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維漢

年輕時我是一個愛抄書的人。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時間,讀書時但凡遇到打動自己處,便提筆將它抄下來。久而久之便養(yǎng)成了“不動筆墨不看書”的習(xí)慣。
我抄書的范圍很廣泛。諸如《顏氏家訓(xùn)》《放翁家訓(xùn)》《曾國藩全集·家書卷》《鄭板橋集》《林則徐公軼事》《緣緣堂隨筆》《燕京梨園資料》《魯迅詩譯注》《履園叢話》《池北偶談》《笠翁對韻》《中國訟師文化》以及《紅樓夢》中的詩詞聯(lián)曲判詞等。讀《說岳全傳》還全文抄下了極有特色的“岳飛招狀”“靈曜府胡夢蝶供詞”“胡迪判詞”等。《池北偶談》中有一條魏尚書格言:“有不可知之天道,無不可知之人事。”我理解抄書也是搜尋激賞傳承世間紛紜人事。
抄書好處多多,書讀過很快就忘了,但抄下來即便忘了一翻就能查出引用。所謂“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即是這個理。知識儲備總會有用,許多抄書片斷寫文章時都派上了用場。抄《齊白石談藝錄》《黃賓鴻畫語錄》《燕南寄廬雜談》(蓋叫天)《學(xué)畫山水六十年》(賀天健),是感覺他們有些話說得十分在理,引起我的共鳴。耗費時日抄《歌德談話錄》,像是信心滿滿聽一位白發(fā)長者講授人生哲理。抄《莎士比亞戲劇集》中的精彩對白,深深嘆服戲劇家知人論世的深刻和犀利。我將從各篇文章中抄下的片斷歸納為“哲理”“事理”“心理”,寫成的文章若一般化,便從這些地方捏點作料撒上,增加一分精彩。
掐指一算,我抄書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從上初中時就開始了。第一階段抄詩句。評話小說“三言二拍”中,說書人敘述一段情節(jié)就穿插幾句詩狀描當(dāng)時情境,如“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求人難”“聞鐘始覺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等,我便摘抄這類詩句,再加上中外諺語、俗語、歇后語合為一冊,時常欣賞。第二階段抄成語,抄了許多容易讀錯、寫錯和理解錯的成語。諸如“既往不咎”被我誤為“既往不究”,“變本加厲”誤為“變本加利”,“文過飾非”誤為“聞過飾非”等。那時還將一本成語詞典中的全部成語抄在幾百個紙片上,按內(nèi)容歸類存放紙盒中,設(shè)置標(biāo)記,利于檢索。五六年后,市面上才出現(xiàn)成語分類詞典。第三階段抄歷史典故。從閱讀的雜書中抄錄了二百多則歷史典故,前置目錄,諸如“河中石獸”“塔歪有理”之類,都是耐人尋味的人生感悟。所抄之書多半是從陜西省圖書館借來的,讀一遍感覺良好,抄一遍又加深印象,促使我讀了不少書。反倒是買來的書不需要抄,也無人催還,甚至多少年都沒有讀過。
我還抄過整本的書。曾經(jīng)借到一本周振甫的《詩詞例話》,愛不釋手,舍不得還,花了幾天時間全書抄在筆記本里,時常翻閱。幾年后在書店偶見此書,欣然買下,此后卻再也沒有翻閱過。還有一次借到一本木刻版《詞綜》,是清人匯編的一部規(guī)模較大的詞總集,所錄詞作2250首。于是就一頁一頁抄,書隨時攤在矮桌上,得空就抄幾頁。退休賦閑在家的父親也不時坐下來替我抄。歷經(jīng)數(shù)月最終抄了五本子。幾年后看到書店有單冊鉛字本出售,定價20元。想不到自己廢寢忘食,父子接力,費神多日的勞動,只抵區(qū)區(qū)20元,未免有幾分失落惆悵。
抄書能磨性子,急不得,煩不得,無論多長篇幅都得一字一字從筆下過。抄書更多的是長知識。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抄書成為增強文化素養(yǎng)的有效途徑。抄書多了,肚子里也記下許多名人名事名典名句。遇到情境相似處,輕輕一句畫龍點睛,倒也愜意。
抄書也有看走眼處。選材不當(dāng),耗以時日,勞而無功。“文革”中抄過一本熱門內(nèi)部資料書《周揚之流顛倒歷史圍攻魯迅罪行錄》,當(dāng)時抄得眼酣耳熱,多年后方知一無用處,算是留下了教訓(xùn)。“文革”中抄錄的《紅燈記》《沙家浜》《白毛女》《海港》等樣板戲唱詞,是抄在街頭傳單訂成本子的背面,無意中保存了一些“文革”史料。
毛姆說:“我不想過去。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現(xiàn)在。”而對我來說,“過去”即是我的“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