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喝彩

◎文/韓瑩

十二年前因為疑是上頜竇癌，在醫院做了上頜竇的根除術。這次手術極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因為手術不是很成功，雖然摘掉了一些米粒大豆粒大的瘤子，但傷及了眼神經，造成了眼睛的復視和視覺的缺失。視物不清和重影，使我有兩年的時光生活幾乎不能自理。

在復視比較嚴重的日子里，我眼中的世界是混亂無序的：所有的樓房和樹木、電線桿子都45度傾斜著，好像隨時要倒塌下來。過十字路口時，感覺四個方向的汽車都在向我駛來。吃飯時桌上如果擺了五盤菜，在我眼中，就是十幾盤重疊著摞在跟前，根本不知道往哪里伸筷子去夾。那時候別說做飯了，吃飯都困難。走進超市，所有的貨架都倒伏著重疊在一起，讓人不敢邁步……

幸好有眼科的熊權臣主任，他想方設法為我治療了幾個月，使復視有所減輕；幸虧有好朋友張文軍，他是中醫院的針灸科主任，三個多月的針灸治療，使我的復視又好了許多。

還有兒子和兒子的同學張濤、文力，他們在病床邊守護我，使我術后的日子不那么難挨。

我的妹妹妹夫聞聽我做手術了，心急火燎地從錦州趕來。妹妹在醫院照顧我，妹夫在家里照顧我愛人。兩三個月的時間里，有他們兩口子的辛勤付出，才有我身體的漸漸康復，愛人的臉色紅潤和家庭秩序的按部就班。術后眼科檢查，眼睛還是二級傷殘，我傷心地拿著醫院的證明去領了殘疾證。

因為眼睛壞了，我狠心告別了主編的崗位，告別了我珍愛的付出了十多年心血的《技術創新與管理》期刊，也告別了雄心勃勃的寫作計劃。

因為眼睛壞了，鍋碗瓢盆都交給了阿姨。因為擇菜淘米搞不干凈，好幾次把炒好的菜盛在盤子外，也曾把抹布掉到湯鍋里而不知。盛湯時才發現，只好把一鍋雞湯都倒掉。很少在家里招待親朋好友，很怕弄不干凈飯菜慢待了客人。若留飯，那肯定是至親至友。我就鼓動他們自己下廚房，我只有吃個現成。

因為眼睛壞了，我不再出門旅遊。雖然一覽山河周游世界是我的最愛，但不能因為自己視物不清，總讓同行的朋友照顧我吧。

因為眼睛壞了，不能再打網球和羽毛球。當對手把球打過來，我實在無法判斷哪一個球是真的，哪一個球是虛的？豈止是網球和羽毛球，所有與速度和移動有關的活動，我都參加不了，如排球和籃球。

因為眼睛壞了，我不再愛看電視和擺弄計算機。一集電視劇還沒有看完，雙眼已經酸疼的流淚了。

因為眼睛壞了，我很少讀書看報。那些讀過和沒讀過的書都安靜地立在書櫥里，和我寫過的書一起成了擺設。

因為眼睛壞了，看不清腳下的路，滾了好幾次樓梯之后，終于掌握了如何上下樓梯的要領。

因為眼睛壞了，根本看不見右邊的后視鏡，我終止了在駕校的學習。兒子開玩笑說我，車一上道，單黃線你都看成了雙黃線，一個警察能看成倆。我說：“我還能把一張罰單看成兩張呢。從今以后就只能坐你們的車啦。”

左眼總感覺不適，不由自主愛用手揉搓它。手總是臟的，左眼就先后得了角膜炎、結膜炎、結膜結石、結膜囊腫和淚囊炎，這次又是倒睫。為這只眼睛真沒少跑醫院，也結識了很多眼科大夫。

復視的人生活中有多少不便，真是寫不盡道不完，讓我用……來表達吧。因為自己復視就有數不清的不方便，那些盲人又該如何呢？我和眼庫簽訂了捐贈眼角膜的協議書。希望我離世以后，給另一位盲人帶來光明。

十二年過去了，復視依舊，但我已經基本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如同盲人可以在黑暗中照常生活一樣，我習慣了復視。在一物多影視角缺失的世界里，我知道哪個是實的，哪個是虛的，哪一塊是應該有東西的。自從練成了這個本事，我常想，要是還能看出人的好心和壞心，真情與假意那該多好。

摔爛了幾茬盤子碗之后，我終于收復了廚房這片陣地。愛人又能吃上我做的飯菜了。當我學會瞇著左眼，只用右眼在手機上寫東西時，重新又獲得了寫作的自由。

這10年間我用文字記錄生活，記錄生命，記錄感受到的祖國的變化。結集成書十本：《我留雙眼看世界》《老照片的記憶》《奶奶的愛》《杏林春》《那一年去西藏》《托體成山河》《愿做行者走天下》《走過古稀》《聽海隨想》《走向耄耋》。竟漸漸把《韓瑩文集》擴展到16輯。成書的感覺真爽啊！

一個殘疾人的成功之處，就是別人在與之相處中能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這一點我做到了，沒人認為我是個半瞎子。為此心中真有些小小的得意。

今年我又一次去醫院尋求熊主任的幫助。因為上次手術的原因，我的左眼倒睫。熊主任答應為我再次手術。不僅治療倒睫，還修理眼睛的其它毛病。

我愛人82歲了，身體不好，不能陪我到醫院。三個兒子都遠在外地，各有各的事業要忙，我只能一個人拖著拉桿箱去醫院做手術。自己排隊交費，自己去做各種檢查，自己走進手術室。

術后的幾天里，眼睛被紗布蒙的死死的，啥都看不見，吃喝拉撒全靠護工。親人都遠在天邊，連個說話解悶的都沒有。聽著病房里其他病友和來探望的人歡聲笑語，想一想自己的孤單，擔心愛人一個人在家堅守的孤寂，內心是有點凄涼。

同房的病友把別人送的一束鮮花放到我的床頭。聞著那脈脈的百合花的清香，我的心漸漸沉靜下來。生性樂觀的我不太會愁苦，我盼著眼睛上的紗布快點摘除，等做完手術要給自個拍組照片留念，還計劃著美美地拍一組旗袍照作為這次手術的紀念。

出院那天，站在醫院的門口，我囑咐自己，要多給自己找樂子，天天把自己哄高興。常自己表揚自己，多為自己喝彩，這樣的日子才有意思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