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中途,我在長沙站下車,一點兒都沒猶豫,那天心情很好。嗯,我那張回東北的硬臥肯定還要被賣掉的,我站在車站的廣場上假定,我馬上坐著我的直升機,在下一站或下幾站攆上那列火車,再上車討回我買到哈爾濱的鋪,肯定會費口舌吧?
途中下車的理由是我的背包中有一本沈從文先生的《邊城》。
人過五十歲,就會有人提醒你,每次出門都要想著“伸手要錢花”,意思是要帶好身份證、手機、鑰匙、錢、花鏡。我呢?還有兩樣東西,照相機和一本書。
站在書柜前選擇時,書不同功能也不同。若是在途中時間長,特別是坐火車,那就找一本寫戰爭、武俠、探秘遇險什么的書,臥鋪上一躺時間過得快呀;在賓館待的時候多,那得準備文化或哲學一點兒的,白天時顯得自己很高大,入夜它催眠哪;會友呢?帶自己的書,適當的機會送上一本并簽上名,不僅顯得自己有些個身份,整好了能省頓飯錢。
沈從文先生的作品屬于可以經常看的那種,每次看都會有新感受,都會又多一層喜歡。
于是,我想去湘西。
早年我與《邊城》相遇是個值得講出來的事。記得那時剛當記者,外出時帶了一本肯定很能“晃”時間的書(這里的晃是指時間過得快的意思),叫《蕩匪大湘西》,扉頁上還有作者曾凡華的簽名,可我就不記得這本書的來歷,肯定不是買的。曾凡華我是知道的,是位詩人,我當兵時他在《解放軍報》編副刊。
在火車上,把茶泡好放在隨手能夠到的地方,面包紅腸撂在枕邊,然后去趟洗手間,沒有也去,我要在臥鋪上的“沙家浜”扎下去,扎出個昏天黑地。那是個下午,車窗外的風景一頁一頁地翻著,春天與我的青春只隔一層玻璃……
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1937年秋松滬會戰,國軍兵敗如山倒,新編第125師在從湘西趕赴嘉善的途中,他們受命要在那里阻擊日軍四天。那是一支怎樣的部隊呢?軍內全部是湘西子弟,大部分是苗家,是前不久招安的從山上下來的土匪組成的。其裝備幾乎都是國產的漢陽造,三支槍中至少有一支打不響,好用的就是背上的大砍刀了。他們軍裝不整,而且軍紀極差,懶散,不會出操,行軍都是擁著走,不會排隊,還有就是大多有煙癮,不抽幾口大煙是打不了仗的。一個叫尚存友的班長因搶沿途百姓的煙土,被人家用鐮刀砍傷,師長大怒,槍斃!
該團團長沈疊余是沈從文先生的胞弟,他向師長求情,這個尚存友是與胞兄沈從文一起當兵的,他打仗勇敢都升到連長了,就是因為嗜大煙成性,屢犯軍規被撤職。他為人忠厚又通文墨,常常給弟兄們朗讀沈從文的文章,快四十的人啦,沒兒沒女,沒有堂客。從文兄曾叮囑我要好好待他……
“提到沈從文,在場的人都很往心里去的,大家面面相覷,連師長顧家齊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的暖色。”
夜襲楓涇鎮的前夕,尚存友同連長說,從這兒沖出去就不一定能回來了,我身上除了幾塊光洋最要緊的就是這幾本書了。
打開方方正正的布包,沈從文的幾本書保存得如珍寶。連長說,反正我也睡不著,你給我來一段。
尚存友背誦《邊城》: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
許久,戰壕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好!
就是這個連隊,在那場夜襲日軍的戰斗中,129名官兵全部戰死。
掩卷之后,我想再一次莊重地凝視《邊城》。
沈從文的作品,在我的閱讀中屬于麻將中“會兒”一類,什么時候都可以看,什么時候都能看下去,既能提神亦能催眠。他的文字不驚不擾,不動不靜,在不碰咸甜中浸出迷人的滋味,時而灰白,時而淡綠,筆下的湘西總是濕漉漉的,行文的畫感如一片片竹林……
在離長沙站不遠的賓館住下,不想隨旅行團去湘西,不是怕花冤枉錢,而是他們在賓館的大堂前吆喝得太吵,吵得我煩他們了。還有就是旅行團的人員構成多以老人為主,混在他們群中我心有不甘,我還不算老吧。
獨自去湘西,我敢嗎?
其實,在我的記憶里有兩個湘西,一個是讀《邊城》前的。那是個遙遠的,神秘的處所,湘西山窮水惡,巖嶺間時常彌漫著一種有毒的瘴氣。群山中住著苗人,男孩子出生不久,就用熱烙鐵將孩子的腳底燙掉汗腺,于是他們長大后腳底如石,能上刀山,踩火堆。苗人好斗,又說著我聽不懂的山語,誰是民誰是匪,據說當地人也不清楚,或根本就是一類人,就是你請他吃酒,他同樣要帶著長刀的。若遇婦人,我嘴再貧一些,誰知給我吃的酒里有沒有蠱呢?如是情蠱我也認了,要是別的什么要命的蠱呢?還有就是我這人覺大,若是在大巴上睡著了,會不會有人把我當僵尸趕著走呢?趕到沒人的地方,有一落花洞女?
讀過《邊城》之后的湘西就純美得很了,透著翠綠的筆下,儼然是一張張“寫意山水”,那人,那水,那云中的小船,粗布包頭的漢子,在竹筒中吸出一口煙來,然后就是苞谷酒和臘肉,這天的日子就舒爽得很了,婦人總是把眉毛拔得很細,哼著水性的山歌……說那里是世外桃花源是不需考證的。
在我們這代人的教育經歷中,最初讀《邊城》是看不大懂的,雖然在字面上是那么簡樸,是那么清白的敘事,只要識字讀起來是絕無表達障礙的,那么不懂在什么地方呢?
《邊城》寫了一個稍顯凄美的情感故事,說是情感不是愛情,是在程度上的劃分。親兄弟倆都喜歡上了渡船上的翠翠,沈從文只撂下閑淡有致的生活細節和情節發生的大致走向,似乎他并沒設計什么,一切都含在自然之中。提親,唱山歌,小心翼翼地說,去看賽龍舟吧,吊腳樓上有你看得最清的位子,還曾給過一只肥肥的鴨子呢……為兄的天保知道了弟弟也喜歡翠翠,就行船去了,死在險灘的急流中。后來弟弟儺送也走了。
這沒什么令人費解的情節呀?而想不清楚的是我們這代人。
讀懂《邊城》,至少在思想上還要準備些什么。
長沙離鳳凰城還是很遠的,大巴上別的旅客說話我都聽不懂,于是在細雨彌漫的旅途中我感到一種陌生的孤獨,我離《邊城》近,卻離邊城遠。我在想,要是沈從文先生在東北也生活過的話,我的心境肯定會好些。
到鳳凰城已經很晚了,我在沱江的水邊找到一個住處,雖然貴些但很有味道。青磚褐瓦,樟樹的葉子混搭在房沿的上下,院門連著去江的石階,過游船帶起的水浪拍著我腳下的石壁。我想住在水邊,即便不是酉水,我仍希望有“老船長”的渡船在,陌生的客人同樣是不收錢的……
撂下行囊,出門去找小店,找有煎得焦黃的鰱魚豆腐,有甜酒的小店:“誰個愿意花點錢,就可以傍著門邊的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著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這細節迷得我也有點火焰高了。
鳳凰城里的那條水叫沱江,在四川的內江也有條叫沱江的水,它們是一條嗎?
從小店出來已是午夜,沱江上仍熱鬧非凡,沿江的店都開著,有人說,這游人比白天還多呢。渡船不會再有了,因為有橋,江上有好多的橋。
我在找吊腳樓,我覺得只有在夜里看吊腳樓,可能才會看出一點兒它的本來。沈從文筆下的吊腳樓大多是屬于夜晚的,有細眉的婦人開窗探出頭來,聽著水面是否有行船的槳聲,因為有船才有生意,或是那個曾有約定的水手回來了……
想象中的吊腳樓,一半應該在山上的,有些像每家的陽臺。我走近了才知道,吊腳樓的腳吊的不是山崖,是水面,這樣的第一座吊腳樓是不是為了取水方便呢?將裝水的木桶拴上繩子,從窗戶上順下來,里面住人一定會很潮。如今的吊腳樓似乎只是風景,我走近的幾處里面都沒有燈光。
即便沱江不是酉水,它也該有水碼頭,翠翠的渡船什么樣呢?水面兩岸燈光燦爛,可天上的月亮同樣美好,仍有月光,讓我的身后有個影子陪伴我。月光下,我想起了“爺爺”的蘆管:“翠翠走回家里,在房門旁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爺爺吹。老船長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做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們不快樂。”
回舍再翻《邊城》,手邊一杯清茶,是在古丈縣高路服務區買的,叫“綠陽春”,泡起來幾乎無色,喝過才能品出苦苦的香來,很像《邊城》的風格。
沈先生的故居在一片老城區的古巷里,出于對文物的保護,老城區內不準任何車輛行走,我一路打聽,走啊,走啊。
故居是那種南方帶天井的四合小院。院內與擺設古色古香,看到各處的細微處,都留有曾經的精致。看來沈先生的童年生活是不錯的,這家在當年肯定是很“小康”的人家。我在尋找發現中,里里外外一遍遍地轉著,既有興趣又在打發時間,除了門票很貴之外,我不知道出了故居這道門,鳳凰城還有哪塊兒值得我去的地方。
在院門口留影時,我似乎聽見了頑童的奔跑和巷口傳來的糖果叫賣聲。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