氍毹煮酒唱“紅巖”

張婧

2020年6月7日，由北京京劇院傾力打造的京劇現(xiàn)代戲《許云峰》拉開了東方大劇院“云”首演的序幕。譚門第七代嫡傳人、京劇老生演員譚正巖扛鼎出演“紅巖”英雄許云峰，這不僅是“京劇+新媒體”的一次創(chuàng)造性嘗試，更是被譽為“一部譚門史，半部京劇史”的譚派藝術(shù)與“紅巖魂”前所未有的一次碰撞交融。

閻肅先生為京劇《紅巖》“化用”唱詞

在寫這篇戲評之前，著名戲曲劇作家張永和先生給我發(fā)來一篇他寫的懷念已故軍旅劇作家閻肅先生的文章，文中有這樣一段意蘊深長的故事：

1984年，也就是整整36年前，閻肅先生與汪曾祺、楊毓珉等文壇摯友，共同創(chuàng)作了現(xiàn)代京劇《紅巖》《敵后武工隊》兩部革命現(xiàn)代戲。為了演好這兩部紅色題材的戲，他們可謂受盡“磨難”，親自戴上鐐銬，到獄中體驗生活。令人遺憾的是，京劇《紅巖》沒有演出幾場便銷聲匿跡，沒有保留下來，但當(dāng)時的演出陣容卻是“明星”云集，譚元壽、劉秀榮、馬長禮，俱是京劇界頂級的好角兒。當(dāng)時，閻肅與汪曾祺經(jīng)常在一起琢磨唱詞，兩人煮酒共話，一邊抿著小酒，一邊反復(fù)推敲吟哦。盡管閻肅先生曾頗為感嘆地對汪曾祺說：“當(dāng)時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唱詞改來改去，作者受累，演員也受累……”但劇中還是有一段令他頗為得意的唱詞，也就是許云峰在被捕“赴宴”一場戲中，面對國民黨特務(wù)虛情假意的美酒利誘時，不折不屈地唱的那段：

“這杯中紅紅的不是酒，是千家血淚萬家仇……”

據(jù)張永和先生回憶，閻肅先生有一次閑談中對他說，自己在創(chuàng)作這段唱詞時，化用了關(guān)漢卿《單刀會》中周倉的念白：

“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前流不盡的英雄血……”

彼時，閻肅先生邊說邊唱，頗為此神來之筆而津津樂道，張永和先生更是直抒胸臆地說道：“您化用得真地道，但再好也是戲詞不是？”如今想來，永和先生似乎是在為這出戲沒有保留下來而唏噓生嘆。然而，36年之后，這段因“英雄血”化用而來的“煮酒”詞，再一次被搬演到京劇現(xiàn)代戲《許云峰》的舞臺上，面對敵人的假面利誘，譚正巖飾演的許云峰面若秋霜，凜然不屈，一個揚手掀翻酒杯，激昂慷慨、遒勁有力地唱道：

“我的頭可斷，臂可折，要我舉杯，除非是萬里長江水倒流！”

漫揾英雄淚，杜鵑泣血歸。

胸懷天地時，江河是笑談渴飲的美酒。

凜然正義時，美酒是泣血而悲的眼淚。

36年前享譽文壇的一段“煮酒”佳話，沒有成為絕響，又一次重現(xiàn)于紅氍毹。想來，這一壺歲月的濁酒，亦可告慰閻肅先生情系“紅巖魂”的拳拳之心……

“兩個階級的對酒”

小說《紅巖》描寫了重慶解放前夕殘酷的地下斗爭。紅巖精神，正是一種身處絕境、寧折不茍、向死而生的犧牲精神，在光明即將到來的前夜，一群心懷篤定信仰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踏著勝利的凱歌慷慨赴死，與天地共生共融。這就是為什么許云峰在最后一場“高歌就義”中，能夠慷慨飲下國民黨特務(wù)頭子徐鵬飛帶來的酒，從最初“赴宴”拒飲“這杯紅紅的不是酒”，到臨刑前“這杯不過癮，換大杯”的談笑而飲，這其中巨大的反差也是該劇的一大亮點。

值得一提的是，由著名京劇演員杜鎮(zhèn)杰飾演的徐鵬飛這一角色，是一個充滿復(fù)雜人性與多面性的人物，在他身上既有國民黨反動派的狡詐狠毒、圓滑偽善，也有作為一名軍統(tǒng)要員為蔣家天下盡忠效力的執(zhí)念“愚忠”，更有人性中復(fù)雜的思想震顫。當(dāng)他面對許云峰的凜然大義、慷慨赴死，也曾驚詫疑惑，在許云峰即將被處以死刑之際，他依然攜帶美酒前去“慰問”，或許是出于兩個不同階級男人內(nèi)心的較量，或許是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人格操守的震懾與疑惑……總之，徐鵬飛并非是一個非善即惡的臉譜化人物，他也有思想、有情感、有人性，只不過，他所處的階級使他站在了光明的對立面。而許云峰在訣別之際慨然喝下他送來的美酒，唱道，“手拿酒碗對敵酋，許云峰壯別之際愿把心剖……就好像兩個階級來對酒，談笑間揮手共沉舟。”

手中的酒碗，是許云峰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斗中，最后的武器，他要以此告訴徐鵬飛，歷史的每一次煮酒，勝利者永遠屬于光明與正義的一方！

譚門三代從《定軍山》到“紅巖魂”

2006年，在北京長安大戲院紀(jì)念京劇大師譚富英先生誕辰100周年的演出中，譚元壽、譚孝曾、譚正巖祖孫三代人，站在了一個舞臺上，同時出演《定軍山》中的“老黃忠”，留下了“三代同臺《定軍山》，七世譚門傳到今”的梨園美談。

而今，譚門祖孫三代再次攜手京劇現(xiàn)代戲《許云峰》，由曾在京劇《紅巖》中飾演許云峰的譚孝曾先生擔(dān)任許云峰B角，已經(jīng)92歲高齡的譚元壽老先生擔(dān)任藝術(shù)顧問，而譚門七代嫡傳人譚正巖，無疑成了紅氍毹聚光燈下，肩負(fù)著沉甸甸使命的人物。

應(yīng)該說，譚正巖在京劇《許云峰》中的表演充分繼承了譚派藝術(shù)節(jié)奏感強、大開大闔、棱角分明的身段動作。同時又根據(jù)戲的革命內(nèi)容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是在與華子良、小蘿卜頭的兩場對手戲中，譚正巖不拘泥于譚派老生的傳統(tǒng)表演程式，從內(nèi)心出發(fā)，情動于衷，演出了一位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身上的至情、至性，對小蘿卜頭純真善良天性的憐愛與痛惜，對華子良3年來忍辱負(fù)重的震撼與共鳴，對同志的愛與痛，對敵人的恨與憐，對家中妻兒老小的殷殷掛牽，對新中國即將迎來解放的光明向往……譚正巖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了許云峰的情感節(jié)奏，剛?cè)岵粡堃怀冢缺憩F(xiàn)出了譚派唱腔傳統(tǒng)的風(fēng)格特色，又創(chuàng)造性地為塑造人物服務(wù)，一段與華子良坦誠傾吐肺腑的唱腔，

“三年里猥瑣不堪把瘋扮，多少誤解，多少輕賤，多少屈辱，多少哀憐，又誰知，他心似精鋼志如鐵……雪壓清霜兩鬢斑，清光炯炯一雙眼，叫一聲好同志你是個好黨員……”

抑揚頓挫，徐疾有度，將許云峰與華子良兩位革命同志人性的光輝詮釋得乾坤清氣滿，令人聞之不覺潸然淚目。此外，在“挖地洞”一場戲中，導(dǎo)演李菁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昆曲的表演程式與唱腔，譚正巖一段由昆韻化用而來的身段動作，配合“清洌洌吹來一陣風(fēng)，一陣風(fēng)”的昆腔，一招一式，既承古風(fēng)，又有新意，可稱全劇中一抹悅?cè)搜勰康那逖帕辽?/p>

氍毹煮酒，文脈永繼。一部京劇現(xiàn)代戲《許云峰》，牽連出譚門三代，文壇菊苑，多少心懷乾坤的故人故事。歷史要變革，京劇要發(fā)展，惟有傳承創(chuàng)新;紅巖魂，京劇魂，從定軍山下到紅巖石上，京劇藝術(shù)傳承的腳步永不停息！

正是：

氍毹煮酒唱紅巖，

譚門三代苦承傳。

一壺乾坤英雄淚，

天地正氣是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