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孩子的孝心,一般時候看不分明,到了老人真的不行了,不得不住進養老院的時候,才會出水看見兩腿的泥!
有的事,有的人,真的很難忘記,雖然只是匆匆的一面。
在北京寸土寸金的二環內,有一個養老院,是一座四合院改造的,空間有限,只能接納二十幾位老人。看中這家養老院的,都是看中了它地理位置和專業養老條件不錯;如果住進去,晚輩來探望,沒幾步路,抬腳就到,也方便。自然,價錢不便宜,每人的基本養老費用每月是一萬元。
今年夏天的時候,我曾經去過那里一次。那天,天很熱,但天氣不錯,我陪朋友去看望他的師傅。我不認識他的師傅,跟他去了那里,有私心,是順便也想為自己看看那個養老院的情況如何。因為我也已經邁進老年的門檻,孩子又在國外,養老的問題再不僅僅是別人的事情,而是和自己切膚相關。
這是北京一個典型的老四合院,進門有影壁,左右有東西廂房,正房兩側各有一塊空地,分別植有花草和藤蘿,對面有倒座房,院子很寬敞,四周有抄手回廊,都涂上了鮮亮的紅顏色,很是喜興。
剛進大門,便在院子里見到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正在大槐樹的陰涼下面搖著一個大芭蕉扇乘涼。老太太很時髦,上穿一件黑色橫羅小褂,下穿一條府綢的花褲子,足蹬一雙千層底的繡花鞋。
朋友見到老太太,大老遠的就高聲叫奶奶!然后,轉過頭笑瞇瞇地問我:你猜奶奶多大年紀了?看那樣子,怎么也得有八十以上了。我這樣猜。聽完我的話,朋友接著笑,那奶奶也跟著笑,竟然耳朵一點兒都不背。朋友豎著兩個巴掌的手指對我說:一百零四歲啦!
我說,這我可真沒有想到。一點兒都不像!
朋友接著說,你沒有想到的,在后面呢!
朋友對老奶奶說了句,我先進去看看我師傅去,回頭再和您聊!
老奶奶沖他擺擺手,他領我走進靠北頭的一間東房。里面擺著兩張單人床,家具設備,一應俱全。電視開著,嗡嗡響著,緊里面的床上,一個男人躺著正在睡覺。朋友指著那男人對我說,你絕對想不到,這是我師傅,就是那位老奶奶的兒子,屬雞的,今年整84歲。沒等我反應,他又說,你更想不到,老奶奶二十歲生下我師傅,她丈夫就離開她到緬甸去了,在那邊又結婚成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師傅是老奶奶一手帶大的,奶奶吃的苦,就沒法說了。最苦的是我師傅小時候,奶奶給人家當老媽子,沒飯吃的時候,沿街還要過飯。都熬過來了,真了不得!
我忍不住回過頭,透過窗玻璃,看看院子里乘涼的老奶奶。一個女人的一生,這么快,就要走完了。都說人生如夢,她的這一生是像一出夢一樣的大戲,再怎么苦,怎么悲,怎么不容易,老了,老了,能住進這么好的養老院,成了她一生大戲最好的收尾。因為并不是所有的人到老了之后,都能有這樣一個幸福的尾聲。屋子里顯得格外安靜,只有朋友的師傅微微的鼾聲,院子里那棵大槐樹上的蟬鳴一下子響亮了起來。
現在,我師傅的身體還不如老太太呢,我師傅神志不清癱瘓在床,奶奶只是行動不行,腦子沒事。
朋友的話,我沒有聽進去,我有些走神。一個女人,從二十歲帶著一個孩子,再沒有結婚,苦巴巴把孩子帶大,多么不容易。同時,我在想,兩個老人同時住進這樣好的養老院,每月基本開銷就是兩萬元呢,對于一般家庭,這不是小數目,能夠拿得出這樣多錢的,只能是他們的后代。他們就容易嗎?
我把疑問拋給朋友,他感慨地說,這多虧了我師傅的孫子!他知道他太奶奶的經歷,老早的時候就表示過了,太奶奶養老的事,他負責到底了。沒有想到,他爺爺的病比他太奶奶來得還快,還重。孫子說,索性把兩位老人一起送進養老院,兩人相互依靠了一輩子了,就還讓他們相互照應,這樣對我爺爺對我太奶奶養病養老都有好處。我們平常上班忙,也好放心。這養老院就是他找的!
算一算,孫子也往四十上奔了。80后的孩子,能做到這樣,不容易。不要和那些啃老族比,就是跟一般年輕人比,即使有經濟條件,一般是疼小不疼老,給自己的孩子怎么花錢都舍得,誰舍得每月掏出兩萬塊錢,心甘情愿給老人花?孩子的孝心,一般時候看不分明,到了老人真的不行了,不得不住進養老院的時候,才會出水看見兩腿的泥!
孫子不錯,也得說是孫子媳婦不錯。一般孫子愿意,媳婦要是別扭著,這事也難辦成!我感慨地對朋友說。
是啊,媳婦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他們小兩口都是被老奶奶這一輩子感動了。他們說,自己現在再受苦,能苦過太奶奶當初嗎?他們發誓,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讓爺爺和太奶奶住進最好的養老院,多活幾年,過好晚年!
這時候,老奶奶自己搖著輪椅走進屋來,問道:你師傅還沒醒?叫醒他,睡的時候不短了!朋友對老奶奶說,不急,看我師傅睡得挺香,讓他再睡會兒。老奶奶往床上望望,樂了,說道:興是做夢呢!我們兩人也跟著樂了起來。樹蔭透過兩層窗玻璃灑進來,搖曳得滿屋都是溫馨斑駁的綠色。蟬聲更響了。
那一幕,多么的溫馨動人。真的很難忘記。轉眼冬天到了,朋友又要去看他的師傅和老太太了,打電話問我還跟著去不去?我說去呀,看看兩位老人怎么樣了。冬天的暖陽下,該是另一番情景呢,讓我羨慕,讓我嫉妒的呢。
劉萬福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