到扶桑。游山不到太華峰,如西行不上崆峒。天氣秋來分外清,同人邀我太華行。我是華北狂歌客,正欲凌霄學長生。客騎鯨,我馭風。飛雁前若引,白云后相從。飄飄飛過三百四百里,抬頭忽見天外最高太華峰。太華高峰自古著,仙掌瘦硬誰削成?欲攀青崖問老松,老松口被白云封。下看潼關昔有青牛過,老子道德訪遺蹤。至今紫氣東來三千丈,二陵風雨時相逢。淆函險阻皆天塹,國民血染霸氣紅。河山西擁咸陽城,秦漢繁華一夢中。仙人鼓孤掌不易鳴,上有甘露隨時生。玉女只余洗頭盆一個,秦皇漢武望之不識枉作海門行。中惟希夷先生得大道,英雄擾攘付一笑。一覺濃睡醒何年,天下太平宋祖到。我今臨崖酹酒弔先生,只怕先生睡未醒。我與欲落雁峰頭學太白,又恐句不驚人天不聽。惟有一詩一酒一睡謹守公等戒,此生不把金身壞。當此河為帶兮天為蓋,枕石展足莫教到天外。(鄒定瀚《華山行》)
定瀚先生抄寫父親的詩話詩稿,多用楷書。其楷書以魏碑為體,喜用方筆,端正而又顯得隨意。這是北魏書風的特點。

《華山行》(局部)
楷書在唐代成熟,形成規范。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要能寫一手整齊光潤的小楷,學的就是唐楷。人稱“館閣體”,就是考試體,官家字。清代中期以后,北魏書風漸興,魏碑沒有唐楷那么嚴謹華麗,但質樸而面目多樣,正好突破了千人一面的館閣體的籠罩。到民國時期已蔚然成風。
定瀚先生的楷書正是這樣,很有個性,是個人的獨家面目。一般人看慣了唐楷,以為字的間架必有定規,非此則是無法。其實不然,字法中最重要的是筆畫關系,是筆畫的俯仰照應。有了照應,字才是活的。書法最崇尚的是活,鄒先生的字是活的,很有法度。
對于自己的詩稿,定瀚先生寫得要放逸得多。行書兼帶一些草字,字勢很穩健。詩文的字斟句酌,也體現在書寫中,故字字獨立,不取連綿之姿。草法嚴謹,基本功很扎實,學過草字的人可以準確辨識。大概書者偏愛草書,草字不自覺地就流淌出來,成了楷、行、草并存的面貌,實際是一種非常自然的書寫狀態。不拘一體,信手拈來,方圓兼備,有張有弛。既能看出書寫習慣,更能感到其書寫節奏,書法的情趣大多體現在這種節奏變化之中。一頁頁讀來使人不感到單調,面目統一,又有許多讓人感到新鮮有趣的變化。這正是書法的魅力。
風貌上把握,比較古代經典,鄒先生的字頗有蘇軾書法的風韻,雖然未必受蘇字的直接影響。之所以得出這樣的印象,一方面是因其字形偏方,以斜取勢類似于蘇;另一方面則是其精神面貌上的茂密陳雄和濃厚的書卷氣,讓人不自覺地想到蘇軾書風。
蘇軾論書法說“無意于佳乃佳”,這道出了書法美學的一個奧秘:習字時,用心于字,書寫時,用心于情,意不在字,而在于文,在于文中之情。文人字與書匠字的不同,就在于這有文無文有意無意的差別。古來讀書人,作詩文,通書法,以文言志,以書宏文,不是孤立的玩字,寫花樣。他們寫詩作文是給自己的精神塑身,書寫則是給這身形穿衣,由筆墨而煥然于世間。這是書法受到尊重的根本原因。鄒先生的書法正是這樣,我們讀其詩,賞其字,賞字的過程就是讀詩的過程,在點畫間感到書法的美,詩文的閱讀又在豐富書法感受。在讀詩賞字中,得出了一個人格印象,看到一個豐富而又質樸的靈魂。
筆者認為,當代中國兼具鄒定瀚先生這樣詩文和書法修養的人并不多,我們的時代不缺乏裝飾樓館廳堂的書法作品,卻缺乏鄒先生手寫稿這樣的傳統書法樣本;不缺乏行之于外的筆墨渲染,卻缺乏鄒先生這樣發之于心的詩情寫照,這正是我們從書法上珍視它、研究它的一個重要原因。

《五岳歸來不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