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脫殼記

2020-08-06 14:46:43蘇陽
四川文學 2020年3期

蘇陽

雪 天

院外的雪地上出現了幾個黑乎乎的人影,他們站著不動,不到半個時辰,都成了雪球。自從我表哥用雪地拜師的辦法成功之后,我們南燭鎮上的少年都學起了這招。

我知道我外公此時心里既焦急又毫無辦法,自打他對外宣稱不再收徒之后,來拜師的反而更多了,我外公是一名拳師,威震小城。

雪越下越大,抬頭向上看,如一畚箕一畚箕倒下的灰塵,不到兩個時辰,五個人影少了三個,天太冷了,又過了一個時辰,三個人影又少了兩個。

只剩一個了!雪覆蓋了一切。突然間,他動了動,他用手捋去頭頂的積雪,露出烏黑的腦袋。黃昏時,雪停了,他還在那里,像一座慢慢融化的墳,到天突然變黑的瞬間,墳傾斜了!

這是唯一一個暈倒在我們家門口的少年,我外婆說,這孩子太實誠。大多數孩子,看看沒有指望,早就走開了。我們把他抬到燒火的大灶邊,他開始渾身冒熱氣,頭發薄薄地貼在額頭,雙腿修長,好像白鷺,一條奇怪的藍色棉褲硬邦邦地凍住了,看他的面容,比我大些,大概十四五歲,等他睜開眼睛,一雙烏黑如女孩般的大眼睛,倒也不招人討厭,頭發在變干后呈現出平時自然卷的模樣,只是嘴唇薄如線,沖淡了他的英俊。

又是一個想走捷徑的人!我外公感嘆道,自從他教的一個少年被省體校錄取后,小城的家長們都帶著孩子涌入我家,但我外公陡然變得自私,一心只想教自己的孩子。這其中包括我和我姐。我姐一壓腿就叫痛,我呢,如果叫我蹲馬步,我就老老實實,只要外公一走開,我就立馬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因為離得太近,反而沒有學拳的興趣,巴不是外公放了我們去教他們。

他一睜眼就看到了我外公,他鶴發童顏,很容易被記住。他的頭枕在我外公的皮襖袖口上,仿佛用臉在摩挲著這件昂貴的皮襖,這是我外公最好的衣服。少年的眼睛濕濕的像一只被無辜挨打的小貓,我姐看不得這個,說,你是女孩子嗎?他沖著我姐,叫了聲姐姐,我姐別過頭去,她不喜歡男人不像男人,事實證明她的直覺并非準確。我外公的手掌放在他的頭頂,給他運功去寒,仿佛有裊裊白氣從他的頭頂冒出,你是哪里人?我外公問。他說,靈臺。我外公就沉默了。

這讓我想起秋末冬初時,有幾個姑婆嚷著要做蒲鞋,就是草鞋外面扎滿羽毛一樣的蘆花,冬天穿在腳上,分外的暖和,兩只腳就像雞臥倒在熱乎乎的稻草上。她們各執一把剪刀,要去靈臺剪蘆花。從小城一直往西,靈臺就在金湖旁,因為偏僻,自古以來就產野蠻之眾,這是姑婆們的原話。我們劃船進入湖中,在湖中心有一片茂密的蘆葦,如一大團棉花漂浮在水面上。剪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姑婆們眼尖手快地剪下最好的蘆葦,然后扎好,放在船上。她們意猶未盡時,一艘小船如劍般沖來,男人在船上嚎叫,不準剪,把蘆葦留下。我們劃得飛快,他一路緊追,用一根長竿子一邊劃,一邊打水,涼涼的河水濺到我們的臉上、身上,姑婆摁下我的臉,蘆花扎到我的鼻孔。他依舊緊追不舍,直到一個抽煙的姑婆朝他的船上扔了一包香煙才作罷。第二天,我鼻子過敏,打了一整天的噴嚏,才真正領悟到她們所言不虛,靈臺人是喂不飽的狗。剪來的蘆花全打濕了,即使曬干了,做出的鞋子也不漂亮,既不蓬松也不暖和。所以對靈臺,我們都沒有好感。

我外公眼睛里剛燃起的憐惜一下子就淡下去。他拍拍少年,說沒事了,囑咐外婆給他喝碗姜湯,就上樓去了。這意味著,即便他接著再跪一天一夜,我外公也不會收他為徒,男人一諾千金,他不能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何況如果為一個靈臺人破戒,更要遭人非議。

那少年,后來我們知道他名叫葛光海,總是三天兩頭地來,他不提拜師的事,只是來找我玩,我有了伙伴自然開心,他又常常拿一些稀罕物給我,白鷺的蛋,小巧得可攤于手心,斑駁的花紋像流水中的小魚,煮熟剝殼后渾身透明如夜明珠。刺猬一樣的毛栗,用布包著,可以用來惡作劇,褪了一半的蛇皮,硬硬地叫人惡心。這些都是我沒見過的新鮮玩意。有一回,他從懷里掏出四個小人,全是蠟燭做的,不知他從哪里搞來的。他神神秘秘地和我說,要把它們送給我姐。他說,明天是你姐的生日,這是禮物。他說得很嚴肅,仿佛我姐的生日是件大事情。而我姐,整天拿了畫板到處晃悠,畫畫貓狗,畫畫小雞,夏天到了,她就畫畫荷花。

葛光海到我們家吃飯,總是坐在桌角處,飯只吃半碗,在大多數時間里,他的手總在搓著褲子,他一見我姐就變得分外拘束,他怕我姐,我姐會叫,飯粒又掉在地上了,你是爛下巴嗎?她暗地里和我說,葛光海身上有一股鄉氣,他再怎么的雙眼皮,再怎么的卷發,還是一股子鄉氣,她憑著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來了。

暑假里,我姐姐找不到人做模特,只有葛光海自告奮勇,我姐畫完一筆后,抬起頭,目光像劍一樣射向他時,他就會哆索一下,閉緊雙唇,顯得更加緊張。葛光海一動不動,非常稱職,兩只眼睛在陰影里水靈靈的像條小狗,他那一副忠心耿耿又可憐兮兮的樣子絲毫沒有博取到我姐的同情。我姐一邊畫一邊說,你的眉毛長得亂八七糟的,讓我怎么畫?話沒說完她就昏過去了,她本來就貧血,天一熱竟然中暑了。是葛光海一路背著我姐跑到醫院,打完針,我姐安靜了,葡萄糖掛得很慢,難得看到她顯得這么虛弱。到黃昏時她出院了,坐在我舅舅的自行車后面,頭發蓬亂,身上罩著我舅舅的大外套,顯得那么難看和邋遢,她的驕傲一下子從臉上泄掉了,變成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她嘴里啃著金幣巧克力,扭頭看到坐在醫院門口的葛光海。他看到我姐,微微一笑,然后他一路騎著破自行車跟在我姐身后,我姐把頭埋在大外套里,只看到她亂七八糟的幾根頭發水母般在空氣中飄動。以前我姐看到葛光海,總要挖苦幾句,但從此以后,她沉默了,葛光海變成了空氣。

因為這件事,我外公有點松動,葛光海可以和我們一起練拳,先從蹲馬步開始,我外公在,他咬牙堅持,我外公一走,他就站起來,大叫酸痛,三伏天,即便是清晨,也熱得讓人受不了,汗水流到眼睛里辣死了。葛光海說,練拳太苦了,他不想練了。我外公只教了他三次,就滅了他學拳的欲望,對此,我外公很失望,靈臺人,嫩豆腐哎!

周 末

到了高中,他更是三天兩頭地逃課,本來在靈臺上高中就沒有盼頭,混張文憑而已,但是我姐和我要上課,他來了只能百無聊賴地院子里閑逛,嘗嘗無花果結出的爛果子,吃在嘴里和面粉一樣,拔拔花壇里的雜草,碾碎一只只螞蟻。和他一樣閑得沒事的,只有我的舅舅。我舅舅皺巴巴的一條咖啡色燈芯絨褲子,頭發長得蓋住了耳朵,任何時間出現,他都是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除了畫畫,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乒乓球和釣魚。

秋末的時候,葛光海請我們去靈臺金湖邊吃螃蟹,金湖水很清,清得能看到頭發一樣的水草在水里忽上忽下,小魚像一枚枚小刀,它們在陽光下全身透明,青黑色的腸子赫然可見。葛光海的父親對我們太熱情,他開著一間小店,賣雜貨和香煙。高中畢業的葛光海對這間小店毫無興趣。他理想大著呢,他父親調侃道,他想成為有錢人,白日做夢!葛光海不反駁,我們都坐在船艙里,邊吃蟹邊看湖上的朵朵白云,它們一會兒涌過來,一會兒散開去。我舅舅和葛光海說,人生最快樂的事,就是成為一個藝術家!藝術讓靈魂不朽,肉身早晚消亡。葛光海對投身藝術之路猶豫不決,藝術家在他那里,就是成為我舅舅那樣為大家不屑的人,無所事事,吊兒郎當,就像混在豬群里的狗一樣容易被識別,它散發出與眾不同的氣味,就像臭鼬身上發出的味道。成為我舅舅那樣的人,仿佛不是葛光海的目標,成為什么人,葛光海自己也不清楚,他四腳朝天地躺在船艙里,船艙里鋪了稻草,散發出陽光的氣息。

他在偷瞄我姐豐滿的胸部,她長胖了,臉頰也像松鼠一樣鼓出來,進入高中后,她被幾何和數學困擾著,臉上總是煩惱不斷的憂愁模樣。這大大損傷了她的美麗,不再畫畫的她仿佛少了些光芒,眼神也不如以前明亮。而我喜歡她畫畫時射出的銳利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一切,她的眼睛深邃黝黑,仿佛那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船上,我舅舅策劃了一個行動,葛光海激動得鼻翼抽動,我舅舅讓我們誰也不要告訴,他要親力親為,葛光海幾乎要跳起來,我一定要去,我去幫你。他摩拳擦掌,萬分期待那一天。我也屏息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周末,黃昏時刮來了一陣冷空氣,氣溫驟降,風吹得窗戶一陣響動,在拐角處,風聲仿佛呼呼的口哨聲盤旋不止。我舅舅和葛光海兩個人跑進家門,他們興奮極了,躲到了閣樓上,大嚷著沒有被逮住真是幸運。過了一會兒,他們又下樓來,假裝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手里拿把剪刀,這里該修修了,那里該剪剪了,仿佛他們一秒鐘也沒有出去過。晚上七點,有人來敲門,是個民警,他說,誰是梅正宏,我舅舅說,我是。民警說,有人懷疑你打人。我舅舅一跺腳,懷疑,懷疑有屁用啊,他有證據嗎,他哪只眼睛看到啦?如果沒有,那就是誣陷!誣陷,你知道嗎。

在葛光海的描述中,他一個人躲在廁所的門后面,狹小的廁所里臭氣熏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不屏住他就要嘔吐了。他從門縫里,可以看到廁所里來來往往的人,廁所里沒有燈,昏暗無比,他已經兩腿發麻,還沒有看到那個男人進來。就在半個小時之前,我舅舅帶他到二樓的窗口只看了那個男人一眼,葛光海就牢牢記住了他:一件奇怪的粉紅色的花花公子的T恤,半禿的腦袋,眼睛鼓起?!岸d驢”是我舅舅給他起的外號。

在我舅舅的描述中,每個周末三點四十分,禿驢都會準時出現在這間二樓的乒乓室,這本來是老年人活動室,但現在成了像我舅舅此類閑雜人等打乒乓的地方,真正的老人都去三樓打麻將和喝茶。每回禿驢來,他們都讓我舅舅下來,讓禿驢和他們打,我舅舅不得不把球拍給禿驢,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別人?我舅舅對這一點很生氣,言下之意仿佛是我舅舅打得特別爛或者打得特別好,好到打到天下無敵手。他目光如炬,打得又快又準,而且從不謙讓。我舅舅一走進乒乓室,有些人開始興奮異常,有些人則頓覺索然無味。我舅舅在打乒乓前先把球拍在燈芯絨褲子上摩擦幾下,球拍頓時亮閃閃地帶上了神力,飛了起來。有一回,我舅舅實在太生氣了,他偏不讓禿驢,他拿著拍子站在那里,甚至想把拍子藏起來,可是沒用,只一會兒,其他人就遞來了球拍,禿驢再次頂替了我舅舅。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這是我舅舅在金湖船上發出的誓言,這種人,實在太囂張了!蘆葦蕩里握緊拳頭的我的舅舅,好像一名苦大仇深的游擊隊員。我舅舅觀察了很久,禿驢在打完一場后,就會去廁所里尿尿,這可能和他的前列腺炎有關系,又或者,在打球的過程中,不停地有人給他添茶。他尾隨過幾次,發現禿驢總是迫不及待地沖進廁所,很響的一泡長尿,然后吹起舒坦后的口哨,這就是下手的好機會。

葛光海聽到了下樓的聲音,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的腳步,拖沓,沉重,皮鞋敲打著地磚。他走近了,更近了,粉色一閃,叭的一聲,他倒在了地上。葛光海撒腿就跑。而此時我舅舅還坐在乒乓室的長條凳上,和男人們聊天,禿驢醒過來,大喊,殺人啦,殺人啦!所有人都放下球拍到處找人,但找不到。

之所以懷疑我舅舅,是民警在調查中得知,就我舅舅和禿驢積怨最深,他有作案動機,而且我舅舅毫不討人喜歡的個性,被其他人扣屎盆子毫不奇怪。他們都異口同聲,我舅舅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我舅舅反駁道,他們沒看到我坐在那兒嗎?他們都瞎了嗎?我巴不得是我打了他,我真希望自己是如來佛,收了他更好。

兩個民警無言以對,只好悻悻地說,哪個臭小子去打副市長,吃了豹子膽了!他們一邊說一邊笑著。我注意到我舅舅身邊葛光海的腿開始顫抖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著褲子,他的手心一定在冒汗,他在桌腿上擦著手,幸好他們沒有注意到這些。葛光海雖然個子很高,比我舅舅還高,但他還是長著一副小孩子的臉,長長的睫毛,卷卷的頭發,當他睜大眼睛,眼睛又大又圓,活像一只小松鼠,他站在我舅舅身邊,只為襯出我舅舅是如何粗魯的漫不經心,我舅舅的眉毛又粗又黑,仿佛兩條要連成一線,只有少數民族男子才會長成這樣或者維吾爾族姑娘以此為美。

這件事最后令人驚異地不了了之,因為一個副市長的身后可能會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可能有更大的隱情和報復,拿了錢沒給辦事,或者權利之爭,像我舅舅這樣為了這么一點芝麻小事就下此毒手,仿佛有點過了。更主要的是,禿驢快退居二線了。

藝術家就是藝術家,他們生來就異于常人,這一點再次證明了我外公不喜歡我舅舅的原因。正如他們所言,我舅舅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所以他做什么,我們都聽之任之,久而久之,這也成了我舅舅的特權。他不愿和我外公學拳,而是熱衷于畫畫,放棄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學拳之路。我舅舅只是眉頭皺了一下,學拳有屁用,你本事再好,我一舉槍,叭,你倒下了,嗝屁朝梁。我舅舅說這話,活像個小孩,所以他女朋友眾多,他身上有吸引她們的味道,就像臭豆腐的味道一樣濃烈??墒撬幌牒退齻冎械娜魏我粋€結婚。

葛光海可能嚇壞了,禿驢是副市長,我舅舅可沒告訴他,他走在路上,看上去不過就是個糟老頭罷了。葛光海兩個星期沒來,等他第三個星期來時,他又恢復了原樣。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靈臺人么,就是這樣,靈臺人么,就該這樣。到了晚上,他還是在我們家賴著不走,生活百無聊賴。為了感謝葛光海的拍磚,我舅舅神神秘秘地把我和葛光海叫到他的房間里,他要給我們看一些好東西。他故意支開了我姐姐,這一點更叫我們興奮異常。

我舅舅的房間里有一股松節油的氣味,仿佛漫步在雨后森林。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箱子,打開,取出一大捆卷著的畫,然后一幅幅抹平,在燈光下,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裸體,女人的裸體,粉紅色的肉體因為色粉畫的細小顆??瓷先ッ兹椎?,像蛾子翅膀上的粉一樣。這些都是我舅舅的女友們,我認出了她們的臉,她們悄悄地潛入房間,脫光了給我舅舅當模特兒,定格她們最美的瞬間。在明亮的燈光下,每個女人都大同小異卻又美得個個不同,一共12張,好似12生肖或者12個月份,我舅舅微瞇著眼睛,南燭12釵。我和葛光海就這么默默地睜大眼睛貪婪地一張張看著,屋子里靜得能聽到我們咽口水的聲音。對女人,你們不要想得那么神秘,我舅舅輕描淡寫,等你們泡過一次妞后,你們對女人將無往而不勝。我舅舅的觀點總是這么驚世駭俗。

等我們看完畫,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院子里的月亮變得明亮異常,仿佛剛剛拋了光。我姐穿一襲紗裙在井口邊吃西瓜,她的背影像一條金魚,我的腦子里卻只有粉紅色的肉體,我已經看不到我姐了,我發現葛光海也在出神地看著我姐的背影,他或許想的和我的一樣。從此以后,穿著衣服的女人在我們眼里仿佛都變成了赤裸裸的樣子。

那個夜晚以后,葛光海就開始纏著我舅舅要學畫,他期望有朝一日也能畫出那樣觸手可摸的女人。我舅舅說,不是任何人都適合學藝術,它比學拳更難。它需要的是天賦,天賦,你知道嗎?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葛光海才不管這些呢,在他眼里,任何事,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這是他從小到大深信不疑的道理。我舅舅拗不過他,只好教他畫畫。和打拳先蹲馬步一樣,學畫先從畫素描開始。

一大早,我舅舅就在房間里擺好了靜物,它們無非是兩三本書,兩三支顏料,一個花瓶,讓葛光海勾勒形狀,越精確越好。畫到第三天,葛光海就不耐煩了,他想畫點新鮮的東西。我舅舅就借來了石膏像,三角形,圓形,錐形,只新鮮了一天,葛光海又受不了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削鉛筆,筆尖削得尖得能戳死人,說白了,一切基本功都枯燥乏味,藝術都是童子功,葛光海已經成年,許多東西都已定型。他嫌素描太復雜,就纏著我舅舅要學國畫,國畫只求神似,沒有素描那樣的精確度,葛光海總算耐著性子學了一個月,他畫魚畫得很像,所以他特別愛畫魚,毛筆一撳變成一個腦袋,然后再筆一虛,拖成一條尾巴,他樂此不疲,他喜歡臨摹名畫,這是最容易上手的方法,學上得中,他總是這樣嚷嚷著,畫臨得倒有點樣子,葛光海就洋洋得意。他從報紙上看到了書畫比賽的通知,寄去了一幅自己的得意之作。

不到一個月,對方就來信了,說葛光海的畫已入選,但需交200塊的裝裱費,葛光海欣喜若狂。為此,他向我舅舅借錢,順便將這一喜訊匯報我舅舅,我舅舅一聽,嗤之以鼻,說,就算我給了你200塊錢也沒用。葛光海后來不知從哪搞來了錢,但最后也不了了之,再也沒有聽他談起過。我舅舅因此斷言,這孩子不是搞藝術的料,他太利欲熏心。這么嚴重的話難得從我舅舅的嘴里冒出來,幸好葛光海沒有聽到,但我舅舅教他明顯沒有以前熱心了,藝術家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已經決定了,或者在他爸爸射精的那一刻已經決定了,那強大的基因,誰也改變不了,我舅舅喝醉了酒就會口出狂言,好在這絲毫不影響我舅舅和葛光海的來往,他們彼此都是孤獨的人。

內 奸

就在我外公對我舅絕望之時,認定我舅舅這輩子也混不出名堂了,1993年,我舅舅卻突然下海了。他租了一間小屋子,掛上牌子——南燭廣告公司,我外公諷之為糞缸坯,和廁所差不多大的房間不是糞缸坯是什么?我舅舅難得沒有回嘴,他微微一笑,等著瞧吧。他是一個光桿司令,葛光海是他唯一的員工和手下。

我舅舅一召喚葛光海,葛光海就來了,他高中畢業后在小城的服裝廠做上了熨燙工,這是一件需要體力的活兒。他們把這活兒稱之為大燙,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計件算錢,車間里一溜兒的男人,葛光海個最高,也最吃力,他頭低得比別人低才行,燙好還要疊好,三個月不到,葛光海就受不了了。他星期天坐在我家院子里,脫了襪子,光一雙腳,向我抱怨道,看看我腳上的老繭,刀子都插不進。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他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把老繭削下來,一把扔到了無花果樹下,老繭卻被螞蟻發現當寶扛回了家,它們可以啃一陣了!葛光海嘻嘻一笑,僅僅三個月,葛光海就領略了上班的辛苦和無聊,他變瘦了,眼睛虛腫著,他細長的第二個腳趾比所有的腳趾都長許多,據說有這樣腳趾的男人都是美男子。

擺脫了工廠,葛光海如釋重負。在那些日子里,葛光海見識了錢是如何簡單而快速地從天而降,我舅舅帶他去鄉下飯店畫畫,面對整整一面墻,我舅舅拿出一支大排筆,沾上墨汁,只幾分鐘,一棵巨大的迎客松立在懸崖邊,風姿綽約。中午,他們就在迎客松下吃起了豬頭肉,桌上放著我舅舅的酬勞700塊。幾乎一夜之間,大大小小的飯店都請我舅舅去畫畫,這成了一種時尚,在墻上畫,在板上畫,在紙上畫,我舅舅畫畫從來不用鉛筆打稿,他胸有成竹,一氣呵成,全憑感覺隨性而行,山水,人物,花鳥,他最擅長畫人物,這和他小時候就喜歡臨摹連環畫有關。他在飯店墻上畫李白醉酒,飄逸灑脫,更多人慕名而來。我舅舅忙都忙不過來。除了畫畫,一天還要寫好幾條橫幅,紅色的美術字要用排筆工工整整地寫好,剪下,用別針別在條幅上。別字這種手工活就歸葛光海,有時我也幫忙,必須別得平整且每個字高低相同,否則就會變成彎彎的一條蛇,這需要耐性,可是大多數時候,葛光海都別得歪歪斜斜,我舅舅就得重新返工,就要把葛光海罵個狗血淋頭,可是不管我舅舅如何發火,葛光海依舊笑嘻嘻的,毫不生氣。我舅舅私下和我說,葛光海這孩子沒有啥優點,最大的優點就是你罵他啥,他都不生氣。而且還有些小殷勤,你站久了他就會往你屁股下塞一板凳,你腰痛,他就會幫你捶捶。他叫我舅舅師傅,他師傅前師傅后地叫著,我舅舅很受用,已經有兩個招來幫忙的小年輕給我舅舅趕走了,他們自尊又敏感,不像葛光海,沒心沒肺。

我舅舅任何事都親力親為不是沒有道理,有一次我舅舅讓兩個工人去卸幾個陶瓷大字,說好的兩個工人只來了一個,還遲到了半個小時,工人漫不經心地用電鋸把字腳踞下,火花四濺,字突然傾倒而下,我舅舅本能地用手一扶,手臂被烙紅了,只聞到一陣焦味,連皮帶肉掀起一塊,幸好葛光海在樓下,我舅舅一叫他,他飛奔上來,一路扛著我舅舅到醫院。葛光海已經長到了一米八,跑起來兩條腿抵別人四條腿用。我舅舅在醫院包扎好的第一句話就是:工人們還是信不過啊。他總是感覺別人不會如他那樣追求完美,不會像他那樣盡心盡責。躺在床上,他還在想著如何準時完工,還差兩張有機玻璃板,他本想自己去進貨的,現在,只能讓葛光海去了。

這是葛光海第一次獨自去外地進貨,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而非孩子的面目出現在外人眼里。他已經長出了胡須,臉部的輪廓也開始變得堅硬,抽煙過度讓他的牙齒發黃。他肩膀寬闊,腿又太長,和一張老K撲克牌一樣。一切都很順利,葛光海穿著白襯衫,黑西服,手拎一個保險箱,他那個樣子,活像一個大老板。貨到了車站,葛光海自己不動手,雇了兩個外地人,他們一直在車站等著活干。他們把貨裝上車頂,綁好繩索,葛光海就站在邊上抽煙,一切準備就緒,只等三個小時的車程回家。

車只開了半個小時,只聽“轟”的一聲,有機玻璃板從車頂上全摔下來了,狗日的,那兩個人沒把繩子扎牢,板摔成了幾大片,葛光海讓司機停車,自己把碎片扛到車里,為此他不得不給它們買了三個人的車票。我舅舅看到這些碎片哭笑不得,他惡狠狠地說,他早就料想到了這樣的結局,他早就覺得葛光海不會成功,為什么什么狗屁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實在是他媽的沒有辦法!我舅舅咆哮過后,看到葛光海低頭站在那里,西裝早已變臟,他胡子拉碴,眼睛也紅紅的,我舅舅又開始可憐起他來,總有兩種情感拉扯著我舅舅,我舅舅心一軟說,算啦!這些紅色有機玻璃板只好堆在店門口的梧桐樹下,日曬雨淋,最后變成了一個個小碎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如紅寶石,被小孩子們撿去當寶貝收藏。

這是葛光海最后悔的一次外出,不是因為有機玻璃板碎掉了,而是因為他失去了更寶貴的東西。他提前一天回來就是想給楊麗一個驚喜,被我舅舅臭罵后,他就直奔出租小屋,他們同居已經三個月了。楊麗,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沒有我姐嬌艷高貴,她平凡得像路邊的小草一樣,五官端正,也僅僅是五官端正而已,連正式工作都沒有,只是一名打字員,她打起字來和彈鋼琴差不多,葛光海在一旁看得如癡如醉,真不知道他喜歡她什么。葛光海說,從側面看,她的小鼻子長得非常俏皮。

他把鑰匙插進門孔里,門一下子開了,臺燈開著,所以他看得很清楚,楊麗赤身裸體,在一個男人身下,豬一樣叫著,屋外的石楠花散發出精液般的味道。葛光海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楊麗的同事,一名司機,一頭長發染成時髦的金黃色。我認為葛光海應該像個男人那樣上去把金毛狂揍一頓??墒撬麤]有,他竟然跑了出來,跑到我這里過夜。他對我說,原先他還猶豫著要不要和楊麗結婚,現在他不需要猶豫了。他說這話仿佛老了十歲,誰也不會娶一個破鞋姑娘。事后,楊麗來找葛光海痛苦地流淚懺悔,畢竟金毛是一個有婦之夫,但葛光海一言不發,他主意已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不久,他就開始追求我的同學張娟,葛光海就像一條壁虎,尾巴斷了,又飛快地長出來,速度驚人。

如果說楊麗還五官端正,張娟就只是一個胖姑娘而已,這胖姑娘喜歡帶一只男式手表,沒事就低頭看時間,仿佛時間對她而言,非常緊迫又寶貴。她一向成績不錯,但心理素質太差,一考試成績就差,所以三流大學都沒有考上,暑假里就賦閑在家,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自家的歌廳里看人跳舞和唱歌。

這一段時間,葛光海迷戀上了詩歌,他買回一本本的詩集,葉芝,雪萊,書里夾著樹葉做成的書簽,在精彩的詩下面會畫上波浪線,有一回,他寫給張娟的信掉在我房間的桌上,我一看,工工整整地抄著許多愛情詩,工整得像我舅舅的美工體。

張娟坐在咖啡廳里的角落里,昏暗無比,她一邊用腳打著拍子,一邊喝著剛剛興起的咖啡,咖啡裝在長長的玻璃杯里。他父親的歌舞廳,在我們南燭非常有名。作為同學,我必須勸勸她,一個剛失戀的男人可能會失掉理性,而我真心覺得他們不太適合。張娟把咖啡放下,尖厲地開始反駁我,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他是怎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大方、真誠、爛漫,知不知道在我過生日時,葛光海為我做了什么?

我們去湖邊劃船,吃湖鮮,我們躺在船里,葛光海為我讀詩,這個男人,一天就為我花了幾百!的確,葛光海向我舅舅借了一筆錢,透支了他兩個月的工錢,沒想到花在她身上,真不值。張娟說這話時,我覺得她更胖了,我才不會愛上只有心靈美的姑娘,我像我舅舅一樣對女人的長相分外介意。

葛光海把頭發燙卷,堆在額前活像一堆屎,可是他自我感覺良好,在他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皮包里,總有一本詩集,一把梳子,夏天還有一小瓶花露水。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優美的詩歌,瞬間空氣都清新了,當他背誦詩歌時,張娟會用癡迷的眼神看著他,他頓時變得金光閃閃,香氣襲人,她們都喜歡憂郁的男人。但是我不得不說,葛光海完全是偽憂郁,他不背詩的時候活蹦亂跳,樂觀至極,目標宏偉,他要成為百萬富翁,他要擁有一棟別墅,別墅前要有一個游泳池,他對游泳池的狂熱完全超過了別墅本身。深藍的水面如海洋般映著藍天,池邊還要有一把躺椅,在橘色的遮陽傘下。他不知是從哪部電影里看到的,對此向往不已,還要有噴泉,它們從一個調皮男童的小雞雞里射出,或者某種動物的血盆大口中吐出來,噴濺出歐洲古典的氣息,然后泉水流入茂密的草叢或者碎石中。陽臺必須是露天的,有著洛可可式的柱子,一年四季,庭院里總是玫瑰深紅,而矮個的灌木則須修剪成復雜的迷宮,如果可能,還要有一名資深的管家……他躺在月光下,和我描述著他的夢想,每次他都會多出一些更煩瑣的細節,這個想象中的別墅變得越來越龐雜,巨大,膨脹成某種怪物讓我嗤之以鼻。

和我舅舅共事久了,葛光海對整個工程的操作流程了如指掌,他甚至萌生了自己接一筆單子的沖動。吃晚飯時,我舅舅輕描淡寫地說,輕工業公司有一筆大買賣,許多人都去接活了,明天我也去試試。這話讓葛光海心里一動。

在我舅舅去之前,葛光海借了一身西裝,他也想去試一下,他打著紅色領帶,頭發向后梳起,意氣風發。他一走進去,才發現沙發上已經坐了一排來試運氣的人,他們抽著煙,休息室里一片濃霧般的煙霧,沒地方可坐了,葛光海只好像小狗一樣轉來轉去,他走到里面,向房間里瞄了一眼,廠長看上去滿臉不耐煩,這筆活據說一直沒有定下來給誰做,可見這個男人苛刻和追求完美到了何種程度。葛光海溜走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癟三,他畢竟才二十三歲,年紀明明白白地寫在眼睛里,皮膚上,氣味中,葛光海自己渾然不覺,而年長者一看就知。一個臭小子,也想來分一杯羹,他們的目光中毫不掩飾地表達著他們的憤怒和鄙夷。

而我舅舅一走進來,他們都低頭不語了。我舅舅身上有一股子天然的文藝范兒,一件白色棉麻中式襯衫,一條墨綠色的燈芯絨褲子,屁股和膝蓋早已磨得發亮,我舅舅的打扮總是與眾不同,他自己設計了樣式拿去縫紉,他長長的頭發,落拓不羈。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休息,等著叫他進去,不像其他人,急哄哄地向出來的人或者坐在沙發上的同行問東問西,完全的缺乏自信,我舅舅定定心心,勝券在握。事后我舅舅教育我們說,對付那樣的廠長,第一就是要用專業知識擊潰他,這才是讓他心服口服的辦法。我舅舅笑瞇瞇從里面出來后,廠長對剩下的人說,你們回去吧,活已經有人接了。有人嘀咕,他有什么本事?。?/p>

我舅舅說的話很簡單,我舅舅說,黑色的大理石墻面必須安裝白色的字,廠長問,什么白色的字?大多數人都會說黑色上白色好看,但他們說的白色不外乎是白色有機玻璃字。我舅舅說,銅字烤白漆,又好看又不褪色。這是當時蘇州才剛剛興起的玩意,我舅舅一個月前才知道,廠長也是第一次聽說。我舅舅補充道,我一會兒量下尺寸,做一個微縮效果圖給你。就這樣,我舅舅憑他的專業打敗了對手。

一時間,我舅舅成了小城里的知名人物,甚至他的事傳到了我外公耳朵里,第一次,我舅舅的名聲超過了我外公。

那段時間,我舅舅忙壞了,忙壞了的還有葛光海,他和張娟都沒有了見面的時間,都是張娟跑來找他。男人以事業為重,張娟說,這更證明了他是一個好男人。在現場,我舅舅怎么罵他,他都不還口。張娟說,葛光海真是好脾氣,我就喜歡好脾氣的男人。他仿佛永遠都是那么笑嘻嘻的,他每次都能虛心接受,但下回依舊死不悔改。

葛光海和輕工業公司樓上樓下的人都混熟了,他嘴甜,看到年長的都叫姐姐,年少的都是妹妹,討得她們都喜歡。他帶給她們炒熟的毛栗,滿樓都是毛栗的香氣,他還帶了許多小瓷器送給她們,屬小狗的送小狗,屬小豬的送小豬,那小狗模樣俊俏,脖子里還系著條紅絲帶。與我舅舅的自視清高相比,她們更喜歡葛光海,勤快嘴甜的葛光海。有幾個阿姨嚷嚷著要給葛光海介紹對象,雖然他連一份正式工作都沒有。

無論如何,葛光海看到我考上大學還是很羨慕,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寫著這一點,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傷心事,他很想進大學,但他不喜歡學習,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學習,他的腦袋里仿佛有無數分叉的小路,沿著任何一條,都會走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大學生”,他叫我,樣子酸酸的,當我來幫我舅舅干活,他就更加的陰陽怪氣,好像大學生是水晶玻璃般易碎的東西。我姐已經大三了,她看見葛光??偸且桓睈劾聿焕淼臉幼?,而葛光海對我姐也死了心,他現在只能看看我姐的背影,她的齊到腰間的長發,活像一件披風,如果她哪天束起,露出她纖細如天鵝般的脖子,葛光海就會在后面鼻翼抽動,仿佛能聞到什么特別的氣味。我姐酷愛黑色,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裙子,黑色的毛衣,襯出她肌膚如雪和漆黑如墨的眼睛,她的眼睛深凹進去,仿佛一個深潭,我都不常和她對視,她如果長久地看我,會讓我毛骨悚然,仿佛她的眼睛里藏著一個寒氣凜凜的妖怪洞,能將我吸進去,所以我姐朋友很少,她身邊的男孩子也少,這一點真叫人奇怪。我鼓動葛光海追求我姐,好暖暖她身上的寒氣,但葛光海突然有了自知之明。

他和胖胖的張娟在我們小城風景區最貴的餐廳里吃飯,給她過生日。水晶燈下,牛排,甜點,紅酒,花光了葛光海兩個月掙的錢。水晶燈在張娟臉上打出陰影,讓她更加的虛胖和難看。但此情此景,女人們都喜歡,我姐也不例外。當聽我說起這一幕時,我姐臉上竟然流露出既妒忌又向往的神情,女人仿佛就是喜歡浪費錢,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搞得花里胡哨和萬分復雜。她發出不滿的嘀咕,葛光海到底看上她啥?鼻子長得和豬一樣。即便是對我的同學,她依舊刻薄得像刀片,這也是她不討人喜歡的原因。

中秋節,張娟跑到我們的家來,我姐開的門,張娟一看到我姐就問,葛光海在你家嗎?我姐反駁道,葛光海是你男朋友,怎么跑來我們家?張娟不介意我姐的腔調,只驚呼道,葛光海失蹤啦!原本他們約好中秋節去逛街,葛光海要給她買一件她看中好久的連衣裙??墒撬龔脑缟系鹊皆铝脸鰜?,葛光海還是沒來,他或許被人綁架了?我姐姐嘲笑道,綁架他?你接到敲詐電話了?她無法聯系到葛光海,那時只有我舅舅才有磚頭那么大的大哥大,我姐推測最大的可能性,她開玩笑地說,估計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啦。葛光海只會狗刨式,憑他的水性,一團亂七八糟的水草或者腳一抽筋,就會要了他的命。張娟在擔心中哭哭啼啼,儼然她已是他的小媳婦似的,我姐厭惡地看著她,還沒到看到尸體呢,倒哭上了。我姐雖然刀子嘴,但她一貫淡定。

一連幾天,葛光海都毫無音訊,我舅舅的活需要人手,不得不招了一個小伙子,這個小伙雖然英俊,但總像一只被打敗的公雞,我舅舅罵了他幾句,他就跑掉了。我舅舅又氣又急,這孩子,真是玻璃心??!這讓他越發想念葛光海,想念他吃飯時幫著添飯,我舅舅蹲久了喊腰疼,葛光海立馬會拿一小板凳塞到我舅舅屁股底下。這些我舅舅頗為受用,現在沒了!就像樹上的葉子掉光了,猛然顯現出荒涼的天空,而樹葉茂密時,我舅舅熟視無睹,這令我舅舅羞愧難當,他還拖欠了葛光海兩個月的工資,拿去墊付材料費了。但這種羞愧在他去結賬時消失了。會計大姐驚訝地說,啊,不是早結了嗎,前幾天,你徒弟來結了啊,他還請我們去紅寶石火鍋店吃火鍋了呢!紅寶石火鍋店剛剛開業,人人都以去吃過為榮,據說味道不錯。

我舅舅回來后咬牙切齒說,葛光海是蓄謀已久地跑路了。他帶著我舅舅的四萬塊錢跑了。四萬,是一筆大數目。其實不止四萬,他之前還向張娟借了七千,他說他在做一筆大生意,就少七千,等他賺錢了雙倍還給她。張娟說,他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我當然是要借給他啦,況且,我們是要結婚的。

就這樣,一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失蹤了,連片言只語都沒留下,哪怕留一封情書,也會讓張娟相信這世上果真有愛情。

我外公得知了這件事,只輕描淡寫地說,靈臺人么,靈臺人啊。我舅舅臉色鐵青,他居然被一個小毛猴耍了,這真傷了他的自尊和對葛光海的感情,他幾乎快要把他當兒子看了。我舅舅立馬找來了表哥,讓他帶幾個小混混去找葛光海,找到了先揍一頓再說,他相信葛光海跑不遠。

因為拿了我舅舅的錢,這幾個小混混沒事就在小城里轉,他們倒沒看到,我表哥竟然在路上看到了葛光海,他嗖地一下子跑過去,牢牢抓住了葛光海的雙手,葛光海求饒,哥哥!哥哥!我表哥表明是我舅舅想找他,我表哥想打他,可是他下不了手。他這樣向我舅舅解釋的,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葛光海一下下哥哥哥哥地叫著,在我表哥疏忽的瞬間,他逃走了。他答應我表哥明天就來見我舅舅。我舅舅等到天黑,連個人影也沒看到,小兔崽子,又給他耍了。

冤有頭,債有主,我舅舅不得不去找葛光海的父母,他們還有一個小雜貨店,幾年沒去,這個小雜貨店更加的破舊,明年起,它將被拆遷,這里將成為靈臺風景區的湖景大酒店。小雜貨店里太過狹窄,所有的貨物都朝上堆放,一層層的架子,搖搖晃晃地放上水壺,水管,讓人擔心它們隨時會從上面掉下來,一切都雜亂無章,只有他們才知道客人要的物品放在什么地方。在一股潮濕的霉味中,葛光海父親說,我們一年到頭也難得看到他,我們也當沒有這個兒子。我們也懶得去管他,他死了才好。這簡直也是無賴,我舅舅絕望了,靈臺人啊,靈臺人,身上都流著痞氣。沒想到身邊竟然一直藏著內奸,內奸這個詞,陰險,黑暗,背后一刀,這把刀就插在我舅舅的心臟上,讓他時時疼痛。

我表哥下不了手,小混混才不管那么多,他們很久沒有打人了,手都癢死了,葛光海一直在討饒,但他實在拿不出錢來,最后他竟然像一只狡猾的壁虎一樣逃脫了,小混混交到我舅舅手里的是從葛光海手指上捋下來的一只金戒指,小混混說,他先用這個來抵債,他只有這個。

這枚戒指戴在我舅舅手指上金光閃閃,一枚方戒,碩大無比,上面雕著繁體的“發”字,我舅舅戴著它,像暴發戶,這削弱了他的藝術家氣質。沒事時,他手指轉動著戒指,若有所思,他的活越接越多,但他并不快活。手下的小工流水一樣來來去去,沒有一個能堅持完一個月,再加上我舅舅腰傷復發,躺在床上嗷嗷直叫,有再多的錢也抵不過病中的空虛。

女 人

聽到宿舍的喇叭里喊,張炫,有人找。我飛奔而下,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看到一個大高個朝我招手微笑,他戴著墨鏡,穿一件花里胡哨的上衣,頭發全部朝后梳起,襯出他的臉更長,五官更尖銳,那尖尖的鼻子仿佛一把小刀?!办澎拧?,他叫我小名,他又叫了四五聲,我才認出他來,短短一年,某種滄桑好像爬上了他的臉,一下子老了,不再是那個卷卷頭發如小羊一樣的葛光海了,他指指上衣,花花公子的!又指指鞋子,耐克!我這才看清他穿了一雙高幫鞋,看上去又厚又沉,他這一身行頭,好像剛從美國回來的一樣。我從廣東來的,順路來看看你,看看大學怎么樣?他深吸了一口氣,一直以來,他對我上大學很羨慕,哪怕只是一所三流大學。

他看到宿舍門口有阿姨坐在那兒賣茶葉,看到了女生宿舍的化糞池裂開了,污水一直流到馬路上,黃燦燦一片,為了便于女生出行,一行紅磚當橋,如果要到男生宿舍,必須從這磚橋上經過,這也是為什么這家伙站在樹下,他可不想弄臟自己的新鞋?!按髮W不怎么樣,除了有漂亮女生!”他狡黠一笑,女生的黃黑排泄物就在我們身邊流動,難以想象漂亮的女生也會拉出這么粗黑的屎厥子,臭氣熏天。我挨近他,他身上的香水味讓我的鼻子好受了些,竟然還噴香水,這真讓我吃驚。我擔心地說,要是我舅舅找到你就麻煩了。他微微一笑,他找不到。誰也不知道我會去廣東。他說了幾句廣東話,他的樂觀感染了我,但我沒有什么可炫耀的,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我的女朋友。雖然她前天說要和我分手。我們等在樹下,過一會兒,女生們就會像找食的小雞涌向食堂,許多漂亮的女生出來了,哪個最漂亮?我問他。陳紅就夾在她們其中。“白裙那個!”葛光海說,他一眼就看到了陳紅,你女朋友?他仿佛很驚訝,陳紅是?;?。你上了她?葛光海問。這一問直戳我的痛處,沒有,我承認,他吐了口氣,說,那她還不算你的女朋友,不過,這姑娘長得真不錯。

我險些上了她。在校園山坡上的小樹林里,清晨,這里會有許多白色衛生紙如雨后小蘑菇一樣冒出來,夜晚,有許多的情侶在這里卿卿我我。在月光下,我摟著她,我親親她,“讓我看一下,讓我看一下嘛!”我撒嬌道,我的手伸進去,摸到她的雙乳,冰涼,滑膩,柔軟,感覺無與倫比。“我就看一眼!”我撩起她的上衣,清晨打了霜的葡萄,新鮮的葡萄,堅硬的光澤,我禁不住吻吻它們,有股香草冰激凌的味道,我的手順勢從她的短褲里插進去,她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和之前一樣,一切都到此為止了。她在害怕什么,她在恐懼什么?月亮發出柔和的光暈,月亮是天空的乳房,它漸漸地變得光芒四射,如此美麗的夜空,連它身邊的星星都熠熠生輝?!拔覀兎偶俸笕ユ偨姘??!蔽姨嶙h,我想在鎮江之行中,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拿下,摸摸私處再也不能滿足我,那個地方摸上去像一件貂皮大衣。

左挑右選了一間小旅館,為了保險起見,我以自己的名字又開了一間單人房,這也是老板暗示我們的,我們沒有任何證件證明我們是夫妻,法律規定只有夫妻才能住在一間房里。但一看我們,老板就心知肚明了。“這里很安全”,他看看我們,向我們保證道。他瞇起青蛙般鼓起的眼睛,又立馬垂下,仿佛多看我們一眼就會讓我們改變主意。他試圖表現得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向我們揮揮手,讓我們上樓去休息,我猛一回,發現他正出神地看著陳紅的背影,他的眼睛變得專注和發亮,主要聚焦在陳紅的下半身,她有一雙筆直的長腿,光滑的皮膚仿若絲綢,讓所有的男人都妒忌我吧,這讓我隱隱不快又喜憂夾雜。

我們粘在一塊,準確地說,是我粘著陳紅,我像一只軟體動物一樣包裹著她,像個孩子一樣要求親親、抱抱。不停地親吻讓我的嘴唇又干又痛,在親吻中,我們已經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了,現在正是進攻的好時機,但我不想強攻,陳紅還在猶猶豫豫中,在陌生的地方,意志或許會潰堤,她沒有拒絕也沒有迎合,毫無經驗的我找不到入口,卻清晰地看到陳紅臉上的肌肉在抖動,她一緊張,她右眼下靠近鼻翼的地方就會抽動,這開始讓她焦慮,她仿佛突然害怕了,猛地筆直坐起,說,我還沒想好。失去貞操或許對女性而言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還是她并不愛我?她在猶豫,或許我并不是她非常心儀的男人,或許她迷醉的只是我的死纏爛打?或是迷戀于我對她的迷戀?

失去貞操很嚴重嗎?可是我也在失去啊。這么寶貴的貞操換貞操,在我看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最后,搞得像一場拉鋸戰或者一場心理戰,可是我太愛她了,不管如何最后都遷就于她,我只好和她在床上膩著,只是膩著,親親她的皮膚也能滿足我的饑渴。

正在此時,有人敲門,“查房!”對方尖叫。他們用腳踢著門,門仿佛要爆炸一樣。我只好起來開門,陳紅躲在被子里。兩個警察進來了,要求看我們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給他們看了,年輕的那個突然走到陳紅身邊,低頭看了一眼陳紅,陳紅眼睛閉著,假裝睡著了,我擔心他突然掀開她身上的被子,他猶豫了一會兒,低頭看了一眼床下的旅游鞋,鞋上沾了好多的泥巴。他小聲說,下次注意啊。在陳紅的臉上他看不到風塵味,我臉上也沒有。我想,他們看出來了,憑著閱人無數,他們知道,我們是純潔的孩子。

雖說有驚無險,但陳紅的情緒一落千丈,仿佛她從高高的山頂上跌落到骯臟的灰塵里。本來計劃三天的旅行就在第二天早上匆匆結束,她執意要先回杭州。我目送她走入杭州的車站口,她從拐角一消失,我就被痛苦攫住了,仿佛一分鐘也活不下去。走出昏暗陰冷的車站,在外面陽光的暴曬中,我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我和葛光海講完我的故事,他聽了哈哈大笑,他覺得我應該強攻。女人么,他仿佛很有經驗地訴我,只有上過了,她才不會輕易離開你。要是我,在鎮江,可不會讓她處女來,處女去。我說,我可不想勉強她做什么。我得尊重她的感受。葛光海對我的話嗤之以鼻,覺得這恰恰是我毫無男子氣的表現。他嘆氣道,你把女人想得太神秘了。太神秘了,你就會仰視,但仰視什么,你就永遠得不到什么。只有你俯視什么,你才唾手可得。他這么說,仿佛他已得到過許多女人。的確,他炫耀道,我上過許多女人,她們再也傷不了我的心了。

我們走在半明半暗的大街上,一些小理發店發出玫紅色的光,兩個女人,還算年輕,拉著葛光海叫哥哥,進來坐坐嗎?我們這有小妹妹,小仙女要不要?葛光海嘲笑道,有小妖精嗎?看上去不為所動,但他突然看了看我,他對我說,你要破一破對女人的神秘。我們就進去看一眼吧。在酒精、失戀和對往事的懷想中,我突然說,那就進去看看。我知道或許我面臨的是什么,這讓我既興奮又恐懼。

一個更年輕的女人推著我走向后面的房子,我有些猶豫,葛光海朝我揮揮手,他說,你去吧,你什么也不會少。是的,這就是作為男人的優勢,我們什么也沒有,連膜都沒有。

她的嘴在昏暗的光線下鮮紅如櫻桃,幾乎潛意識地,我去親她的嘴,可是她卻把頭扭開了,我看了她厭惡的表情,她張開嘴,兩邊有尖尖的犬牙,她嘴里嚼著口香糖,是草莓味的,我越努力,她臉上越涌現出不耐煩和厭惡,她簡直等不及了,仿佛我的努力對她而言成了折磨,她看看手表,一塊銀色的男式手表。在她不耐煩地催促中,我終于結束了,如何開始又如何結束像一列火車呼嘯著經過隧道,還沒反應過來,隧道外的陽光卻像刀片一般投射進來。

葛光海在樓下抽煙等我,我失神落魄,“我已經付錢了,走吧。”他說。九月的夜風已經開始微涼,“感覺怎么樣?”他問,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要的不是這個。他一起和我回宿舍,他說,這里對他而言比較安全。我說,好吧,反正宿舍里晚上總有人不回來睡覺。他拍拍我的肩膀,女人并沒有那么神秘,不是嗎?的確,沒有什么神秘的。就如一個孩子一心想去一個真正的游樂場,閃閃發光讓人神往??墒撬麩o意中走進一個,卻發現它破破爛爛,地上到處是垃圾,木馬發出吱嘎的聲音,柵欄也早已銹跡斑斑,可是它依舊是一個游樂場,不是嗎?

葛光海鼾聲四起,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我走到廁所里沖澡,沖冷水澡,外面山坡上的小樹林里竟然有鳥在叫,它叫得那么好聽,我經??吹剿葎又咨岚?,像花朵點綴林間,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臟,廁所里那些堅硬的無法沖走的大便還在散發著臭氣,我仿佛全身赤祼地站在那些大便上,我恍恍惚惚,流下了眼淚,為自己的第一次,它像馬身上的烙印一樣揮之不去。我的鼻腔里還涌動著草莓味,濃甜的夾著酸酸的口氣,香水,汗味,手表的金屬的味道。屈辱和骯臟,像條蛇一樣纏住了我。我無法再像兩個小時前那樣愛一個女人了,一些魔力和光芒消失了,而欲望之門被打開,沉寂多年的鐵門轟的一聲打開了。我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憎惡葛光海。外面路燈的光線照進來,他睡得那么香,那么踏實,他可能很久沒有睡得這么踏實了。他的嘴角上揚,仿佛在夢中微笑,只消我給我舅打一個電話,他就會過上另一種生活。可是我沒有,我是他唯一投靠的人,是臨時的中轉站。

從此你是個男人了!他對我說。可是只有我心里清楚,少年的愛遠比男人的愛熾熱真摯,如果一個女孩有幸能得一個少年的愛,不要辜負,那是最純粹的愛,如寶石般珍貴。

我沒有再找陳紅要求復合,沒有像我以前那樣,再去低三下四,仿佛低三下四猛然從我的字典里消失了,此后在我面對任何女人時都沒有了這個詞,我已經站在山頂,不可能再回到山腳,雖然山腳風光旖旎,可是我的雙腿已經被凍僵在山頂寒冷的雪地里,再也動彈不得。

寒假回家,我舅舅問我,葛光海去找過你嗎?我說,沒有。一年了,我舅舅還是放不下葛光海,還在尋找他。錢也沒有一年前值錢了。我舅舅感嘆道,不是為錢,還是蠻想他的。許多幫手如流水般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人做得長久。我舅舅的廣告公司就只有我舅舅一個光桿司令。再沒有一個人,像葛光海那樣,看到我舅舅快要坐下來時,遞過去一個小板凳,我舅舅懷念葛光海的這些小馬屁,可見我舅舅老了。他一笑起來,眼角有了三條褶子,耳朵也變圓了。

西施犬姑娘跟著葛光海進了閣樓,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和小周,她短而翹的鼻子,側面看活像一條小狗,她走出來時,臉紅紅的,眼睛更加的濕潤,鼻子仿佛也變濕了,一條健康的小狗。

她們從閣樓里走后,葛光海還躺在床上,但他并不在回味甜蜜和細節,他手捧一本詩集,他歡娛過后立馬看書,總讓我覺得他剛才的歡娛不過是我們的想象和幻覺,仿佛從一開始,他只是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看書,這真讓我們驚訝。我們擔心某些女人纏上他,但他勾引她們和擺脫她們一樣快速有效,只要怠慢她們幾次,她們就會心知肚明,她們就會從他冷酷的表情、語氣、眼神里明白一切已如東流水,再糾纏只是自取其辱。他對她們愛時寵愛有加,熱情似火,不愛時棄之如草芥,冷如冰塊,最后她們明白游戲結束,回家的鐘聲已經敲起。

各種各樣的女人我們也見多了,我和小周也慢慢地深知其味,也有女人和我們到閣樓里來,男人,年輕男人,對于已婚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更年輕更有活力的生命的喜愛和卑微,是一個日漸衰敗的肉體對一個新鮮肉體的渴慕,哪怕沒有愛意流淌,也充滿了人間四月天般的暖風和花香。

無聊時我也會翻翻葛光海的詩集,書柜里塞滿了書,這讓她們感到安全。一個愛詩的男人能壞到哪去?一個詩人,和她們做愛的是一個詩人,這多多少少能滿足她們的虛榮心,和一個王子做愛,和一個牧羊人做愛,有天壤之別嗎?

一個詩人,和她們粗魯的丈夫不同,他贊美她們的頭發,氣味,某個瞬間,她們皮膚光滑,眼神灼熱,嘴唇翕動,而他是黑暗中睜著眼睛的貓,任何細節或變化都映在他的眼瞳里。

剛買的詩集磚頭那樣厚,金字紅皮的書,好似《圣經》,自從葛光海和我舅舅和好后,他仿佛變得有錢了。他和我舅舅出入股票的大戶室,我舅舅一個月就賺了一年的錢,這些錢又投進去,繼續賺錢。這大好時機,比倒手摩托車方便多了。一走進大戶室,葛光海的臉上就流露出大老板般的神情,這種神情,一看就知,仿佛葛光海的臉上寫著“有錢”兩字,他打扮時尚,新潮,手腕上纏著黑色的手表,腳上是流行的尖尖的像威尼斯水船一樣的皮鞋,尖得可以踢死人。葛光海踩著尖尖的鞋爬樓,仿佛劃船一樣。

他出手闊綽,和我舅舅藝術家的氣質相比,他更有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風流倜儻更少年的感覺。每天他要花半個小時打扮,儀表對他而言一向重要,頭發用摩絲抹成波浪,男式香水,光滑的臉龐,雖然他沒有錢,可是他過著,毫無疑問,有錢人的有品質生活。他說,我喜歡白襯衫,李嘉誠就天天穿白襯衫,他說過,只有天天穿白襯衫才會發大財。他無意中暴露了野心。大多數時間里,他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說,他在交朋友,增加人脈。人脈!他睜大眼睛,人脈,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其次。所以,正如他希望的那樣,他結交了不少有錢人,他們個個都比我舅舅有錢。

葛光海有一段時間沒有泡妞了,他顯得焦慮和興奮,眼睛格外明亮,嘴唇也如熟透的櫻桃,泛出深紫。他一直在等著一張海關的報關單,這意味著有批鋼材將漂洋過海地從俄羅斯過來,俄羅斯,如此遙遠的地方,在我們的眼里,是白雪皚皚的宮殿,長著眼睛的白樺林,漂亮的姑娘和小伙。俄羅斯,葛光海說起這個詞洋洋得意,三天后這批貨將抵達上海碼頭。為了去上海迎接這批鋼材,葛光海精心準備了行頭,他在鏡子前將頭發梳成不同的樣式,并長時間地比較哪種更適合自己,適合一個站在碼頭上迎接鋼材的大老板的形象,這是他聯系的第一筆生意,自然也是好運的開始??上д斒⑾?,無法穿上他心愛的白襯衫,他選了一件灰色的T恤,一條灰色的長褲,和他之前的艷麗相比,活像一只灰老鼠。面對我的嘲笑,葛光海反駁道,這是高級灰,你懂什么?在即將暴富的時刻,保持適時的低調是必須的。在等待的兩天時間里,葛光海一直笑嘻嘻的,這批賺來的錢如何使用,他已經想過了千萬回。第三天清晨起來,他突然對我說,我會拿一筆錢給你創業,你早該從那該死的廠里出來了,大學生一直浪費在車間,換成我,寧可出去洗盤子。我要是大學生,絕不會混到你這個樣子。仿佛,他的成功唾手可得。

到了第四天,竟然又來了第二份離港單,這接二連三的離港單,每次都說三天后到港,可是三個三天過去了,那艘滿載鋼材的船還是沒觸到碼頭,無邊的大海就像神筆馬良在墻上所畫,他畫起了大風,閃電,這船或許要永沉海底了,像海底無數沉睡千年的珠寶。我舅舅和葛光海開始變得焦急和擔心,我舅舅下嘴唇長出了一個小皰,它破頭流膿,只要上唇一碰就痛得要命,我舅舅只好一直張著嘴,像快死的魚一樣呼吸。這是一樁葛光海在大戶室認識的富翁推薦的生意,現在牽扯進的不只我舅舅,還有許多人。他們都投資了,就等著分錢。他們給相關的人先打過去了50萬元的回扣,他既然收了錢肯定就能辦成事,這是我舅舅他們的想法,但事實變得無法預測,現在能做的只是等待。

為了緩解焦急,我舅舅凌晨一點,還在大排檔上和朋友們海侃,夜宵的菜很豐富,雞腿,螺螄,魚香肉絲,我舅舅嘴壞了,他什么也吃不了,只是一個勁地喝酒,他看著別人吸螺螄,這是盛夏才有的美味,他們不用牙簽,只用嘴唇嘬地一下就吸出肉來,和接吻差不多,接吻技巧好的人吃螺螄也吃得快,他們逗我舅舅,說他肯定吸不出來,我舅舅一生氣,拿過一個就吮起來,沒吮出來就痛得哇哇大叫。他們笑死了,還沒笑完,發現我舅舅突然消失不見了,從一輛面包車上下來兩個人,飛快地把我舅舅擄走了,我舅舅的手里還握著半杯酒。等到大家反應過來,目瞪口呆,我飛奔去閣樓。

面包車已經停在閣樓樓下,聽不到我舅舅的喊聲,估計嘴給堵上了。我繞到樓后,從樓后,有一架鐵梯直通閣樓,從三樓的門可以溜走,現在一切都很安靜,除了幾聲狗吠。月光下,葛光海順著鐵梯走了下來,一點也不出我所料,他赤裸著身體,他喜歡裸睡,瘦瘦高高的身體像一根黃瓜,他低頭看到我,向我做了一個搖滾的手勢,這個手勢他學習了半天,有根手指他總是分不開,無論如何,月色下的這個手勢有點古怪,在三樓拐角處,他又向我微微一笑,只一瞬他就消失了。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在馬路上看到一個裸男,渾身上下雪白,除了頭發和下體烏黑,這個男人,在半夜的路人看來,只有一個故事,從某個女人的床上匆忙逃跑,又或者某個花癡瘋子,和街上的裸女一樣嗖嗖地嬉笑而過。但抬頭看看夜色,花癡發作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花粉滿天飛的春日已成回憶。這個男人奇妙地躲過了一場牢獄之災,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舅舅進了牢房,一個月以后我們去看他,他看上去變胖了不少,耳朵胖胖地向后卷去,臉也吹了氣似的圓了起來。他對我說,下回帶點書給我看,實在無聊得很。他向我眨眨眼睛,這意味著他需要錢,需要錢來買煙和其他東西,而他身上沒有半毛錢。下回我去看他,帶了一本《普希金詩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現在完全是我舅舅心情的寫照。我把一張張嶄新平整的十塊錢,貼在書里,整本詩集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但我舅舅需要更多的書,他真的需要書,葛光海的許多詩集就這樣進了我舅舅的牢房,我舅舅對詩中葛光海的批注更感興趣,葛光海細小的字像圓腹蛛一樣爬在上面,狗屁,狗屁,或者不錯,妙文。我舅舅發現了其他秘密,在愛情詩后面,在很大的空白處,有葛光海的日記,他寫得短得和詩一樣,比如,她乳房很小,沒什么意思,但她很熱情。我舅舅可能以此為樂,我們也明白了,他歡娛后躺在床上看詩集,也可能在寫日記,日記本里還夾著鮮花,電影票,卷卷的毛發,甚至還有吃了一半的口香糖粘在上面,用手捏成一只小狗的模樣。就這樣,葛光海仿佛還和我舅舅在一起度過那些無聊的日子。我舅舅很想念葛光海,他一直覺得葛光海是個孩子。一日復一日,一年后我舅舅胖得簡直與之前判若兩人。虛胖,我舅舅解釋道,以前藝術家的銳利和靈氣從他身上溜走了,他那瘦削的手也變得像只豬爪。

我舅舅在里面關了一年零三個月后終于放出來了,一個富翁朋友后來幫我舅舅還了這筆錢,他也參與其中。幸好我舅舅在牢里閉緊了自己的嘴,始終沒有供出其他人,他雖然是藝術家,但他很聰明。

別 墅

小城日益擴大,郊區的稻田變成了工地,上面蓋起了大樓,臨湖的高樓像一排排黃水仙,在廢棄的農田里,孤零零的枯藤上還吊著殘存的小南瓜,夏日炎炎下,一切都如燒焦般干燥,遠處的樓房仿佛在一片迷離的水霧之中,幻覺之中如海市蜃樓。小城已經煥然一新,從這個郊區入口進入小城的外地人,在車窗內看到它們,或許會陡然一驚,以為城市已經到達,而城市還很遠。每次我和兒子小毛坐車經過那一片尚存的麥田,都會把目光聚焦在田邊那幢紅屋頂的小洋樓,它在陽光中,一整面的玻璃如鉆石般閃光,小毛總會指著那問,那是幼兒園嗎?的確,有點像幼兒園,在大片金黃麥田邊,漂亮到不可思議,猶如教堂。

第三次經過那幢紅房子時,小毛再也按捺不住,我們去看看吧。通往紅房子的是一條剛鋪的石子路,小石子硌腳,我不得不背著小毛,這家伙,又沉了。

在紅屋頂外面停了好幾輛車,警車!兒子興奮地尖叫道,從警車上搬下一個個紙箱,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一輛小皮卡,也裝滿了紙箱,工人一箱箱地搬進去,兩條大狗在屋前吠個不停,我們繞到屋后,一張大床懸在我們頭頂,一條繩索正試圖把它從窗口吊進去,這是水床,無聊的司機告訴我們,睡在上面就像睡在波浪上一樣,一動一動的,就像漂浮在海面上,他的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一萬八??墒撬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勉強從窗口進入,窗外是剛挖的游泳池,前幾天的雨水讓坑底積了許多的污水,這時,天驟然暗了下來,烏云滾滾,一場雷雨將至。

這時,有人從麥田那里走過來,逆光勾勒出他毛茸茸的身影,高大,瘦削,他徑直走向紅房子,因為小毛一直在說話,他才朝我們這瞄了一眼,我們也看到了他,黑色襯衫,灰褲子,頭發全部向后梳起,沒戴墨鏡,幾乎在一瞬間,我們都認出了彼此,他的臉變方了,眼睛因疲倦而顯得深沉,依舊漆黑如墨。葛光海,我幾乎尖叫出來,他逃跑快十年了,這十年他在哪里是一個謎,而這個謎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有許多的問題要問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說,三年前他就回來了。為什么不找我們?他說他打過電話,沒人接,他以為我們搬走啦。我知道他在撒謊,這一切都是借口,老宅一直在那里,他只要去看一下,它從沒搬過。你結婚了,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看到小毛瞬間明亮起來,我在準備結婚呢,他話題一轉,嘻嘻一笑,走,到我的房子里參觀一下。

歐式的風格,正如他少年時喜歡的那樣,洛可可風格的白色家具,一樓客廳里放著一架鋼琴,鋼琴旁是一大束云南五彩干花,蓬蓬的像一把打開的傘,鋼琴上蓋了毯子,因為它上面的水晶吊燈正在清潔,葛光海對這個客廳并不太滿意,他帶我們走上二樓,二樓是書房,落地窗外可見金黃的麥田,田園風格的碎花沙發沿著落地窗放了一圈,葛光海從柜子里拿出糖果,五彩的瑞士糖,小毛立刻安靜了,他的嘴巴里咀嚼著清香和甜蜜,聞上去似草莓和檸檬,小毛還得到了德國的巧克力,我的手里端著是法國的水果花茶,這里,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書桌很大,書柜里滿是書,另一面墻上,則掛滿了照片,這是我在香港大學的畢業照,他指著其中一張說,照片上的葛光海戴著博士帽,看上去喜笑顏開,還有許多葛光海和明星們的合影,它們都被放大,不管是與嬌艷的女明星,還是風流的男明星,照片上只有葛光海是主角,他那幾乎每張都一模一樣的微笑,一模一樣的動作,他微微抬起下顎,眉毛烏黑,臉部輪廓堅硬無比。

“去看看師傅!”他不由分說將我和小毛塞進奔馳車里一路急馳,烏云,閃電,然后竟然下起了罕見的冰雹。它打在車頂上啪啪直響,讓我懷疑車頂快被砸壞了,葛光海扭大音樂的音量,神色自若,五月下冰雹,他撇撇嘴,一切皆有可能,他笑到。

我們頂著冰雹回到老宅,冰雹竟然有雞蛋那么大,在這么惡劣的天氣到來,讓我舅舅很感動,他差點就流淚了,他拉著葛光??戳擞挚?。看到我舅舅流淚了,葛光海也流淚了,十年沒見,這期間發生了多少事啊,我舅舅要講的話太多,以致葛光海都插不上嘴,他回去時塞給我舅舅二千塊錢,二千塊錢放在以前,我舅舅根本看不上眼,而現在,兩千塊錢對我舅舅意義重大,他推來推去,最后還是收下了,人一老,不知道是看重了金錢還是看輕了金錢,我舅舅一點也沒有怪葛光海十年間沒來看過他的意思,他一哭,我舅舅就心軟得像個孩子。葛光海又回來了,這讓我舅舅欣喜若狂。

冰雹停了,老宅的花壇里積了一層冰雹,突然變得像冬天,紫紅色的杜娟花被打得七零八落,殘花一般。我姐姐正站在屋下發呆,她準備離婚后搬回老宅,她那么堅決地要離婚,不顧我姐夫的苦苦哀求,我姐夫說,他是外遇了,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我姐姐。她癡癡呆呆,正如這殘花一樣,神色黯淡,眼睛下有一圈月牙形的黑青,頭發也失去了光澤,就像一只毛發蓬亂的流浪狗,渾身上下充滿了雨天的氣息,這樣陰冷的天氣,她卻穿一件黑色背心長裙,如一把立在墻腳的傘。

葛光海看到我姐眼睛一亮,他挽著我舅舅朝我姐那走去,我姐冷若冰霜的樣子像冰雹,冰雹都融化成水了,她還是那樣。

葛光海簡直是拉著我舅舅和我姐上了他的奔馳車,直奔他的小樓,兩個小時后才把他們送回來,我舅舅回來后一個勁地感嘆,自己以前目光短淺,不動產才是真正的財產。他有錢時買房就好了,買什么股票?他仿佛剛剛醒悟過來,任何時候,地才是最值錢的。我姐姐一言不發,估計也受了打擊和震動,與她那簡陋的六樓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一比,簡直是當頭一棒。葛光海這個仇報得好,他一定在洋洋得意和自我夸耀,但他低估了我姐,我姐從不為物質所動,她從不追求金錢,所以也沒有金錢,她追求的是愛情,所以到頭來兩手空空,虛幻的東西到底靠不住。葛光海還想請我姐單獨吃飯,我姐拒絕了,她撇撇嘴,沒興趣。不止一次,葛光海在我舅舅面前表露出他從少年起就對我姐的愛慕之情,我姐也心知肚明,但她從不表態。

他們一回來,我姐一進房間,小李就來了,他還披著雨披,雨水順著雨披流向地面,地面汪了一攤水,他揪下雨披,露出日漸禿頂的腦袋,回家吧,他哀求道,我姐不理他,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我姐從屋里取了一只大紅蘋果,說,幫我去外面河里洗一下,我要吃。得到我姐派的任務,小李受寵若驚,他疑惑地看了我姐一眼,我去洗,你不關門吧?我姐平靜地說,不關門。真的?真的。我姐竟然抬頭一笑。他歡天喜地地拿著蘋果走出老宅,走向河邊,我姐猛然如箭般沖過去關上了大門,嘭的一聲,鎖住。

等到晚上,我打開門,發現門前臺階上放著那只蘋果,洗得干干凈凈,紅紅的蘋果像打了蠟一樣,一條小狗跑過來聞聞它,又跑開了。

葛光海的婚禮極其奢華,臨湖的大酒店里聚全了這個小城里所有的權貴,市長一進來,凡站起來微笑的都是當官的,只有極少數像我一樣木訥的普通百姓,還呆坐在椅子上,坐在我周圍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也省去了寒暄。

葛光海一身灰色西服,紅領帶,頭發依舊整個向后梳起,他再披一件黑風衣,就是上海灘的許文強了。新娘子一襲婚紗,身材曼妙,長得很漂亮,但有女人在一旁說,所有的女人化了妝、穿了婚紗都很漂亮,至于她卸了妝什么模樣,只有鬼知道。這話里有忌妒的成分,這么隆重的婚禮,這么多冗長的證婚詞,下面的人都快昏昏欲睡了,墻上裝飾的百合和玫瑰又那么香,如同催眠藥,一對璧人,主持人強調,的確,男人高大,女人嬌小,天造地設。葛光海那天看上去有點興奮,人來瘋似的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不停地濕吻新娘。他的激吻讓下面的女人們羨慕不已,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無缺,葛光海表現得像一個癡情的丈夫和合格的愛侶,一點也不像他先前向我抱怨的那樣,這讓我懷疑這一切只是我的幻覺:月光明亮,他坐在老宅的院子里,頭發蓬亂,手指被香煙都熏黃了,你覺得我還像個人嗎?話沒說完,他的眼睛一下子捕捉到我姐,她朝我們走過來,一個中年婦女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吸引人之處,她年輕時的那種美,隨著時間也已消失殆盡,我不明白葛光海為什么還這么傾心于她,或許在他眼里,她還是少女時的模樣,你怎么還沒離啊?他調侃我姐,我姐朝他瞪了一眼,他立馬快活地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抽煙讓他的口腔散發出一股駱駝般的氣味。

婚后的葛光海和單身差不多,一個星期有五天不在家,到處跑,一會兒北京,一會兒廣東,他有許多事情要去做,許多關節要打通,人脈要擴展,這樣他才能飛黃騰達,對于人脈,葛光海不止一次教導我,舍得舍得,先舍后得,先要給他人以小恩小惠,然后才能從他那得你想得到的,其實說起來很簡單,但操作起來,就要看你舍的勇氣和手筆了。大多數人得到時笑瞇瞇,而舍時縮手縮腳,要舍就得嘩地一下子舍出去,葛光海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大旗一揮,當然,他話題一轉,你必須舍給有意義的人,有利用價值的人,簡而言之,就是比你強的人。比如,你不會游泳,他馱著你,你就蹚過河去了。

自從他僥幸逃脫,我舅舅被抓后,葛光海再也沒有炒過股,股票是虛幻的東西,用虛幻的來炒作虛幻,難道不是跌進更深的虛幻?用實的東西來增值,總不至于最后一無所有。所以,他熱愛上各種木材,金絲楠木,海南花梨木,又熱愛上了各種石頭,葛光海說,有錢人都這么玩,我這些不算什么,真正的有錢人,你沒見過,我和他們比起來,小巫見大巫,真正的有錢人,必須有錢又有閑。

已經快一年了,葛光海還是沒有成功播種,用葛光海的話解釋,一年365天,我有300天在外面,哪有時間播種。有一天酒醉后,他卻對我舅舅吐露真言,我對她沒有性欲,沒性欲怎么生兒子?這位妻子是他老媽閨蜜的女兒,是他老媽看中的,是她逼著他非得娶她,因為他已經三十多歲了,他不娶她,他老媽說,她就去死。所以他娶了她,但他并不愛她。我舅舅聽了搖了搖頭,仿佛在說,你愛過誰啊。這小子,八成新鮮期一過又厭倦了。我舅舅深知他的秉性,任何姑娘和他在一起,不消多久,他就厭倦了,就是一仙女給他,也是這德性。這小子,就是不能讓你得著,我舅舅調侃他,非得像小敏那樣,冷得像冰塊,對你不理不睬,你瞧她,只能瞧墻上的畫一樣,才能鎮住你,你呀,賤骨頭。

我舅舅說得對,我姐天性高傲,但受到小李花心的打擊后,她仿佛對葛光海也沒那么討厭了。有時晚上葛光海來找我舅舅聊天,我姐姐也會端坐一旁,耐心地聽上一會兒,她實在太無聊,葛光海的故事在酒氣和月色中傳奇起來:他去緬甸偷偷進一種昂貴又稀少的木材,后面有阻止他們的人,子彈呼呼地從他的耳邊飛過去,為了躲過他們,他們只好租了馬,沿著山路走下來,那山路陡得看得人心肝兒發顫,那時他最害怕的就是成為異國的鬼。我姐睜大依舊烏黑發亮的眼睛,半信半疑。她從來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最遠也不過省城,她婚后的生活就是準時上下班,準時做飯,一個稱職的妻子,對此,她大概也厭倦了。葛光海趁機說,我們一起去埃及,你覺得怎么樣?他學著木乃伊的樣子在院子里蹦跳,他半瞇著眼睛,吐出了舌頭,有時候,他也可愛得像個孩子。我姐說,好??!她那么平淡,哪怕是同意聽上去也像拒絕,葛光海反正被她拒絕慣了,也無所謂,坐下來,繼續講故事。

我姐離不了婚,因為小李不肯離婚,就算到了法院,小李說,一審也不會離,因為我還是愛你的,我們的感情還沒有破裂,無論我做了什么,我都沒有想過要拋棄你。我姐說,你拋棄我吧,你拋棄我吧,求求你拋棄我吧!但我姐夫就像一只偏執的小羊,兩只羊角死死地頂在墻上。我姐有什么好的,但他離婚后,找到我姐姐那樣的,估計也難,愛情不是唯一,適合我姐的人可能有成千上萬,但關鍵是,我姐先遇到小李,她運氣不好。

軍 人

一條鄉間的小公路上,汽車時速可以開到100碼,葛光海就開到了100碼,車窗開著,風呼呼地吹進來,比開空調涼多了,葛光海聽到后面有車在按喇叭,示意他讓開,讓它超過去,葛光海想,娘的,已經100,還想超速?葛光海偏不讓,這條小公路讓你怎么超。后面的汽車一直緊跟不舍,喇叭聲一直叫喚,讓葛光海心煩意亂,他一時氣急,干脆一腳剎車,變成80,后面的車還沒反應過來,嘭的一聲,撞到了他的車屁股上,一股怒氣直沖葛光海的頭頂,他下車一看,對方也剛好下車來看,個子矮小,文質彬彬地戴一眼鏡,葛光海什么話也不想說,上去沖他打了一拳,接著左勾拳右勾拳,打得小個子招架不住,鼻血流了一地,葛光海還不想停手,后面開來了一輛吉普車,下來了一個男人,他勸葛光海不要再打了,他說,算了,算了,沒必要。葛光海一別頭,大吼一聲,你誰啊,老卵!多管閑事!他這么一吼激怒了那個男人,他朝著葛光海猛揮兩拳,兩個人扭打的間隙,小個子溜走了,就是這樣,葛光??迒手樥f,竟然和這個人莫名其妙地打了起來,而且越打越兇,因為兩個人實力相當。

兩個人打了一會兒,都累了,躺在地上休息,那個男人打了一個電話,不到十分鐘,一輛大卡車來了,下來了十來個軍人,葛光海這才想起傳說這山里駐扎著一個軍團,他還一直以為是開玩笑的呢,他們把葛光海團團圍住,葛光??薜澳锒紱]有用。他們并不動手,都笑嘻嘻地看著他,那男人從葛光海的汽車里翻到了駕照,說,我知道了,我認識你了,你就等著被逮進去待兩天吧。葛光海這才發現這男人穿著一條軍褲,因為剛才打急了眼,根本沒有留意,剛才發生的一切太快了,像風一樣,快得來不及感受和反應。

現在怎么辦?他們知道了我的名字并且揚言要把我送到牢子里待幾天,葛光??瓷先ジ緹o所謂滿臉的血,在牢子里待幾天就完了,從此葛光海完美的人生將出現一個洗不凈的污點。那個男人說,我最討厭囂張的男人。葛光海反問我,我囂張嗎,我難道囂張嗎?現在的問題就是找一個強大的人擺平他,很多事情葛光海自己都能擺平,而這次不得不搬救兵來了。

葛光海被打之后,行事果然低調了許多,這世界上,比他有錢的人多去了,比他有權的人也多去了,葛光海感嘆道,光有錢并不算什么,有些東西比錢更厲害。經過一個月的恢復,葛光海身上已經看不出打架后的痕跡了,只在鼻翼處留下了一塊小傷,好像被香煙燙了一下,這平添了他面容上的滄桑,不得不說,時間剔除了少年葛光海身上女孩子般的東西,他變得堅硬和四四方方,連長睫毛和雙眼皮都消失了。他穿著一身軍裝回到老宅,讓我小小詫異,這是葛光海嗎?還是軍裝的魔力?他身板挺直,好像后面支了塊鋼板,頭發也理成平頂,肩膀上的徽章即便在月光下也閃閃發光,怎么樣?他睜大眼睛,我神氣嗎?我現在可是預備役少校。他用手指指指徽章,露出得意揚揚的笑容,他明了姑娘們都喜歡軍人,他特地穿了這一身軍裝來給我姐看看。

他現在泡妞的話連詩都不用寫了,妞嘩嘩地在后面排隊呢。但他一會兒就恢復了活潑的個性,葛光海拉著我們去吃燒烤,熱氣騰騰的羊肉串,牛肉串,雞腿,雞翅,魚丸,孜然味香飄萬里,我姐姐只吃烤玉米,烤香菇,烤韭菜,不管如何,她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少女時代的笑容,她需要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把她拉回到煙氣騰騰的世俗生活之中。

失 蹤

在飯桌上,葛光海只消十分鐘就能成為靈魂和焦點,他侃侃而談,第一次和他吃飯,覺得非常有趣,他插科打諢,天上地上,常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但第二次,第三次后,我就發現他來來去去都是那么老一套,簡直讓我厭煩,開頭結尾都大同小異,連口頭禪和穿插的笑話都一模一樣,還有那蹩腳的英語也總是那么兩句:一個是good bye,一個是give you clour to see(給你點顏色看看),久而久之,我就不愿陪他去吃飯,葛光海對此恨鐵不成鋼。你呀,大姑娘似的窩在家里有什么前途,不出去交際你混個屁啊。

他的工地上荒蕪一片也懶得去管,蓋了一半的工廠一直停在二層樓的高度,野草歷經一個夏天已經齊膝,他也不去管,隨它去,野草開出了紫色的小花,好像頭頂皇冠,還有狗尾巴草點綴其中,鳥兒們也來此生活,叼來種子,這一片工地看上去倒像一片森林,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吸引老鼠,蛇,一切生機勃勃又喜歡投機取巧的動物。

我自有安排,我有更好的發財之道!葛光海大手一揮,我正在策劃,到時準嚇你們一跳。他一笑,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門牙,他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就像他坐在那兒突想去安吉室內滑雪場滑雪,他對我姐說,我們去滑雪,我現在想去滑雪,就現在。但無疑,我姐喜歡這一點,她就像母豹一樣喜歡一切刺激和有趣的狩獵。

但每隔一段時間,葛光海就會失蹤好久,我舅舅就會提不起勁來,他想念葛光海,葛光海常帶我舅舅出去吃喝玩樂,讓他有一種偶爾也過著上等人的人生的幻覺,這包括海邊別墅和昂貴的私人訂制的鐵板燒,鵝肝和魚子醬,去游玩時警車開道或者大紅包,香車美女,糜爛而讓人沉醉的生活。沒有葛光海,他只能去河邊轉轉玩玩,和老人們斗斗嘴,他們為哪一只鳥叫得好聽而爭論不休,或者對政治各抒己見,我舅舅比他們清醒和現實,這些關你們屁事,和你們有什么關系,我舅舅只在乎現世的享樂,這確實的抓在手心的和肉體、心靈緊緊相關的現世。我舅舅估計葛光海八成是躲債去了,他最近投資的仿佛都虧了。在商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成功幾乎一半要靠運氣。但這次葛光海失蹤的時間長了些,超過了一個月,我舅舅神色凝重地推測說,葛光??赡苷娴牡姑沽?!這意味著他可能暴斃街頭,被人一刀砍中,或者進了牢子,他那一雙柔軟漂亮的手要像農民一樣拿起鋤頭或者鐮刀。

就在我舅舅的胡思亂想中,葛光海又回來了,依舊一身名牌,還給我姐帶了禮物,他和我舅舅說,他去談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事關保密,這樁生意成功的話,一本萬利,是一條發財的捷徑,他連任何成本都不需要,而金錢就像彩虹一樣立到他的面前,等著瞧吧。葛光海志得意滿。這件禮物葛光海放在我姐房間的桌上,一個小木盒,我姐打開驚叫了一聲,是一串紅寶石項鏈。葛光海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還記得那回生日我送你的蠟燭小人嗎?我姐搖搖頭,她最近是越來越健忘了,我記得,因為這些小人我姐都轉送給了我,在某個停電的夜晚,我把他們一一點燃,他們流了一晚上的眼淚。我送你時,你說,我最想要的是一條紅寶石項鏈!我姐睜大雙眼,真的,我說過那樣的話?我姐真的那樣說過,因為我姐那時在看童話書,書中的美人魚戴了一條紅寶石項鏈,我姐說,真漂亮,我要是有一條就好了。她也只是隨口一說,許多欲望她都只是說說,并不想去實現。就像她和小李結婚前,她說,我想要有一個大房子??墒墙Y婚的小房子住了那么多年,她也沒有想過要換或者抱怨,葛光海這么有心,真讓我感動,我姐仿佛也有點不好意思,時光畢竟過去了那么久,葛光海還把她當成少女,一直是當年那個漂亮清冷的小姑娘,一回頭目光凜冽如黑天鵝。

葛光海捋起袖子,手臂上一排牙印,瘋狗,瘋狗!他嚷道,他一回家就被丈人和丈母娘一人拉住一條手臂,任由他們的女兒在上面亂咬。她尖叫道,必須給我50萬才離婚,否則想也別想。她的牙那么尖,牙印已變成深紫色,他把手臂伸到我姐面前,或許希望我姐摸摸它們,下嘴那么狠,咬得那么痛,我偏不給!葛光海咬牙切齒,這娘們不值50萬!我姐給他抹碘酒消毒,抹的時候,他齜牙咧嘴,無疑,心里卻快活極了,我姐也看出來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冬 至

小李這期間又來找過我姐幾次,他還是不肯離婚,我姐也不想再上訴,在法庭上,兩個人像潑婦一樣據理力爭,而法官和記錄員見多不怪,幾乎都不在聽。感情沒有真正破裂,這是法官嘴里吐出的泡泡,我姐想反駁一句,只要有一方不愿在一起,這婚姻就已經死了。非得把兩個人綁在一起才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品德嗎?小李第一次坐下來和我姐喝了紅茶,我姐說,我和你離婚,一開始是生氣你和那女人藕斷絲連,后來,我想通了,我倆并不適合,個性不一樣,況且我們沒孩子,有沒有婚姻都無所謂。我姐那么氣定神閑,把紅茶喝得滋滋響,而執著的小李看到我姐的姿態緩和,仿佛又抓到了救命稻草,覺得復合在望,這可憐又可恨的小李,現在連我都討厭起他來了。女人這個姿態,說明她已經跨過往事,她早已奔跑在小李的前面,而小李,還在自作多情地頻頻回頭,實在讓我恨鐵不成鋼。

冬至那天,我們都在家包餃子,小李又來了,他穿了一身風格大變的皮夾克,皮夾克后面還綴有一圈流蘇,朋克風格配著他那張平凡的圓臉,實在不太相稱。他的臉越來越圓,在婚后慢慢變成一只熊貓的樣子,他和我姐戀愛時還是很帥的,我猜我姐那時就是被他的一臉書生氣和那幾身法蘭絨格子襯衫迷住了,在那時,穿這樣的襯衫簡直就是特立獨行,而我姐就喜歡特立獨行。流蘇的皮夾克讓我姐愣了一下,小李在我姐面前旋轉了幾圈,像露出屁股的孔雀一樣得意,他的孩子氣總是讓我們又氣又笑。

他站在院子中間,仿佛有一束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說,我想通了,現在我們就去離。他從身上取出兩本結婚證,攤在我姐面前,結婚證上的我姐笑靨如花,小李和現在判若兩人,他還取來了戶口本,這些東西放在一個紅色布袋里,好像圣誕老人的禮物。我姐說,好。她穿上剛買的嫩黃色羊絨大衣,從包里取出一面小鏡子,抹了一點口紅,黑色毛衣上的紅寶石項鏈和鮮紅的嘴唇相映生輝,我姐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小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我姐,他睜大雙眼,她還是如此美麗,優雅,篤定,讓男人在她面前自慚形愧。

兩個人并排走出院子,小李試圖抓她的手,卻被我姐拒絕了。院子外的小河因前幾天的大雨而河水高漲,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晃得我睜不開眼睛。到黃昏時,就在這條小河往前兩公里的蘆葦茂盛的河渠里,有人發現了我姐,她面朝下躺在河渠里,頭發像水草浮動,嫩黃色的大衣濕透了,沉睡在水里像朵睡蓮,胸口的紅寶石項鏈不見了。

從此以后,葛光海再也沒有來過,甚至沒再回來看看我舅舅。冬至過后一個月,我舅舅拿著報紙,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葛光海的別墅著火了,風太大,連著別墅旁新建的工廠也一并燒毀。關于這次著火,給出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有人縱火,一種是天干物燥,那塊地本來就在野外,或許只是有人驅車經過時無意間扔下了一個煙頭而已?!安还苋绾危蔽揖司税l出一聲冷笑,“百萬富翁一下子又變成窮小子啦?!钡蚁嘈?,無論如何,葛光海都會東山再起。

可惜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葛光海。我姐如一顆種子沉入了水中,而他,就像一棵蒲公英被吹上了天,帶著種子的絨毛四處飛舞?;蛟S有一天,他就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身負更大的財富和榮耀或者一無所有。

責任編輯 楊煜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产清纯| 国产成人AV综合久久| 国产女人18水真多毛片18精品 | 蝴蝶伊人久久中文娱乐网| 国产美女免费网站| 久久综合五月婷婷| 久久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97视色| 国产乱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 |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丫丫一|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影院| 亚洲中文精品人人永久免费|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5388| 中文字幕亚洲综久久2021| 黄网站欧美内射| 久久久91人妻无码精品蜜桃HD| 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不卡| 91福利免费视频| 中文字幕日韩久久综合影院| 亚洲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v欧美| 中文字幕中文字字幕码一二区| 亚洲欧美成人综合| 亚洲伊人天堂| 自拍亚洲欧美精品| 成人日韩精品| 1级黄色毛片| 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线| 国产免费精彩视频| 中文字幕有乳无码| 日日拍夜夜操| 国产成人高清亚洲一区久久| 久久成人国产精品免费软件| 伊人久久婷婷| 亚洲人网站|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无码在线激情片| 免费看美女毛片| 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亚洲综合专区|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无码| 亚洲精品图区| 国产午夜福利在线小视频|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不卡| 在线国产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福利在线看| 国产精品专区第1页| 久草中文网| 好紧好深好大乳无码中文字幕| 青青青视频91在线 | 欧美国产综合视频| av无码久久精品| 欧美视频在线不卡| 日本a级免费| 美女扒开下面流白浆在线试听| 中文字幕在线欧美|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四房播| 91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伊人久热这里只有精品视频99| 天天干天天色综合网| 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观看| 国产一级α片| 999精品免费视频| 蜜桃视频一区二区| 91青青草视频| 老司机久久99久久精品播放 | 成人在线综合| 国产成人精品亚洲日本对白优播| 色婷婷亚洲综合五月| 日韩欧美国产另类| 日韩中文字幕亚洲无线码| 久久精品女人天堂aaa| 波多野结衣亚洲一区| 91成人免费观看| 中文字幕av无码不卡免费| 热九九精品| 亚洲国产天堂在线观看| 天堂在线www网亚洲| 国产高清在线观看91精品| 亚洲不卡无码av中文字幕| 国产区成人精品视频| 91无码网站| 色偷偷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