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郡 張威
對于不少資管機構一線工作人員來說,資管科技仍然是一個略顯陌生的概念。
“過去我們都講FinTech(金融科技),但現在講FinTech太廣了,”奧緯咨詢董事合伙人周之行向《財經》記者介紹,“資管科技是金融科技應用進入細分領域后出現的概念。”
中泰證券發布的定義為:“資管科技即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先進的數字科技技術全方位提升資管機構的金融產品設計能力、銷售交易能力、資產管理能力和風險評估能力等。”
綜合來看,資管科技就是資管領域應用的金融科技,具體技術包括人工智能、區塊鏈、云計算和大數據等。
金融科技深入資管行業的過程中,資管新規是最重要的節點之一。2018年4月,央行等四部門聯合發布資管新規,要求銀行、信托、證券、基金、期貨、保險等金融機構的資管業務打破剛兌、禁止資金池、抑制通道業務、凈值化管理等,簡而言之,回歸“受人之托、代人理財”的本源。
在這一背景下,各類資管機構開始以提升主動管理能力為目標轉型,而資管科技成了各大機構轉型的重要抓手。銀行、券商、基金、信托、保險,紛紛開展數字化轉型,從智能投顧、線上開戶,到智能選股、智能風控,資管科技應用遍地開花。
但資管科技并非萬能,如火如荼的數字化建設大潮中,“科技只是工具”這句話被業內人士反復提及。受訪者向《財經》記者直言,資管科技是基礎設施,資管機構走向何方取決于掌舵的人。即便是被無限看好的量化投資,當前依然需要人力扶持。
貝萊德集團(BlackRock)研發的阿拉丁系統,正成為中國資管科技對標的一個成功者。其被稱為全球最先進的投資管理系統。該系統由貝萊德集團在1999年自主研發而成,初上線時僅作為數據中心分析債券風險。隨著公司業務拓展、技術升級,該系統演變成一個集風險管理、組合管理、交易管理、運營管理、合規管理和技術管理六大功能于一身的資管平臺。
2008年次貸危機爆發前,貝萊德成功拋售了風險最大的債券,在后續金融危機中獨善其身。作為其風險管理能力的核心構成,阿拉丁系統聲名大噪。
除自用外,貝萊德也將阿拉丁系統作為資管解決方案平臺,對外輸出技術能力,銀行、券商、保險公司、基金等資管機構都是其服務對象。截至2019年末,該系統在全球已服務超過500家公司、55000名投資專業人員,參與管理的投資組合超過80萬個,一年為貝萊德貢獻近10億美元營收。
某金融科技公司資管科技負責人直言,該公司要做中國版的阿拉丁系統。這個念頭的萌生與資管新規出臺有關,他告訴《財經》記者:“如果真的按照資管新規所講的方向去發展,那么中國資管科技肯定需要一個像阿拉丁一樣的平臺。”
2018年之前,金融科技主要應用在移動支付、線上發卡、互聯網理財、消費金融等業務中。這些業務對金融專業性的依賴相對低一些,但資管業務本身的復雜性、合規性對金融專業能力要求更高,數字化難度也更高,被業內人士稱為“金融深水區”。
2018年4月,央行、銀保監會、證監會、外匯局聯合發布《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簡稱“資管新規”),明確資管業務本質為“受人之托、代人理財”,并提出打破剛兌、禁止資金池、抑制通道業務、凈值化管理等要求。
以往依靠監管套利、期限錯配等粗放模式賺錢的空間被大大壓縮,資管機構不得不轉型升級,紛紛將目光投向金融科技。
以銀行理財子公司為例,在北方某銀行任職的張國旭(化名)告訴《財經》記者:“母行會對籌建理財子公司提供足額預算,用于科技方面的軟硬件投入,資管科技化是業務基石,不可或缺。”
2019年,中農工建四大行首次集體在年報中披露金融科技投入情況,四家當年科技投入規模合計高達584.51億元。
監管環境變化并非資管機構轉型的唯一因素。多方資料顯示,轉型原因還包括全球經濟增速放緩、資產管理規模增長帶來管理壓力、資管產品管理費率下行帶來的成本管控壓力、年輕客戶的線上偏好等。
多方因素共同作用下,金融科技順理成章進入資管這一“深水區”。
資管機構要如何借助資管科技轉型?要弄清這個問題,前提是明白資管機構轉型的方向。
“資管新規對資管產品的形態產生了顛覆性影響,”周之行告訴《財經》記者,“過去(資管業務)重點在于資金端和資產端的對接,現在的重點越來越強調主動管理,從研究、策略開發到執行等等。”
某金融科技公司CEO曾斷言:“資管新規之后,‘剛性兌付+資金池的模式不再符合監管要求和市場發展趨勢,投資者從過去的‘期限和收益率偏好轉向‘風險與收益偏好,資管行業從‘渠道為王進入‘產品為王、‘配置為王的新階段。”
也就是說,資管機構需要在產品設計、策略研究、資產配置、風險管理等方面提高主動管理能力。這一過程中,資管科技被寄予厚望。

四川一家銀行內的智能機器人。圖/中新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另類數據的運用。借助當前的人工智能、大數據等前沿技術,一些非結構化或非常用數據(供應鏈數據、衛星數據等)將被識別出來,通過處理后能夠輔助投研人員提前發現企業異動,從而提高投研效率。
以某金融科技公司的知識圖譜產品為例,該產品通過機器識別非結構化文本,能夠將企業上下游供應鏈關系、授信情況、關聯公司、股權結構等數據展現出來。該項目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今年1月,該產品通過查找口罩產業鏈上的熔噴布定位出6家上市公司,“它們的股票(價格)在2月3日開盤之后漲了30%-50%”。
另一個更加廣為人知的應用是證監會利用衛星數據調查A股上市公司獐子島(002069.SZ)。獐子島主業為海底扇貝養殖,該公司屢次以扇貝自行游走或游回等理由解釋財務數據的巨大變化,招致市場普遍質疑。由于海底扇貝存貨難以肉眼觀測、采捕作業海域難以事后追溯,對獐子島的調查難以進行。證監會創新性地以扇貝捕撈船只的北斗導航定位信息為基礎,測算出獐子島扇貝的實際捕撈面積,從而找出其業績造假的證據。
另類數據是當前較為前沿的應用之一,主要在投研領域,而資管科技更令大眾熟知的應用領域是智能投顧。
某大型商業銀行分管個人金融條線的高級業務總監斷言:“在整個金融業數字化轉型的浪潮中,智能投顧業務將發揮‘頭雁作用,引領智能金融時代的到來。”
據他介紹,智能投顧能夠基于客戶信息數據的整合,向客戶提供個性化資產推薦,實現千人千面的營銷方案。在這一過程中,智能化的服務流程能降低客戶服務成本、拓展客戶服務邊界,同時豐富理財客戶的投資工具。
自銀行紛紛開始數字化轉型以來,多家銀行推出了自己的智能投顧系統,例如工商銀行的“AI投”,中國銀行的“中銀慧投”,招商銀行的“摩羯智投”等,且都報告了不錯的業績表現。
資管科技當前能實現的部分功能甚至已經超過人力所能實現的范圍,是否意味著未來科技能力才是決定資管機構表現的關鍵?答案或許未必。
影視劇中,人工智能“反殺”人類的橋段層出不窮,現實生活中,人們也常常討論哪些工作最終將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但至少目前為止,人工智能還無法取代人力成為主導力量,在資管領域同樣如此。
基金公司是公認主動管理能力最強的資管機構,其中量化投資基金被視為資管科技應用的最前沿。相聚資本金融工程總監何淼舉了個例子:“如果純靠人力,大概3天能夠研究一個公司,但通過量化技術,跑跑程序,就可以把A股3000多家公司縮小到一二百個公司的范圍再做研究。”
何淼向《財經》記者介紹,所謂量化,就是將人的投資理念或者方法規則化,讓機器按照這個規則來提高研究效率。“量化輸出的結果是由人的理念決定的,技術只是工具。”在他看來,投資能力的形成包括理念、方法和工具三大因素,而作為工具的技術不會對投資表現起決定性作用。
就投資組合的表現而言,當前其所在公司旗下量化基金與主動管理基金之間的表現差異相差并不很大,兩種投資方式“各有其優勢”。
實際上,盡管資管科技的概念面世不久,但科技在資管行業的應用早已有之。在何淼看來,當下火熱的資管科技與過去的量化技術、金融工程一脈相承,技術的更新換代并不影響人的主導作用,決定某家機構主動管理能力的核心因素始終是團隊研究能力。
來自四大行資管部門的人士亦持類似觀點。該人士所在銀行推出了智能投顧系統,從宏觀研究、大類資產配置到最終的產品推薦,每一個環節都由資管科技和人力共同參與。在她看來,資管科技能夠高效處理人力無法覆蓋的數據,但人力不可或缺。
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是,當前智能投顧模式中,智能投顧+不同頻次的理財師人工服務是主流做法,且人工服務頻次越高,門檻和收費越高。
張國旭將資管科技與人才的關系比喻為賽車與車手,科技是車輛的引擎,“決定車輛的理論時速”,而車手才是決定因素,可以將車輛性能發揮到極致,并提出維修和改進建議“。
在他看來,決定資管機構主動管理能力的因素包括品牌、資金、團隊、投研能力、客戶儲備等傳統基因,其中最重要的還是人才,他甚至斷言:“母行的固有品牌、整合能力和戰略眼光,決定理財子的定位與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每家金融機構都能像四大行一樣有獨立發展金融科技的實力,某金融科技公司資管業務負責人認為:“中國80%到90%的金融機構沒有能力做這種(資管科技)研發。”
面對如火如荼的科技轉型,中小機構何去何從?
中泰證券研究認為,不同資管公司在金融科技策略上出現分化,大型公司有實力在金融科技上投入,通過規模效應或輸出技術獲益;小型公司采用跟隨策略,等技術成熟后以合理的價格進行外部采購。張國旭也表示:“金融外包是大勢所趨,專業人做專業事,銀行與專業科技公司合作打造金融科技能力是當前的主要途徑。”
但正如上文所言,即便中小機構成功構建了自己的資管科技系統,但其資源稟賦、人才隊伍等或許也難以與大型機構直接競爭。對此,周之行表示:“規模優勢在行業里一直存在,如果沒有差異化能力,贏家通吃都不鮮見,這意味著中小機構有途徑能彎道超車。”
他提出了彎道超車的兩種情況,一種是中小機構擁有大機構沒有的某種獨家技術優勢;另一種是讓中小機構發揮自己在特定方面的差異化能力,與大機構合作共贏。
周之行認為,大資管領域中,同業甚至異業合作的模式今后會越來越多。“整個行業的格局,從過去的一條龍式慢慢的走向一個開放市場(open market)的形式,A銀行的產品不一定是只有A銀行能夠銷售,比如現在有些銀行理財子公司已經開始同母行外部開展合作。”
這一觀點與近幾年不同類型資管公司的轉型路徑不謀而合。從資管大類來看,銀行的優勢在于資金充足、客戶規模龐大;信托擅長做非標、另類資產;券商資管在交易方面積累了優勢;基金則擅長投研。
資管新規之后,同類資管產品監管標準被統一,在部分領域(例如債券投資)中各資管機構甚至不得不同臺競技,競爭壓力不小。近兩年,專家和業內人士屢屢建議各類資管機構發揮比較優勢,協作轉型。
建信理財董事長劉興華曾公開倡導各類型資管機構發揮專業資源稟賦優勢,并表示“大而全”、“中而精”、“小而專”的資產管理機構,都可找到與理財公司的合作領域和合作機會。據他透露,截至2019年11月底,建信理財與40多家證券公司、基金公司、保險機構、信托公司、商業銀行等資管機構簽訂戰略合作協議。
中國資管行業規模早已超過100萬億元,且未來還將持續增長。前述四大行資管部門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當前銀行客戶所持資產中,約四分之三是銀行存款,未來資管業務規模擴張潛力巨大。
無論對資管機構還是輸出資管科技能力的公司來說,一個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時代已經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