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該不斷奔跑
——解讀《馬晉乾詩歌精選》

王文軒

馬晉乾在六十年代初期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這本精選主要收入他中期的代表性作品。六、七十年代只收入《氣門皮》一首，這首詩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首優(yōu)秀的工業(yè)詩。在缺乏思考的年代里，他雖然沒有完全被消融，但也無法擺脫那個時代對他的束縛和影響。詩人對此進行了沉痛的反思：“面對自己用二十年的心血制造的那些文字垃圾，我哀傷、羞慚、悔恨，交織著生不逢時的痛。”對于寫作而言，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他果敢地把自己推上藝術的法庭進行莊嚴的審判，真實地展現(xiàn)出一位知識分子敢于珍視過去、嚴于解剖靈魂、勇于開拓未來的廣闊胸襟和藝術雄心。

當改革開放的東風掀起中國歷史嶄新的一頁時，面對以北島、顧城、舒婷為代表的勢不可擋的新詩潮時，馬晉乾沒有像那些頑固的保守派那樣隔岸觀火、說三道四，而是義無反顧地投入思想解放、文化復興的時代浪潮中，發(fā)出“活著就該不斷奔跑”的時代強音。沉睡的生命意識開始覺醒，壓抑已久的個性如火山爆發(fā)，迎來了藝術上鳳凰涅槃的春天。他除了在《詩刊》《人民日報》等國刊國報上多次發(fā)表詩歌外，在很多省級重點期刊上經(jīng)常露面，一些代表性作品入選《中國作家名篇欣賞》等多種國家級重要選本。那個年代，文學陣地少得可憐，還沒有靠關系發(fā)表這一說，也沒有現(xiàn)在如火如荼的網(wǎng)絡媒體，發(fā)表作品的難度可想而知。可以說，馬晉乾在八、九十年代達到了創(chuàng)作高峰，完成了一個詩人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作品，成為為數(shù)不多具有全國影響的山西詩人之一，奠定了他在山西乃至全國詩歌界的重要地位。

馬晉乾以《百花吟》和《小葉集》這兩部抒情詩集為詩壇矚目。這部精選從《百花吟》中選了22首。原《詩刊》編審王燕生認為：“大著《百花吟》，郭老在天之靈恐怕也會感到羞慚。”我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但從另一個角度也證明了國刊大編對《百花吟》的高度認可，肯定《百花吟》在當代中國新詩中的深遠影響和藝術價值。《含羞草》是《百花吟》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北京文學》1983年第6期發(fā)表后，入選《幼兒師范學校語文教科書》。

葉似羽毛映著翠綠/花如楊梅擎著淡紅//你有出眾的身姿/更有知羞的心靈——//一旦有誰觸動你的美麗/便會折合小葉，垂下葉柄……//難怪人們喜歡與你相伴/因為，一切美都是從知羞啟程

這首詩突破了就花寫花的傳統(tǒng)寫作思維，由靜態(tài)向動態(tài)轉變，由外在向內(nèi)在掘進，在寫法上具有脫胎換骨的新生感覺。第一節(jié)把葉比作羽毛，有了動態(tài)感，產(chǎn)生了飛翔的精氣神。第二節(jié)克服了淺表的刻畫，在對比中由外在美自然地過渡到內(nèi)在美。第三節(jié)，外在美和內(nèi)在美融合于一起，形神皆備，花有了靈魂。第四節(jié)揭示了“一切美都是從知羞啟程”的深刻哲理。正如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言：“只有詩人才能愉快地感受一件事物的美，感受到隱藏在事物內(nèi)部的美的神秘規(guī)律。除他以外，誰也不能給我們傳達美的魅力。”這首詩抓住了含羞草的特征，層層遞進，達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情感與思想的有機統(tǒng)一，寫得質樸自然、清新優(yōu)美，無愧為當代中國最美的抒情詩之一。

《百花吟》突破了僵硬的模式化寫作，不是為自然而寫自然，自然有了情感，有了人性，有了社會意味。對社會生活的反應實現(xiàn)了由直接向間接、由淺表向深層、由直白向含蓄、由簡單向復雜的美學嬗變，體現(xiàn)出詩人異常的敏銳性、深刻的洞察力和精湛的表達才能。《龍舍蘭》寫“你終于有花在今天開了/誰知卻開在你的靈堂”，死而無憾，生命哪怕綻放一刻也是美的，富有悲劇色彩；《吊蘭》寫吊蘭當初是為了垂釣水分，現(xiàn)在不缺水分仍在垂釣，是“怕在舒適中失去勤奮，變成懶漢……”，警醒人們不要滿足現(xiàn)狀，止步不前；《太平花》寫開花怕春寒恐嚇，葉落怕秋風欺壓，詩人感慨“倘若所有的花兒都求‘太平’，大地上哪來秋實，春華”，對瞻前顧后、不敢觸及矛盾的好人主義給予迎頭痛擊；《羅漢松》寫“種子好像羅漢”“葉子好像青松”，但“只能栽到庭院”，發(fā)出“美，不是遮丑的衣裳”，是對一些善于做表面文章的社會現(xiàn)象的尖銳批評；《紫藤》寫“紫藤啊，你爬吧爬吧/———為醉人的生活，該踩就踩，該爬就爬！”，是對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往上爬的鉆營者的無情嘲諷；《迎春》“沒有綠葉為你撐腰/卻見塵土的拉拉隊在為寒風助陣……”，借迎春寫美好的東西總要經(jīng)過一番搏斗才會到來的哲理。馬晉乾把百花寫得多姿多彩情態(tài)萬千，而且能抓住每一種花的特征，蘊含著愛憎分明的情感，并升華到一定的思想高度，表達了對真善美的堅定信仰，對假丑惡的徹底否定，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良知和風骨，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學意義。他的寫作毅然從合唱團里站了出來，發(fā)出與眾不同的聲音，這是一個詩人思想成熟、風格鮮明的重要標志之一。

《小葉集》是馬晉乾改革開放后的第一部詩集，一出版就引起詩歌界如潮的好評。原山西大學中文系教授馬作楫先生認為：“詩人在經(jīng)歷了起伏動蕩的生活以后，在頑強地走自己的路。因此，詩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在不斷探索。詩人的追求和探索，始終遵循著詩美的藝術規(guī)律。”收入精選中的作品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手法都別具一格。《小葉集》寫星與夜：“星，使人認識了夜/夜，使人們理解了星”，突破了對星的單純歌頌，有了一種辯證的思想；寫泉水“當我感覺不到壓力的時候/也就失去了生命”，是對壓力最哲學的詩意詮釋。《綠葉集》寫風“桂花盼風/它要傳送自己的香郁/蒲公英盼風/它的種子要尋找新居……只有那些枯葉才怕風呢/它們怕從高處跌下來/從此一蹶不振”，通過擬人和對比，揭穿腐朽事物心虛膽怯的真實面目，熱情呼喚改革強勁的東風；《標在攀登者的符號》把冒號比作“晶瑩的汗珠”，把問題比作“攀援的長鉤”，把逗號比作“遞來的水瓢”，把省略號比作“留下的一串腳印”，把句號比作“跑表”，用標點符號為改革者樹碑立傳，可謂別出心裁；在《蜘蛛》中寫到：“它靠著不斷拉拉扯扯/終于能夠高高在上/四通八達，鰲肢大張”詩人借蜘蛛抨擊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凸顯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和擔當精神。

馬晉乾早年在太原橡膠廠工作，他熟悉工廠和工人，寫出的工業(yè)詩克服了簡單、機械、生硬、冰冷的通病，除早期的《氣門皮》外，后來又寫出《錘》《活板手》《老虎鉗》《流動紅旗》等許多優(yōu)秀作品。《氣門皮》的結尾“跑了氣兒，你就走不了”，質樸的詩語揭示出深刻的哲理。《錘》堪稱一絕：“它的力量所在/不僅是因為有明確的方向/更因為它甘愿把自己的把柄/讓別人拿在手上”，意象精準，又妙趣橫生，既寄托著詩人堅定的理想信念，又展現(xiàn)出光明磊落的品質。

山西寫寓言詩的詩人不多，馬晉乾出版了寓言詩集《喜鵲救魚》，在全國產(chǎn)生很大影響，其中多首作品入選《中國當代寓言大系》等國家級重要選本。他的寓言詩，寫的是動物世界，折射的是社會生活，通俗易懂，生動活潑，富有情趣，寓意深邃。收入精選中的《獅子審狐貍》影射執(zhí)法違法的社會現(xiàn)象，《眾鼠論貓》揭示了“愚昧面前無真理”的荒謬，《老鼠請貓當家長》寫僥幸心理釀成的殺身之禍，《牛的腳步》揭示驕傲自滿必然落后的人生哲理，《南瓜先生后傳》批評德不配位的社會現(xiàn)象。既適宜兒童閱讀，也適合成人閱讀，具有思想啟蒙和社會批判的藝術價值。

馬晉乾曾與原中國散文詩協(xié)會副主席鐘聲揚等一道推動山西散文詩的發(fā)展，個人出版了散文詩集《沉思集》。收入這本精選的《月光集》具有代表性，從題記“朋友的‘朋’是兩個月亮。有兩個月亮互相照耀，我們的路上就沒有黑暗了”，就可感到其散文詩明顯受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影響，明澈而神秘，淡雅而深邃；《被雷電擊傷的老樹》寫“用生命的綠色，掩埋昨日的不幸”，象征意義明顯；《田野上的童話》內(nèi)涵異常豐富，達到了令人仰慕的思想高度。

馬晉乾這個年齡段的很多詩人，因藝術上的幼稚和粗糙早被時代的浪淘席卷而去，他卻激流勇進，用純真火熱的心靈擁抱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以自我否定的勇氣魄力、不與世俗妥協(xié)的人格力量和獨辟蹊徑的藝術智慧，成了詩海中的一名弄潮兒，在抒情詩、寓言詩、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中取得令人矚目的突破性成就，成了一名具有全國影響的新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還是一名詩歌評論家、出版家、社會活動家，長期擔任山西詩人學會副會長、山西散文詩學會副會長、山西中國新詩研究所常務副所長等重要職務，為推動山西新詩走向全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