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再無周天娜

夜色

亦舒小說《圓舞》開場寫七歲的周承鈺在派對上遇見中年的傅于琛，他們跳舞。大叔告訴蘿莉：“這支舞叫圓舞，無論你轉到哪里，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遇見我。”然而，此后的人生中，周承鈺經歷種種跌宕，換過無數舞伴，卻再不能遇見他。

Cest la vie。不殘缺怎配叫人生。

據說小說中周承鈺的原型即是周天娜。

在二十世紀的時尚紀念冊上，周天娜是不能不提的一筆。她是國際時裝界的頂級模特兒，女性競相模仿的時尚偶像，受人尊敬的首飾設計師，還是高級中餐館Mr. Chow的女主人。跟她有關聯的名字個個有來頭：周英華、卡爾·拉格菲爾德、安迪·沃霍爾、李察·基爾……

亦舒見到她時驚艷到震蕩，唯有撫胸提氣：“幸虧咱們有林青霞。”

絢麗迷亂，耀眼短暫。她的一生，分明是一部光影漫漶的文藝片。

第一章：《關于天娜周的一切》

周天娜不是華裔。之所以叫Tina Chow，是她后來嫁給Michael Chow，隨了夫姓。

母親是日本電影演員，父親是德裔駐日美軍，周天娜這部文藝片的開頭頗有浪漫氣息卻不算跌宕離奇：父母在咖啡館相識，天娜是他們的第二個女兒，1950年生于美國，全名Bettina Louise Lutz。

1966年，天娜隨父母返回日本。正值日本經濟飆升時期，時尚業急盼海外市場，美麗的混血少女很快被各大品牌盯牢——糅合了西式硬朗和東方神秘嫵媚的這張面孔，正是品牌跨越太平洋的絕佳載體。天娜與姐姐Adelle一起成為資生堂的專屬模特，17歲時，天娜已是紅透日本的超模。

1970年，天娜遇見了她生命中的貴人。貴人是國際時尚插畫大師安東尼奧·洛佩茲，在1970年代，他幾乎就是時尚界的神。仿佛手持水晶球看見了少女光芒熠熠的未來，洛佩茲當即決定將天娜帶往巴黎。

在巴黎，天資聰穎、儀態出眾的天娜迅速成為國際時尚界的紅人，是各大雜志封面的寵兒。她還開始自己設計服裝和配飾，倫敦《泰晤士報》曾專題登載她搜集和愛穿的服飾。

經洛佩茲介紹，天娜認識了周英華。

周英華，英文名Michael Chow，京劇大師周信芳之子。周英華13 歲時就與姐姐采芹同赴英倫，采芹讀戲劇，他學藝術和建筑。他后來的室內設計以當時罕見的極簡主義風格引起英國設計界震動，最紅的時候，倫敦地鐵里全是他的設計海報。在當年，周英華是全倫敦城“最酷、最時髦”的人之一，嘴唇上方的一撇小胡子就是他的標志。

他極具商業頭腦，深諳藝術與時尚殊途同歸之道，年輕的他即擁有發型屋、精品店和電視制作公司等產業，當然，還有倫敦大名鼎鼎的高級中餐館Mr. Chow。

天娜和周英華相識時，他33歲，她21歲，他剛與第一任妻子格蕾絲·柯丁頓離異——這位蒼白瘦削、紅發耀眼的《Vogue》美國版創意總監，同樣是時尚界不可不提的天才人物。另據傳說，撮合天娜和周英華的人其實是格蕾絲，她與前夫再見亦是朋友，遂將自己的好友介紹給他——在自由奔放的波西米亞年代，沒有假模假式的尷尬。

1972年底，天娜以周英華未婚妻的身份前往倫敦。周英華在Mr. Chow辦了一場時裝秀，正式將天娜介紹給他的朋友們。1992年，天娜去世后，好友撰文回憶當時情景：

“模特們大步走臺。然后，像是一場古老儀式，燈光幽微，來自東京的新娘出現在搭建的平臺上，頭發是白雪公主的樣式，垂眉低首，仿佛等待部落中人的認同允準。她向Michael的朋友微笑，熠熠閃光，無需言語，她已經征服了她的所有裁判。”

這是他們的喜宴。賓客們在桌子上跳舞，一醉方休。

自此天娜改姓周。

第二章：《比弗利山夜未眠》

Mr. Chow是上世紀后半葉的一個傳奇。

1968年，周英華在倫敦開了第一家Mr. Chow。那時的中餐館幾乎是俗氣的代名詞，周英華看不下去，決定用純歐式的裝潢和服務來包裝中餐，從桌椅到吊燈和餐具的樣式，全由他一手操刀設計。他從香港請來一流名廚，食材全部從中國進口，侍應卻令人困惑地全是意大利裔——精明的周先生有自己的算盤：“如果餐廳的侍應生和廚房的廚師串通，餐廳就開不下去了。”

Mr. Chow的墻上掛著許多著名藝術家的珍貴畫作，據說當年一幫未成名的藝術家愛來這里吃飯，周先生很樂意讓囊中羞澀的年輕人用作品抵賬。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一幅安迪·沃霍爾的巨幅毛澤東肖像，周英華在1970年代末購入后再轉手，現被佳士得拍賣公司出價1.2億美元待售。

Mr. Chow很快生意火爆，被譽為“名人飯堂”，來此吃飯成為一時風尚。

之后Mr. Chow在美國開設多間分店，周氏夫婦亦成為巨富。洛杉磯分店開在明星云集的比弗利山莊，好萊塢幾代巨星都熱愛這里，奧斯卡晚宴亦常在此舉辦。餐館外常年蹲守著無數狗仔，很多小明星為了增加曝光率，會踴躍地來這里吃飯。據說約翰·列儂被槍殺前的最后一餐就是在Mr. Chow吃的；英格麗·褒曼每次來都指名要飯店里最差的一張桌子，因為靠近廚房可避開其他客人的目光；還有一次，服務生對老板夫婦說“湯姆來了”卻沒說是哪個湯姆，后來他們才看到，好萊塢的兩個湯姆——湯姆·漢克斯和湯姆·克魯斯，那天晚上都來了！

到1980年代，Mr. Chow人均1000美金的消費，還必須預訂才有位。

而Mr. Chow的中心是周天娜。

跟隨夫君穿梭大洋兩岸，夜夜現身餐館派對，天娜無疑是明星中的明星。她的優雅溫柔和熱情爽朗迷倒了一眾時尚和藝術界人士，在Mr. Chow，人人都喜歡她——她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她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更有魅力。盡管在婚后就放棄模特生涯，只是偶爾客串為洛佩茲等好友充當模特，但她的時尚偶像地位在這時越發牢固矗立。當時有家雜志請十位設計師選擇他們心目中的繆斯，有八位選了周天娜。

更難得的是情商高和為人低調。她與卡爾·拉格菲爾德、三宅一生和伊夫·圣洛朗等人皆是好友，他們時常贈她衣物，但她只愛穿簡單的T恤和寬松長褲，分明是不愿厚此薄彼。她的小姑子周采茨至今記得，天娜到名牌店里買了東西，不愿提著有品牌標識的購物袋到處走，一定要讓店員找張紙包起來，夾在胳膊下帶走。

在紐約，得知肯尼迪夫人杰奎琳要來Mr. Chow用餐，天娜不愿此事張揚，遂低調處理，取消了當天的其他預訂。第一夫人來到餐館，發現偌大的店堂里只有自己一行，禁不住關心道：“這餐館真美，食物也可口，只是你們生意還好嗎？”

第三章：《如何說再見》

1982年，一種致命疾病席卷西方世界，時尚和藝術界首當其沖遇難。1985年，周氏夫婦搬去洛杉磯照顧患病的好友洛佩茲，直至1986年洛佩茲去世；他們的另一位多年好友安迪·沃霍爾，也因罹患此病而逝于1987年。

這種疾病被命名為“艾滋病”。

1987年，周氏夫婦感情由濃轉淡，天娜只身前往巴黎，夫妻漸行漸遠。1989年，二人正式離異。此后，天娜和好萊塢明星李察·基爾有過一段情，戀情因男方轉頭與辛迪·克勞馥結婚而告終；又與德斯坦維勒有過曖昧，后者是著名的雙性戀，曾是伊蓮娜·羅莎的情人——伊蓮娜是著名的巴黎香水皇后，巴黎羅莎品牌創始人馬薩爾·羅莎的遺孀。

就在這一年，天娜查出艾滋病。選擇如此艱難，她還是將此事鄭重告知社會各界，成為第一個公開承認罹患艾滋病的名人。

她拒絕西醫，堅持以宗教和草藥療病。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告別。她安排后事，帶病周游世界，之后返回加州，在位于太平洋斷崖上的大宅中深居簡出。

1992年1月24日，天娜逝于加州，享年41歲，彌留時父母子女都在她身邊。家人在訃告中宣布死因：“她很可能是與巴黎一個雙性戀男子發生短暫關系而被傳染病毒，該男子已經因艾滋病于1990年去世。”

無數人為她哀痛落淚，《紐約客》雜志以罕見的9頁篇幅報道她的生平，標題為《失落天使》。

天使過境，一瞬即是一生。在天娜身后，她遺下美衣華服及無數懷念，在墨西哥有一處艾滋病人的收容所，被命名為Tinas House。

笙歌停歇，燈光驟暗，主角離場。文藝片一格一格走到盡頭。

據說平胸、瘦削的她酷愛灰與藍，常在T恤外搭一件灰或藍的開襟男式毛衣，映著她灰褐色的眼睛——如果片尾可以永遠定格，我們或會看見，那分明是一把灰藍色的火，沉靜地，燒向不可知的遠空。

更多周家的女人

●裘麗琳

她是裘天寶銀樓的三小姐，有四分之一蘇格蘭血統，深受西式教育，是1920年代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名媛。18歲時，她愛上已有妻室的周信芳并與之私奔，數年后周與前妻解除婚姻關系，二人返回上海正式結婚，共育有四女二子。

●周采芹

她是周信芳與裘麗琳的第三個女兒。17歲時與周英華同赴英倫，是英國皇家戲劇學院的第一個中國學生，第一個登上英國倫敦西區舞臺主演的中國演員，第一個中國“007女郎”，亦是英國皇家戲劇學院的第一名中國院士，1959年在倫敦出演舞臺劇《蘇絲黃的世界》，紅極一時。也曾在2010年版電視劇《紅樓夢》中飾演賈母。

●周采茨

她是周家最小的女兒，曾任香港麗的電視臺高層，一手打造了巨星張國榮和張學友，目前是一名市政官。她和亦舒曾共事5年，是脾氣相投的好友，她結婚時伴娘是亦舒。她最崇拜的女性是已故的嫂子天娜：“我很榮幸，她姓過周。”

●周佳納

她是Mr. Chow的太子女，英文名China Chow，替資生堂及CK等品牌擔任過模特，與基努·里維斯的約會上過娛樂版頭條。她繼承了母親周天娜的驚人美貌和對服裝的絕佳品位，曾被《Vogue》雜志評為“最佳穿著新生代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