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有為

驚寒

簡介：和陸蘊真正分開的那一刻，程燼忽然就想通了，人生總是充滿遺憾的，就算再難忘，也總會有忘記的那一天。那天一定會來，然后他會把她徹底抹去。

（一）

這段時間天氣很奇怪，到了晚上總是下暴雨，天還沒黑的時候就開始起風了，臥室的窗沒關，窗簾被吹得嘩啦嘩啦響，連帶著將桌子上放的玻璃杯也掃下去摔得稀碎。

床上才睡著的人被這道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吵醒，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還沒細看是哪里打碎了東西，就有人火急火燎地上來，推開了她臥室的門。

是家里的保姆周嫂。

她快速進來檢查了一遍，發現是虛驚一場，才松了一口氣。周嫂蹲下身邊收拾地上的玻璃杯碎片邊說：“繼續睡吧，沒事了。”

陸蘊低低地“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直到周嫂收拾完出去，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坐起來，似乎是沒睡醒，她一直坐在床上發呆，連屋里什么時候有人進來了都不知道。

“先生回來了，叫您下去吃飯。”是周嫂。

陸蘊一聽到“先生”兩個字，五指就下意識地收緊，過了好一會兒，她懨懨地說：“知道了。”

周嫂見她答應了，沒再多說，轉身下了樓。

陸蘊又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起身套上拖鞋，走到二樓走廊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垂眸往下面看了一眼，偌大的餐桌上擺得滿滿的，七個碟子八個碗，卻只有一個人坐在邊兒上。熨燙平整的淺色襯衫，袖口卷到手肘，原本一絲不茍的四六分背頭懶散地垂下一兩縷額發，領口微微敞著，別在上面的領針被暖黃的燈光折射出一層光暈。

怎么看怎么矜貴，怎么看都是風流。

腳步什么時候停的也不知道，她就這么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靜靜地看著這個人。

——程燼。

她心里曾無數次地被這個人的名字占據，每次喊他名字的時候，舌尖微微上卷，嘴角微微拉開，實在是溫柔繾綣。

可她知道，那只是從前，現在一點兒也不。

“下來吃飯。”

冷硬低沉的嗓音傳過來，陸蘊抬頭看到樓下的人沖她招了下手，她腳步頓了頓，慢慢地向餐桌的方向走過去。

“怎么吃個飯都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了？”程燼笑了一聲。他笑起來很好看，眼睛黑亮彎成月牙，人畜無害的模樣。

但是陸蘊一看到他這樣笑就心里發怵，這么多年了，她很了解程燼，他這樣笑一般說明他生氣了，陸蘊本能地后退了兩步，手指無意識地攥緊。

程燼偏頭看了她一會兒，放下手里的湯匙，起身叫她：“過來。”

陸蘊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沒有動，雙腳像是被釘住了一樣抬不起來。

程燼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抬腳向她走過來，鞋底敲擊在地磚上發出的沉悶聲響令陸蘊越發緊張。她知道自己這樣會惹他生氣，可她控制不住身體本能的抗拒，在程燼靠近的一瞬間，她踉蹌著退了兩步，慌不擇路地轉身就要跑，卻被程燼一把箍住腰扯進懷里。

接著下巴上一緊，她被迫仰著腦袋跟他對視。

“讓你過來，你跑什么？”程燼捏著她的下巴，垂眸看著她，微微蹙眉，“說話。”

陸蘊偏頭掙了掙，他鉗得太緊，令她下頜生疼，她只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說：“我不餓。”

“不餓。”程燼淡淡地重復了一遍，想了想，點點頭說：“好。”

然后他手上一用力，直接抱小孩兒似的一把把陸蘊抱起來，轉身就往樓上的臥室走。

陸蘊只覺得天旋地轉，接著就被拋到了床上，摔得她頭暈眼花。

屬于程燼獨有的壓迫感洶涌而來，等她扶著昏沉的腦袋緩過神來的時候，程燼已經捏住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了。

陸蘊極力地偏頭躲閃，程燼偏不放過她，捏著她下頜的手越發用力。

直到她被逼出了眼淚，連呼吸都困難了，程燼才放過她，微微撐起身，垂眸細細地打量她的臉。她的皮膚又白又嫩，很容易留印子，方才他那么用力地捏她的下頜，這會兒已經留下了幾道淺紅的指痕。

“陸蘊。”程燼俯身湊近她耳邊，溫熱的呼吸繚繞，他輕輕地說，“如果陸劫還活著，看到他最疼愛的妹妹現在這個樣子，你猜，他會不會氣得立刻就要來殺我啊？”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

陸蘊猛地拽緊他的衣袖，她的臉上終于有了別的表情，血色盡褪，蒼白如紙。

程燼仔細地觀察著她的反應，又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說“我們是不是該去看看他了？”

“程燼！你……”陸蘊驚潰得指尖都在發顫，手指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臂，幾乎要嵌到他的肉里去。

程燼面不改色地和她對視，她眼睛瞪得很大，里面血紅一片，就在他以為陸蘊要不顧一切地跟他拼命的時候，手臂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陸蘊松開了抓著他手臂的手，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她渾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著抖。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錯了。”

程燼被她突如其來的道歉驚了一下，按照她以往的性子，肯定是要哭鬧著跟他拼命的，但是這次沒有。

她低著腦袋，嗓音發抖，一字一句地跟他認錯：“對不起，我不應該不吃飯惹你生氣，是我自己不識好歹，你怎么對我都行。”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有濕漉漉的水滴一滴一滴淌下來，將面前的被褥都打濕了。她抬眸看著他，輕聲地求著：“你能不能，能不能放過我哥哥？他已經死了，你親眼看見的呀，他死在高速公路上……”

眼淚越來越多，止不住地往下流，連視線都變成得模糊，她說著說著，語無倫次了起來，她緊緊地攥著雙手，手指和手心已經被指甲挖得紅腫起來：“我知道你恨我們，可是我哥哥死得已經夠慘了，你要是還不解氣的話，可以從我這里盡情地報復回來，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說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絕妙的辦法，立馬起身伸出紅腫沁血的雙手拽住他的手腕，懇切地說：“你殺了我吧！”

程燼聽到她這句話心神俱震，他本意只想嚇嚇陸蘊，讓她乖一點兒，或者惹她生起氣來跟他鬧，總之好過之前死氣沉沉的樣子。但是陸蘊的這番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驚慌失措地起身把她抱起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程燼心里陡然鈍痛起來，他伸手將陸蘊摁進懷里，拍著她的背冷聲說：“胡說八道什么？”

陸蘊沒再說話，她安安靜靜地讓程燼抱著，瞇著眼不知道在看哪里，像一只頹喪的小木偶。

“好了，好了，沒事了。”程燼低聲安撫，扭頭看到她指甲嵌入皮肉留下瘀痕的手背，立刻抓過來查看，有些后悔地蹙著眉道，“就逗一逗你，怎么這么大反應？！”

陸蘊艱難地吞咽了下，疲憊地閉上眼睛，把腦袋擱在他的肩上，任由程燼給她處理手上的傷。

程燼給她手背上噴了傷口粘合劑，又起身去桌上拿了兩塊巧克力來撕給她吃。

陸蘊這段時間常常厭食，他知道她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抗拒他，所以他有些生氣，沒控制好脾氣口不擇言了一些。

“張嘴。”程燼把手里掰好的巧克力塊遞到她嘴邊，她總不能一點兒東西都不吃吧。

陸蘊抿著唇盯著那塊巧克力不動，這種巧克力是她以前最愛吃的，那時候程燼常常給她買。程燼見她不肯張嘴，舔了舔唇笑了一聲：“那我換種方式喂你？”

陸蘊聽到他的話立刻接過他手上的巧克力含進嘴里，濃郁奶香瞬間席卷口腔，她動了動舌頭，有些別扭地移開了視線。

程燼看她吃東西時像小貓似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很是可愛，又掰了幾塊慢慢地喂她，等一整塊巧克力都吃完了，他才收回手低頭收拾包裝紙，一邊弄一邊嘀咕：“唉，嬌氣！”

陸蘊低著腦袋沒有說話，依舊精神不大好的樣子，程燼收拾好垃圾回過身看見她的哭得眼睛濕紅，頭發散亂，下意識地就伸手過去想給她理理，卻沒想陸蘊立刻驚慌地向后仰去。

程燼眼疾手快立刻抓住她才沒摔倒，他垂眸看著她驚恐的樣子，俯身抱住她，有些無奈地笑嘆了一聲：“我有這么讓人害怕嗎？”

陸蘊不回答他，安靜地嚼著嘴里的巧克力。

程燼也沒有逼她開口說話，知道她被之前的事情刺激到了，這半年來她的情緒一直不穩定，他有些懊惱自己之前沒控制住情緒嚇到了她。

他的蘊蘊如今這么脆弱，要好好養著才行。

（二）

“吧嗒，吧嗒。”

沉重的雨滴聲連綿不斷地敲擊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和凌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決絕又破碎。

這場雨很大，厚重的雨簾幾乎把視線隔絕，擰成股的水流把路面都淹沒了。

一排黑色的越野車靜靜地停佇在暴雨中，黑亮的車身上水花飛濺，一道挺拔的身影撐著傘邁入雨里，雨水瞬間澆濕了他身上得體的西服，卻半分不顯狼狽失態。

他今天要去赴一場賭約，他手里有程家的一條命，就看程燼能不能從他這里拿回去了。

身后有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跌跌撞撞濺起狼狽的水聲。

“下雨了，進屋去。”他邊走邊說，頭也不回。

可身后的人固執地不肯聽話，終于在他上車之前，她奔上來撲進他的懷里。

漫天的暴雨里，她顫抖著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張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水漬，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哥。”她輕輕地喊他，把腦袋擱在他肩上，埋首哽咽不止，“你能不能，能不能手下留情，放過程燼？”

靜默了一瞬，他伸手把她攬過來，傘面傾斜罩住她，輕聲問：“你就那么喜歡他？”

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她立刻就點頭，手上用力抓緊他的衣服，哭到不能自已。

“好。”他垂眸溫柔地看著她，伸手把她臉上的水漬慢慢地擦干凈，“既然蘊兒那么喜歡，哥哥就答應你。”

雨聲那么大，他的聲音那么低，可她都聽清楚了。

眼前的車輛慢慢消失在孤絕的雨幕深處，然后再也看不見了。

那場暴雨下了很久，直到半夜也仍然沒停，她心神不寧地等在屋里，盯著窗外的雨幕發愣，忽然外面似有光束打進來，她慌忙起身開門跑到走廊，有數道黑色的身影遠遠地往這邊過來。

心跳驟然變重，借著外面閃電的光線，她勉力往前面看，映入眼簾的卻不是她期待已久的哥哥，而是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程燼。

他帶著滿身風雨闖進來，身后訓練有素的黑衣保鏢很快將陸家宅院圍了個水泄不通。

透過外面閃電泛起的白光，她看到了他臉上未干的血跡以及那雙陰冷猙獰的眼睛。

半晌，他漫不經心地沖她勾唇一笑。

“好久不見呀，我的蘊蘊。”

“咔嚓”一聲，什么斷裂的聲音破空而來，陸蘊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渾身冷汗地從床上跌了下來，過重的心跳讓她不住地喘著氣，胃里忽然一陣抽搐翻騰，她趴在地上開始止不住地嘔吐，因為沒吃東西，折騰了很久什么都沒有吐出來。

她從沒想過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殺伐，她要程燼活著，陸劫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成全了她。

眼眶酸脹到發痛，四面八方的墻壁讓她覺得呼吸都困難，她掙扎著站起身，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外面剛下過一場大雪，她沒跑幾步就被地上厚厚的積雪絆倒，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她赤著腳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涼，跌坐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

這里本來種了一院子的玫瑰，因為天氣冷了，所以沒有開花。

她從前說過，她最喜歡玫瑰了，因為她覺得那像程燼，他就是一枝炙熱又多情的烈焰玫瑰，讓她愛得不能自拔。

她恍惚又想起小時候，那會兒程家和陸家還沒到勢不兩立的地步，她和程燼一起上學放學，陸劫開車來接她回家，她哭著拽著程燼的手死活不松開，非要程燼跟她一起走。

陸劫勸她她也不聽，于是他蹲下來無奈地問她：“那你是要程燼還是要哥哥？”

她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想也沒想就說，要程燼。

過了太久，她已經記不清陸劫當時的表情了，只記得他當時戳著她的腦袋笑罵：“真是女大不中留。”

五指無意識地收緊，地上的積雪被她掌心的溫度融化成水，她低頭看著地上一片狼藉的白色，胃里又翻滾起來，甚至連眼前的景物都開始變得模糊。

“陸蘊！”

她迷迷糊糊感覺肩上猛地一緊，接著被納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你這是干什么？！”程燼脫下衣服把她一裹，迅速地從地上把抱她起來，“外面這么冷，你想被凍死嗎？！”

陸蘊沒有說話，她抬眸看著斜上方的那張臉，輪廓分明，凌厲野性，是她從小就愛著的模樣。

她就那么看著，不知不覺，冰冷的指尖落到了他的臉頰上，她一寸一寸地游移，從眉骨到鼻梁，再到嘴角。

程燼被她指尖的涼意冰得“嘶”了一聲，偏頭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抱著她邊走邊抱怨道：“現在知道凍了？大雪天穿這么少還出來亂跑！”

她輕輕地笑起來，得寸進尺地伸出冰涼的雙手捧住他的臉頰，輕聲說：“你記不記得，你從前也這樣抱過我的，我那時候也這樣冰你的臉，你把我的手咬了。”

程燼抬腿走路的動作戛然而止，陸蘊這段時間話都很少，他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從前的事。

他們很久沒提過從前的事了，越是說從前，越是顯得現在那么不堪。

從前他和陸蘊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如果程陸兩家后來沒有那么多是非恩怨，他們兩個也應該修成正果了。

不過現在也沒關系，一切塵埃落定，深仇泯滅，陸蘊不還是和他在一起嗎？反正來日方長，總有一天，她會淡忘一切，還是會開心起來的。

他這么想著，抱著懷里的人掂了掂，抬腳又繼續走，邊走邊整理著大衣把她捂得嚴嚴實實，快步帶著她回了屋。

當晚陸蘊就發燒了，這半年來她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一發燒就反復不停，還吐了好幾次，怎么都好不了。

程燼著急忙慌地請了醫生來，吃藥、輸液忙活了大半天，陸蘊的燒才漸漸退了，但醒來之后整個人更加少言寡語，半夜經常睡著睡著，突然就會驚醒，然后吐個沒完。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漸漸察覺出陸蘊的情緒不太對，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跟著煩躁起來。

“快點兒吃，再吃半碗。”程燼拿著調羹敲了敲瓷碗的邊緣，皺著眉冷聲道，“再不吃我就給你講講陸劫是怎么死的？”

陸蘊聽到他后面半句話，反射性地伸手抱住碗，波瀾不驚的眼眸里總算有了一點兒波動。

“給。”程燼板著臉把調羹遞過去，似乎只要陸蘊敢不接，他立刻就要講給她聽。

陸蘊沉默地伸手接過來，垂眸看著面前這碗粥，還真聽話地開始吃，沒一會兒大半碗粥就見底了。

程燼見這個辦法好使，就每回都這樣逼著她吃，雖然仍不見長二兩肉，不過氣色卻是好了一些。

但是物極必反，每回都這樣威脅人，脾氣再好也是要爆發的。

就在程燼例行公事一般又說出那句臺詞之后，陸蘊終于奓毛了。

她一把將瓷勺摔在地上，急促地哭道：“你講啊，你講啊！”

程燼被吼得一愣，趕緊上前抱住她，頭疼道：“不講不講，你趕緊吃，吃一口我給他燒一筐元寶。”

可是不管他怎么哄，陸蘊都沒有再理他了。

因為程燼這樣只是在反復提醒她，哥哥為了她死在他手里的事實。

她忽然覺得心力交瘁，又開始吐，程燼嚇得要死，先前那一點兒煩躁早就不見了，連忙起身去給她找藥。

平時醫生給陸蘊開的那些藥都放在固定的抽屜里的，很容易找到，可他找了很長時間，因為他發現，拿到那些藥盒的時候，他的手在止不住地發抖。

是的，他其實早就知道陸蘊不對勁了，可他總是下意識地這樣逃避，想著只要把她留在身邊，等過了這道坎兒，她始終會好的，會變回當初那個古靈精怪的蘊蘊。

他抖著手緊緊地捏著那些藥盒，忽地，他手指一松，藥盒應聲掉到地上，他回身跑過去摟住干嘔得一塌糊涂的陸蘊，手忙腳亂地拍著她的背輕輕地安撫：“不吐了，不吐了，乖，乖啊……”

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仿佛只要這樣，她就能真的好了。

其實那些藥是之前陸蘊發燒的時候醫生留下的，效果是有，但不能多吃，副作用很強，吃久了就會產生依賴。當時醫生給她打了吊瓶之后就和程燼說了，這姑娘有創傷后應激障礙癥，是心病，所以會出現噩夢，嘔吐等癥狀，盡量不要讓她吃亂七八糟的藥，要讓她慢慢地好起來。

會的，她一定會好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

程燼一下一下輕輕撫著陸蘊的脊背，埋頭把臉擱她的肩上，兩人就這么靜默地待在一起，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三）

冬天的夜晚風很大，但是今晚罕見的沒有太冷，有天氣報發消息說今晚會有英仙座流星雨，程燼其實并不是個浪漫的人，看流星雨那是幼稚的少男少女們才會干的蠢事，但是今天破天荒的，他就想和陸蘊一起看，想跟她一起去房頂上等一場流星雨。

晚上十來點的時候，他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趕回來，其實今晚他有個重要的飯局，但是他想著陸蘊一個人在家，想著還要和她去看流星雨，就激動得跟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似的，隨便喝了幾杯就撤了。

他帶著冬日冷濕的氣息進屋，陸蘊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睡覺，而是一個人坐在窗臺邊看雪。

她又瘦了，身影看起來纖細單薄，小小的。

陸蘊正發著呆，忽然身上一重，微冷的氣息從后面包裹住了她。她微微偏了偏頭，任由對方濕潤的吻落在她的頸側。

“你喝酒了？”她突然問了一句。

程燼點點頭，偏頭蹭了蹭她的耳朵，閉著眼睛說：“一點兒。”

陸蘊沒有再說話，程燼抱了她一會兒，起身解下身上的大衣披到她身上，一把把她抱起來就往外面走。

白天才下過雪，即使晚上風不大，還是會有點兒冷，程燼抱著陸蘊走到外面的露臺上，放她坐好，又折回去拿了厚的毯子和火爐出來。

陸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也沒有問。程燼用毯子把她裹好，然后挨著她坐下，一時間露臺上靜悄悄的，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抬眸看著山下明明滅滅的霓虹和燈光。

山下各式各樣的屬于城市的燈光閃爍著，讓這無聊的冬夜平添了些許煙火氣，面前的火爐里噼里啪啦爆著火星，程燼偏頭把腦袋擱在陸蘊的肩上。

就這么坐著坐著，程燼忽然笑了。

他想：就這樣和陸蘊一起過一輩子也是可以的。

一起等風來，等雨停，等一顆流星，等秋天的紅葉，等冬天的落雪……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風景可以等，可以看啊。

他想著想著，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腦袋上忽然一沉，陸蘊也偏過頭來靠著他了，她表情很淡，垂眸看著下面的燈光出神。

兩人就這么依偎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程燼說：“今晚十一點有英仙座流星雨，報道上說一小時會有八顆。”

“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上中學的時候，你也拉著我去看過的，可惜那晚下了毛毛雨，什么也沒看到。”程燼說著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后來你還凍感冒了，沒許到愿望一晚上都不開心。”

陸蘊聽著他慢慢地說，似乎也笑了一下，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山下某一處的風景。

“所以等會兒有流星的時候，你就趕緊把那個愿望也捎上。”程燼偏頭看著她，眸光被露臺上的燈光映得有些亮。他從小就洞悉她的一切心思，她雖然那時候沒有說那個愿望是什么，但是他是知道的，因為她曾不止一次不經意地說過，要和程燼永遠在一起。

“這次一定會實現的。”他說。

陸蘊抬眸看著頭頂上黝黑的天空，冬夜的云層很厚，十一點早就過了，夜空中依然波瀾不驚。

可她舍不得挪開眼，就這么一直看著看著，視線都模糊了。

忽然夜空中一抹亮黃的光點快速劃過，歪歪扭扭的并沒有規則的軌跡。夜空又黑又沉，卻也遮不住它閃亮的尾巴。

背上猝不及防被旁邊的人輕輕拍了一下，眼眶里快溢出的晶瑩陡然就被震落，滴到手背上有些燙。

“來了，蘊蘊，快許愿！”

陸蘊卻沒有再看流星，目光不知不覺落在身旁的人身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好看，二十歲那年程陸兩家決裂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見面了，可誰也沒有說過分手，直到半年前，陸劫死了，他們才重新在一起。

她就這么靜靜地偏頭看著程燼，等他看完了流星，偏過頭來問她許愿了沒有。

她說，許了。

我的愿望只有一個，那就是，離開你。

程燼聽到她的話，整個人都怔住了，天上又有亮黃的光點劃過，卻再也沒人抬頭去看了。

他似乎是渾身的血液都被這冬夜里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凍住了，好半晌，他才聽到自己抖著嗓子問：“你說什么？”

“我說，”陸蘊依舊看著他，表情很平靜，“離開……”

程燼猛地側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唇，他慌亂得不敢看她，不知所措地躊躇了一會兒，俯身問她：“蘊蘊，你是不是困了，我們進屋睡覺好嗎？”

陸蘊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

程燼心慌得不得了，直接起身把她打橫抱起來就往屋里走。

這晚兩人并沒有睡在一起，陸蘊躺在臥室的床上，程燼就坐在臥室門外的墻邊，就這么一直挨到了天亮。

他開始慢慢地回想以前。

他和陸蘊一路走來那么多年，發生了那么多的事，小時候青梅竹馬，長大后情有獨鐘，后來程陸兩家有了血海深仇，再后來陸劫死了。

陸劫不是他親手殺的，卻的確是因為他死了。

他曾經以為死的會是他自己，所以拼盡全力背水一戰。那會兒程家和陸家的實力差距其實并不小，陸劫作為陸家掌權人更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一代人物，他幾乎是沒有勝算的。可陸劫那一次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對他趕盡殺絕，以至于讓他爭取到了時間，奮起反擊，最后陸劫的車在高速公路上撞到護欄，直接撞出去十幾米，車子滾下了山崖……

這一切發展成這樣，的確是他一手造成的，或許他早該意識到，從當年陸劫失手殺了他的父親開始，他和陸蘊就再也回不去了。雖然他的父親在外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可對于他來說，是對他最好、最親厚的父親，他跟陸劫你死我活的局面是注定的了，而和陸蘊的結局也是。

這半年來，陸蘊噩夢連連，時常嘔吐，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他其實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就這么放手，所以才這么跟她干耗著。

他或許應該給陸蘊一個選擇的，這樣對她公平一點兒。

窗外有一縷晨光照進來，輕微的暖意掃到他的皮膚上，有點兒刺眼，卻又帶著溫柔。

那就放過她吧。

他想。

（四）

臥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陸蘊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冬日里少有的日出。

淡黃色的金邊緩緩冒出頭，周圍有一層灰色的薄云圍著，像繡上去的飛鶴。

然后她聽到身后程燼的聲音響起：“你要是想離開的話，就走吧……”

她順著他的話抬眸移動了下視線，最后落在窗外那扇雕花的大門上，冬日的清晨有薄霧，她的視線卻很清晰。

走出去，兩人就再也沒有瓜葛了。

程燼說完這句話就兀自下了樓，他邊走邊想，如果她選擇要走，那就放她走。

他坐在樓下的沙發上，腦海里不斷地重復著這個決定，要給她一次選擇。

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從樓上快步走下來就要去開門的時候，他又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要放她走，卻在她推門的那一瞬間身體不受控制地飛奔上前，一把把她扯進懷里。

明明下定了決心讓她自己選擇的，可到了最后一刻，他發現自己根本接受不了陸蘊要離開的事實，她是他唯一的光，他不能丟。

“對不起，我后悔了。”他緊緊地攬住懷里的人，把臉埋到她肩上，抖著嗓子啞聲說，“陸蘊，我放不了手。”

陸蘊被他摁在懷里，她用力掙了幾下掙不開，她看著外面已經升起來的金燦燦的冬陽被窗欞分割成細碎的光斑，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她掙脫不開這層束縛，渾身又止不住地開始發抖，然后干嘔起來。

她悲慟著不能釋懷，也永遠原諒不了程燼。

她今年二十四歲了，愛了程燼那么多年，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她一只手撐在地上，幾乎要把胃都嘔出來，有濕漉漉的水滴從上方接二連三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愣怔地看著，一滴兩滴，然后匯成一攤，那滾燙的溫度幾乎灼傷她的皮膚。

“你殺了我吧。”她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說，“這樣你就不會再這么痛苦了。”

你殺了我吧，不算我死于非命，就當是那年二十歲的陸蘊為二十歲的程燼殉情。

程燼緊緊地抱著她，臉蹭到她的頸側，衣服都暈濕一片。

“你從前答應過要嫁給我的，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他哭到哽咽。

“早就不作數了，程燼。”她輕輕地說，“我們回不去了，可日子要繼續過。”

她再也給不了他像當年那樣熱烈又誠摯的愛了，現在她能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痛和折磨。

看開一點兒吧，他們各自還有許多的以后，會遇見不同的人，會有全新的旅途和生活，很多年之后，或許彼此就不會再那么重要了，現在何苦去鉆這個牛角尖呢。

外面突然起了一陣風，把屋里的窗簾吹得嘩啦嘩啦響，窗外的冬陽才升起來沒多久，就被天上厚厚的云層擋住了，半點兒光線都透不出來，就像被裝進密封漂流瓶里的昆蟲，越往前，回報給它的就是越多的窒息和絕望。

“我們是不是還沒有分手？”程燼突然輕聲問。

是啊，這么多年過去了，其間發生了許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們都還沒來得及分手。

“那分手前，我們再約會一次吧。”他說。

陸蘊微微一笑，眼眶里晶瑩欲滴，伸手回抱住他。

約會的地點是程燼選的，是他們以前約定過要去卻沒去成的游樂場。

其實當初的他們一起約定過的很多事，程燼都是記得的。那會兒陸蘊說想去坐摩天輪，程燼不讓她去，說是聽人說坐了摩天輪的情侶最后都是要分手的。

這一次他們終于名正言順地去坐了，整個巨大的摩天輪上，就他們兩個。

掛著彩燈的車廂慢慢升高，這個在愛情中不怎么吉利的摩天輪，承載著他們破碎的愛情，走向一個破碎的結局。

這個車廂的終點，就是他們愛情的終點。

程燼坐在陸蘊對面，兩人目光相對，忽然他猛地起身抱住陸蘊，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很重，帶著抵死纏綿的孤絕。陸蘊并沒有抗拒，而是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同樣地回應著他的吻。

兩人的氣息交纏，呼吸很重，仿佛要把這僅剩的一點兒愛情全部揮霍干凈。

最后松開彼此的時候，兩人的唇上都帶著殷紅的血跡，不知道是誰的，忽地陸蘊就笑了，眼里被外面的燈光照得晶瑩剔透。

程燼伸手過去，輕輕地擦掉她唇上的痕跡，微微笑著說：“對不起……”

他話音剛落，“叮”的一聲，車廂就到底了，摩天輪停止了轉動。

靜默了一瞬，陸蘊說：“我餓了，一起吃頓飯吧。”

程燼笑起來，牽著她出了游樂場，開車帶她去了一家西餐廳。

因為快過年了，餐廳里布置得特別喜慶，這里有一個規矩，凡是特殊節日情侶來吃飯，老板都會送一根紅蠟燭點上，陪伴他們用完餐。

這家餐廳以前程燼帶著陸蘊來過，當時店家也送了一根紅蠟燭，把它放在桌上點燃，兩人對坐著，撐著手肘趴在桌子上看著蠟燭上的小火苗慢慢地燃。桌面不寬，兩人趴在桌上離得很近，然后看著看著，陸蘊忽然嘟唇吹滅了蠟燭，桌子上暗下來的一瞬間，她伸手捧住了程燼的臉，兩人的初吻就這么誕生了。

如今兩人也像當初那樣坐著，那根紅蠟燭就靜靜地放在桌上，燭芯上的小火苗烤得紅色的蠟油一滴滴往下掉。

程燼看著面前的這張臉，微黃的燭光下顯得溫暖又安謐，是他一直愛著的模樣。

他一寸寸地打量著她的臉，從下巴到嘴唇再到眉眼，目光相對的那一刻，他忽然低頭吹滅了那根蠟燭。

那年的這個時候，他捧著陸蘊的臉說：“蘊蘊，我們在一起吧。”

現在，他說：“陸蘊，我們分手吧。”

這句在電影里出現了無數次讓人聽得麻木又充滿儀式感的臺詞，如今終于被他宣告出來，他和陸蘊的故事在這一刻就這么結束了。

“程燼。”昏暗的燈光下，他聽見陸蘊說，“我們一別兩寬，各自珍重吧。”

“好。”他笑著回答她。

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夜風很大，夾雜著絲絲點點的雪花。

程燼脫了大衣披到陸蘊的身上，伸手將她散落的鬢發撩到耳后。

目光相對，他垂眸低聲說：“蘊蘊，走吧。”

陸蘊頓了頓，抽出他握住的手，然后慢慢地退了兩步，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怕一開口，就壓抑不住喉嚨里的哽咽了，都怪這雪花，凍得她熱淚盈眶。

這個時間點出來吃飯的人很多，街上十分熱鬧，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匆匆的人潮里。

程燼就那么站在原地，慢慢地風變小了，開始下起了小雪，很快他的身上就積了薄薄的一層。

陸蘊的身影早就不見了，可他的腳像生根了一樣，怎么也舍不得走。

他慢慢地告訴自己，看吧，沒有陸蘊的日子，不也可以一樣過嗎？

人生總是充滿遺憾的，遺憾嘛，誰又能沒有呢？

就算再難忘，也會有忘記的那一天，那天一定會來，然后他把她徹底抹去。

想著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有別的人來代替，讓我從此不再想念你。

這場雪越下越大，飄飄灑灑地將街道漸漸鋪成了白色。他垂眸看著這一地狼藉又孤獨的白，腦海中陸蘊的臉慢慢地變得模糊。

他忽然跪在地上，哭得如一個孩童。

偶爾有牽著氣球的孩子路過，他疑惑地扭頭問旁邊的母親：“媽媽，那個叔叔是不是在哭啊？”

“噓——”母親低下身柔聲對他說，“叔叔可能是弄丟了重要的東西。”

（尾聲）

窗外的樹枝太久沒剪已經抵到窗戶上了，有新來的燕子在上面筑了個窩，陸蘊便沒有剪枝。她當初從程燼那里搬出來就直接租了城區外環邊上的房子，仔細一算，她和程燼已經分手兩年多了。

這兩年來兩人沒有過絲毫聯系，似乎都徹底將彼此遺忘了一樣。

忘記一個人或許很難，但是放下一個人比想象中的簡單。

昨天是陸蘊二十六歲的生日，她給自己買的蛋糕沒吃完，就切成碎去喂燕子，一邊喂一邊聽著早間的新聞播報。

聽到一半的時候，手上不小心沾到奶油了，她便起身回屋去拿紙。

她前腳剛進屋，后面就聽到外面的平板電腦里就傳出了女播報員字正腔圓的聲音。

“程氏集團總裁程燼，凌晨三點在城區外環高速上超速駕車出了車禍，目前正在搶救中，救援人員趕到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他車后座上還放著一個生日蛋糕，目前事故原因尚未明確……”

陸蘊再出來的時候，屏幕上已經播報著其他的財經新聞了。

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從前的無數個深夜里，城區外環的路邊常常停著一輛車，里面的人什么也不做，到了天亮又獨自返回。

那個曾經說著會有人代替的人，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想念，或許永遠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