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丹東

這是一個關于大江的故事。
故事并不復雜。20多年前,一幫爺們兒想要完成一件史無前例的探險。
一開始,這個探險活動還夾雜著80年代末期的愛國情懷,可一旦交織在了商業利益之中,又變得詭譎而復雜。最后,這幫爺們兒為了尊嚴,不得不拼命一搏。這熱血之中,卻又保留了一絲理性。
當然,這個故事也不簡單。在最開始的開始,從故事中就能嗅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那天下午,一群漢子們腳踏雨靴,身穿藍白相間的運動服,運動服前印著“中國雅漂”4個大字。他們正在往身上套紅色的救生衣,穿好救生衣的人把帳篷、大米、氣罐等一筐一筐的物資搬到橡皮艇上。4條橡皮艇在河邊一字排開,蓄勢待發。
橡皮艇也是紅色的,船頭的位置有一大四小5顆黃色五角星,側面船幫的位置寫了“98中國雅魯藏布江漂流隊”幾個大字。如果把船展開成一個平面,有人會說,這像一面五星紅旗。
杰馬央宗曲邊人頭攢動,雅魯藏布江源頭的冰川融水在這里匯集成寬約10余米、深約1米的河流。1998年9月8日,這是中國雅魯藏布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開漂的日子。
12年前的長江漂流,上萬人沿江送行,中美爭奪首漂權,新聞媒體不計其數,在狂熱的愛國情懷中,年輕的生命隨波濤洶涌而去。12年之后的雅漂,狂熱的情緒不再。開漂當天,沒有鮮花,沒有閃光燈,沒有任何新聞媒體到場。
在現場,只有雅魯藏布江源頭所在仲巴縣縣委書記普瓊一行4人前來送行。
隊員們裝好船正準備下水,一輛三菱警車疾駛過來,急剎車之后,從車上下來一名藏族干部,看到縣委書記,稍稍松了一口氣,一路小跑到他的身邊。
“我們接到消息,說您被這支非法隊伍給劫持了?!?h3>非法隊伍
漂流船在雅魯藏布江源頭的沙洲間迂回前進,剛拐過一個彎,隊員們毫無防備,一只儀態高貴的雪豹出現在離漂流船不足30米的左岸草坡上,注視著這幫被嚇得手足無措的入侵者。
定定神,漂流船逐漸靠近,有人才想到拿出相機拍照,雪豹沉靜地與這群不速之客對視片刻,而后敏捷地縱身一躍跳進草叢中,尾巴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勇坐在船尾掌舵,這艘船比其他的船稍大—號,吃水深,號稱“旗艦”,楊勇面前擺滿了羅盤、望遠鏡、GPS、照相機、對講機之類的雜物,看起來很像個指揮官的樣子。隊員恭維楊勇:牛逼,牛逼,咱們楊隊長真牛逼!
楊勇1986年漂過長江,有10多年的江河探險經歷,是這次“中國雅魯藏布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的隊長(以下簡稱雅漂隊)。長漂后不久,一個熱衷漂流的青年問楊勇,怎樣才算把漂流水平練到家?楊勇點起一根煙:“船翻了不丟槳,這個才是靠技術。沖灘的時候嘴里叼著煙,煙不濕,不熄火,這個才是技術?!?/p>
開漂已經5天了,這天早上,大雨從天而降,河面濺起密集的水花,漂流隊員對這樣的天氣早有心理準備,與其挨凍坐等雨停,不如冒雨劃船前行更好受些,雨霧朦朧,在這條世界最高的大河之上4條漂流船一字排開,清一色的墨綠雨披時隱時現,像極了一幅中國傳統的水墨畫。
約12點,天空漸晴,一道絢麗的彩虹出現在天邊,密云被陽光驅散開來,先前那些不知躲藏在哪里的黃鴨、河鷗、斑頭雁等數以百計的禽鳥被漂流船驚起,成群地起落飛舞,漂流船被分叉的河道隔開,旗桿在草叢中晃動。再往前就進入湖區,水流滯緩,斜向的水草指示了航向,漂流船從這里駛入馬泉湖。
馬泉湖是馬泉河上最遼闊的一段水面,雅魯藏布江在這里匯聚了喜馬拉雅山和岡底斯山的冰川融水,致使水量劇增,形成一塊面積近60平方公里的遼闊水域。
下午五點半,廖中行掌舵的4號船怎么劃也難以推進,看到湖底水草的朝向與航向相反,才發現陷入一個大回水區。這時,湖面狂風大作,掀起高約一米的涌浪,翻卷起湖底的水草和泥沙,大浪劈頭蓋臉地打來,漂流船被側浪掀起45度又重重跌下,涌進半船水,隊員全身濕透。
這是海拔4700米的高原,倘若翻船,不被淹死也會被徹骨的湖水凍死。
半小時后,廖中行發現漂流船已被變了風向的浪移至離北岸約400米遠的水域。機會來了,拿好船槳就位,撥正船頭,在從湖底往上翻卷的涌浪圍困中,全體隊員奮力揮槳,伴著聲嘶力竭的吶喊的節奏一鼓作氣猛劃。大約7點,4號船終于挺過涌浪,登陸馬泉湖北岸,幾近虛脫的隊員直接趴在了地上。
由于帳篷等露營裝備都裝在另外3條船上,他們只好將船翻倒靠在湖邊的巖石上,縮到里面,在狂風呼嘯中哆哆嗦嗦過了一夜。
晚上,廖中行心有余悸地回望馬泉湖,慶幸他們能逃離到岸邊。此刻,他最擔心的是那些4號船上不知是死是生的隊友們。
“或許他們已經計劃明天沿著湖岸搜尋,或者準備重回馬泉湖撈尸,或許想到九八雅漂因此已畫上句號?!?/p>
第二天,漂流隊員張濤和隊醫曹德趕到湖口去守候的時候,楊勇早就坐在那兒“望海”了。等了好一會,湖面上仍不見船影,他們便繞過狹窄的巖壁,進到湖區里去,一進湖區,遠處水面上的4號船就進入他們的視野,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用曹德的話講:“不用在湖里找尸體了。”
按照計劃,漂到仲巴后,會有一天休整,后勤人員給漂流隊補給。漂流船兩天后到達這里,剛一到岸,幾個記者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就匆匆趕往縣城發稿。楊勇去找縣委書記普瓊,到縣城后才知道,仲巴縣委辦公室于9月7日下午接到電話。
“雅江漂流隊未經自治區體委批準在區內漂流,是一支非法隊伍,出了問題不負責……”辦公室周主任說,打來電話的人,四川口音,自稱是組委會的人,但沒有透露具體身份。
楊勇在縣城轉了幾個圈,卻沒找到書記普瓊,書記一聽說漂流隊下來了,就直奔江邊的營地。
普瓊清楚地記得,那天在杰馬央宗下水點,他對匆匆趕來的干部發脾氣:“縣里那么多事你不管,就為一個電話,你們就開著車子這么遠來找我,雅漂隊這么艱難,歷盡辛苦來江源立碑,是我們仲巴的盛事……”
普瓊書記原來準備隨漂流隊一起到仲巴,這下漂不成了,隨來人乘車返回。臨走,他對漂流隊說:“我覺得你們這群人很能吃苦,是群干事的人,不管電話里怎么講,只看你們的行動?!?/p>
在漂流隊下水前三天,《華西都市報》刊登了這樣一條報道:《一位雅漂隊員向本報獨家披露神秘兮兮的“夢幻”之旅》,再看看那幾天該報關于“雅漂”的其他報道,僅看標題就可以窺視出一些當時的情況。

漂流船在江上行進,前方還有許多未知的險惡。
9月1日——《“雅江”源頭“塌方”,“民間雅漂”途險》;9月3日——《既然“一仆二主”,難為“分身無術”,楊勇是“夢幻之旅”全陪導游?》;9月5日——《人心波動通訊中斷,民間“雅漂”隊已低“生命禁區”》……
漂流船在江上行進,前方還有許多未知的險惡。
薩嘎,藏語意為“可愛的地方”,雅漂隊卻覺得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可愛。
漂流隊從仲巴下水,漂了5天,剛到薩嘎,邊防團的一個副團長告訴隊員一個重要情況:當地老百姓傳說在離薩嘎100多公里的一個峽谷里,雅魯藏布江被一個巨大的山洞給吞噬了,江水流入地下,不知到什么地方再從地下冒了出來。楊勇拿著地圖和那個副團長討論了半天,估計那個峽谷在達孜附近,其他具體情況那個副團長也不太清楚。
大家分析,那個所謂“大洞”和“流入地下”,可能是一個很深的峽谷里的大跌水。因為當地人可能無法靠近,從遠處的山頂看去,江水流入跌水后自然就看不見了,就成了傳說中的“流入大洞”。
關于這個神秘的峽谷,雅漂隊所掌握的資料說法不一。兩份資料都確認有這個“長約16公里”的抗耐峽谷,但是對水面落差的描述卻大相徑庭。
一說峽谷入口到出口的江面落差只有80米。而另一份卻說:“落差達150米,河面多險灘急流、峽谷兩側山脈海拔達6000米左右,山地陡峭……”如果后者所述屬實,那么這個峽谷將與長江上最兇險的虎跳峽不相上下。
孰是孰非,雅漂隊研究半天資料后也下不了定論。
從薩嘎出發的前夜,全隊在水葬臺邊的營地開會。聚集在帳篷里聽楊勇介紹情況的隊員們神色凝重,雖然大家都愿意相信真的是“資料印錯了”,但還是做足了思想準備。李宏在成都警校任教官,是雅漂隊的兩名隊委之一,談到面對峽谷的危險時說:“要真出事了就當我水葬算了?!逼渌艘布娂姳硎玖藳Q心,希望能參加這個神秘峽谷的漂流。
楊勇沉默許久,他還是不大相信在雅江上游會有如此險惡的峽谷,但在高原,江水的溫度太低了,一旦翻船,人掉到水里很快會凍僵,峽谷里面江水流速很快,除了自救,獲救的機會很小。
最終,出于安全考慮,楊勇決定精簡隊伍,只下水兩艘船,共12名隊員,號稱“12人敢死隊”,其余隊員全部上岸做接應。名單宣布后,隊醫曹德連忙給大家再次惡補急救知識,還做起了人工呼吸的示范,副隊長馮春則忙著整理物資。
在隊里,大家都稱馮春為幺哥。馮春是1986年長漂時的老隊員,長漂時,幺哥是舵手,四川人一般稱舵手為“船老大”,隊友戲稱,你不能當“老大”,只能當“老幺”,“老幺”在四川話里是最小的。到1998年雅漂,馮春是副隊長,也是教練,隊員就不敢叫“老幺”了,親切地稱呼為“幺哥”。

自由攝影師張濤。當稅曉潔為隊員拍面部特寫時,張濤說像在拍“遺像”。
“沖擊峽谷,三分技術、七分運氣吧!”其實,幺哥心里也沒底兒。
這是雅漂隊將要沖擊的第一個生死攸關的險灘,這段險灘無法接應,灘情不明,一旦開漂,一切都在一瞬間。
要出發了,大家臉上依然掛著笑,但看得出來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隊員兼隨隊記者稅曉潔抓起相機,心情復雜地給12個兄弟每人都拍了一張面部特寫。相機對著張濤的時候,他很不耐煩。后來,張濤說稅曉潔是“存心不良”,像在給他們拍“遺像”!
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實情。誰知道呢?江河漂流是世界上危險性最大的探險活動之一,“長漂”“黃漂”都死份慘重,這在世界最高大河上的“雅漂”會怎樣?
下一個接應點,還能不能看到完整的每一個人?
分手的時候,稅曉潔與楊勇握了握手,他能感覺到這次握手比以前都用力。稅曉潔勉強笑笑:“一路順風!”
似乎任何言語都顯得多余,只能在心里為他們祈禱。
這一段江水的流速明顯比以前快了許多。不到5分鐘,漂流船就在視線里消失了,猶如兩只斷線的風箏。大家在岸邊默默待了半天,才回過頭來,拆帳篷,處理營地垃圾。苦菜花和張天舒一邊收拾一邊抱怨,對未能下水耿耿于懷,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煽動代管后勤的稅曉潔放一條船下水。
苦菜花真名張健旺,隊里經濟條件最差,身材頗為瘦弱,看起來一臉苦相,苦菜花之名就在雅漂隊傳開了,苦菜花人雖瘦弱,但對漂流頗為熱血。
“老子下水去追他們,追上了還能攆我們回來?”
張天舒甚至要賄賂稅曉潔,放一條船5000元,一回家立馬付賬。
稅曉潔開玩笑,你要死了,老子找誰?張天舒馬上就要給稅曉潔寫欠條,寫上他死了就他家里人還。
為了對付可能要沖擊的險灘,幺哥找來兩根碗口粗的木棒,將漂流船綁在一起,兩船中間捆扎著小山一樣高的裝備,外側船舷各坐4名槳手,眾人戲稱這是“航空母艦”。
9月24日,開漂不久就是險灘?!昂侥浮绷⒐α?,輕輕松松連過兩灘。航母的好處在于大浪中穩定能增加不少,但靈活性不如單船。過一個彎度很大的險灘時,右邊船身差點刮著岸邊鋒利的礁石,雅漂隊最小的隊員萬麟情急之下用船槳去撐礁石,巨大的力量將他推得一個后仰摔倒在船艙里,船槳也一下被折斷。

大江奔流,人顯得格外渺小。
漂到下午,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迎面而立,山體猶如刀劈斧砍般險峻。右面也有一座高聳的大山。兩座山將雅魯藏布江去路迎頭堵住,兩山之間一道曲曲折折的山縫將雅江放了進去。漂流船慢慢前行,漂到峽口向里張望,峽谷里幽深曲折,江水怒濤翻卷,狂奔向前,幾個轉彎就消失在峽谷群峰間……
這時候,大家剛用“航母”一連沖過了幾個險灘,氣勢正盛。
“老幺,沖進去算了?!睏钣旅摽诙?。
“不行,沖不得,還是先看一下再說?!辩鄹缯f。
楊勇后來心有余悸地回憶說:“沒有我和馮老幺這兩句簡單的對話,雅漂很可能走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p>
幺哥和楊勇是長漂時的老搭檔,在重慶集訓時又是漂流教練,在整個漂流過程中,楊勇和其他隊員對他的建議還是非常尊重的。
楊勇命令,全體靠岸。當天下午2點半左右,由楊勇、幺哥、包安康、羅浩、楊浪濤組成的雅漂小分隊一行5人,在當地一位藏族向導的帶領下,從江邊艱難地爬上了海拔4000多米的半山腰,沿著崎嶇的羊腸小道,走進了峽谷。
走進峽谷不到兩公里,人站在離江面300多米高的半山腰卻看不見江面,只聽見江水猛烈沖擊礁石的咆哮聲如萬炮齊轟,讓人膽戰心驚。
幺哥從背包里拿出筆,在一張明信片的包裝紙上標注每一處險灘的級別、長度,哪里可以安全漂流通過,哪里有跌水、需要避開。根據多年的漂流讀水經驗,基本上可以判定險灘的級別和難度。
大家越看越緊張,越看越害怕。江面上礁石林立,跌水不斷、險灘密布,四級、五級、六級(漂流險灘的最高級別)灘接二連三……
大家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好險啊!
幺哥收起了標注險灘的筆和紙:“還有什么用呢?根本就無法漂嘛?!?/p>
5個人用了近10個小時徒步走完整個峽谷。楊勇在峽谷出口用儀器測算結果是,峽谷全長16公里,落差144米——又一個虎跳峽。
“真懸啊,如果我們當時貿然沖進峽谷,后果必將是全軍覆滅?!睏罾藵f。
幺哥說,其實當時說沖不得時并沒有想太多,只是自己的性洛和經驗使然。多年漂流探險的直覺告訴他,必須謹慎從事,一般來說,如果水面太平緩,多半意味著下面將會有險灘。
國際漂流界有個不成文的慣例:當遇到無法逾越或者危險程度會導致探險者遇難的江段時,可以繞道而過或者沿江徒步穿越。但這個尺度完全取決于漂流者的自我判斷,沒有人監督。因此,這個慣例也是最有爭議,最不好把握的。在現實操作中,因為對不同江河兇險地段漂流危險度判斷的不同,有過笑柄,但更多的是遇難事故。
這個備受爭議的條例,正是基于“生命第一”的原則,為避免不必要的生命代價而出現的。在這一方面,我們有過慘痛的教訓。1986年長漂的時候,在長江的險灘前,與中國人同場競技的美國漂流隊只漂到金沙江上段的葉巴灘就決然中斷了漂流,中國隊執意前進,一寸不落,結果,10多條年輕的生命永遠長眠長江。
楊勇和幺哥忘不了當年看著隊友被長江吞噬時的悲痛。漂還是不漂?如果不漂,肯定會招致輿論的攻擊,對某些人來說,似乎只有死了人才能證實難度,只有死了人,才刺激,才能證明一些什么。
他們也知道自己率領的這群雅漂隊員的勇氣,只要一個“沖”字,沒有人會皺一下眉頭。但是,誰對他們的生命負責?
回到營地,楊勇、幺哥和兩名隊委羅浩、李宏商議后決定:徒步穿越峽谷最為兇險的前半段,到達相對安全的后段波拉村再繼續下漂。
有些隊員對這個決定很不理解。聶丹陵當時就炸了:“我不怕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為什么要放棄?不漂,那我們干什么來了?”
后來,進入峽谷親眼目睹了這段雅江的險狀后,聶丹陵說,那天要是不停下來直接沖進峽谷里去的話,沖不過一半,肯定就會在白浪翻卷的灘群中船翻人亡。12個人,可能當場就會淹死一半,另一半人即使僥幸爬上岸,也活不下來。因為兩岸都是絕壁,人根本無法爬上來,當晚就會在絕壁下凍餓斃命。
峽谷不漂了,那就走過去吧。但徒步穿越也不容易,輕裝進峽谷看水情都夠嗆,要帶發電機、煤氣罐、漂流船、大帳篷等近一噸物資穿過峽谷,沒有人幫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離營地最近的是抗耐村,正值青稞收獲的季節,村里的勞力和馱運物資的牲口都在忙于搶收青稞,等他們忙完搶收,村長說最快也要5天。盡管隊里的資金和食物都很緊張,但除了等待,沒有其他辦法。

江邊的藏族同胞。
從薩噶出來已經7天,為原定的8天到拉孜而準備的干糧即將告罄:12人這時只有不到10斤大米、小半桶菜油、少許蘿卜和一點鹽巴。楊勇決定從次日開始,一天只安排一頓飯,特殊情況兩餐就中午吃稀飯,晚上才吃干飯。好在村長還決定340元賣兩頭羊給隊伍,并且很快送下山來。
村子在山腰,漂流隊在江邊扎營。這幾天,村里的小孩、婦女們每天都下山圍著帳篷,以好奇而同情的目光看著這群奇異的遠方來客。
從早上開始,隊員還沒起來,他們就從山上的村子里下來,在帳篷外面等候,有的在窗戶外面看隊員睡覺,有的直接把帳篷門打開看他們睡覺。起床后就跑到帳篷里,摸摸睡袋,摸摸防潮墊,什么都新鮮。筆、本子,全部拿在手里過一遍,甚至連一個廢棄的塑料袋也拿在手里看半天。
晚上發電機發起電來,亮起燈光,村民從山上跑到江邊的營地,圍著這個不怕風的火把嘖嘖稱奇。
雅漂隊和這些純樸的村民建立了很好的感情,幾天下來,經常跑過來的幾個村民跟隊員熟了,隊里有活都默默地主動搭把手。那位常幫隊伍洗碗的卓瑪姑娘,美麗無比,對張濤情有獨鐘,不時從家中偷來食物讓他獨享,饞得大家直流口水。
有些膽子大的主動和隊員聊天,語言不通,就靠比畫,只有羅浩偶爾能跟他們聊上兩句。
羅浩在西藏生活了近30年,是隊伍里唯一懂點藏語的人。他說,村民不是說沒見過外來人,而是從來沒在水上見過外來人。藏族人對水比較恐懼,不游泳,不吃魚,除了洗澡、洗衣服,不下水的。遠遠看水上漂來兩個紅乎乎的東西,開始還以為是什么怪物來了。
在源頭那邊,雅漂隊漂了差不多7天,才碰到第一個人。不少藏族同胞在看到雅漂隊最初幾秒呆若木雞,直到聽到一聲“扎西德勒”后,才確信雅漂隊既非魔又非神,如夢方醒,歡呼雀躍跟隨漂流船沿岸奔跑,并示意隊員上岸喝茶。
這天快吃晚飯的時候,老村長下山了,他說,牦牛在田里的事兒太多了,可能3天后都無法出發。這幾天,村長看到雅漂隊處境艱難,村里研究決定,先抽調部分人和牲口,趕陜送雅漂隊過去。
9月28日一大早,30名藏族漢子、4名藏族婦女和兩頭牦牛聚集在營地。很多村民來送行,抗耐大峽谷中,出現了空前壯觀的場面,長長的隊伍螞蟻搬家一樣跋涉在窄小的山路上。
藏族婦女們不時搶過隊員肩上的背包,默默地向前走去。小伙子們一路唱著粗獷的民歌,湮沒了峽谷中的濤聲。走到峽谷口的山腰上,再回頭看,村莊已變得很小了,但仍能看見一些村民站在村口眺望著隊伍。
20年后,張濤感嘆,現在再也難以找到這樣純樸的村落,若干年后再去抗耐村,說不定他們的壁畫上面會出現我們這群人,神奇的、從江上過來的人。
絕對不能翻船,楊勇一邊比畫一邊說,這個灘必須如何如何,這個巨石處必須得如何如何,那個跌水處必須得如何如何……一連7個“必須”,全得達到,一條不能達到就會翻船。也就是說,不翻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波拉灘,楊勇召集大家在灘口商量了很久,認為兩船相并應該能過去。但不能翻船,一旦有人落水,在這么長的一個特等灘里,肯定會搭上幾條命。
波拉村位于抗耐峽谷出口南側,多年前一次巨大的泥石流將村莊沖得支離破碎,侵入雅魯藏布江的泥石流溝尾形成特級險灘——波拉灘。波拉灘長度大約1公里,灘首主浪高4米,與漂流船長度相當,河床落差極大,雅魯藏布江以排山倒海之勢掀起巨浪和跌水。
最后決定抬船150米,下到灘首幾塊巨石后面再下水。剛徒步穿越了抗耐峽谷,一個個體力其實都不行了。隊員們艱難地搬運裝備,圍觀了大半天的波拉村村民一聲不響地自愿加入搬運行列。
兩船重新用那兩根碗口粗的木棒牢牢捆扎并聯,站到江水里,背后就是咆哮如雷的急流,不時還有冰涼的水花飛濺到身上,駭人的氣勢讓每個人裝船時,都格外地認真和仔細,所有的物資也都——重新捆綁。岸邊站滿了看熱鬧的藏族同胞,這時他們大概也明白了這支隊伍將要進行的舉動,變得沉默起來。
在岸上感覺不到浪有多大,船一沖進灘里才發覺危機四伏。張濤說,我在船前艙,看著一堵四五米高的水墻迎面而來,狠狠地砸在我們身上。船頭劇烈顛簸,浪花四濺,眼中全是水花、波浪,其他什么也看不見。一片驚濤駭浪中,漂流船上下起伏像一片小樹葉般脆弱和無助。
這群膽大得近乎瘋狂的漢子們全身心融入雅魯藏布江,并以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沖進波拉灘時,恐懼感竟無影無蹤。
有一個浪撲過來時,船頭剛好往一個浪谷里跌去,巨浪居然將船頭的人深埋在水里,然后從他們頭上撲過,直打到后艙,將后面的萬麟和楊浪濤打得東倒西歪,巨浪肆虐下,船里捆扎得不結實的東西全被掃到了江里。每次從浪中鉆出來,就像一只浮出水面的潛艇,不等喘上幾口粗氣,如山一般涌來的巨浪又將漂流船打入水里。
張濤在他的日記里寫道:
我們時而被高高拋起,恍惚中透過模糊的雙眼能看見四周騰空而起的巨濤中一方藍藍的天空;時而被埋進深深的“水井”之中,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耳中滿是狂濤的轟鳴聲和幺哥聲嘶力竭的呼喊:“左邊(的人)撐槳!右邊(的人)快搶!”
右船的人一下就被抬了起來,足足高出我們左船的人半個身子,左船也急劇傾斜,我覺得快掉到水里去了,“翻了!完了!”我腦海中一下閃出這個念頭,但也僅此而已,仍然沒有停下手中的木槳拼命地劃
漂流船隨著急流沖過一個轉彎,卻發現白浪咆哮的灘中一塊巨石迎面而立,巨石下就是一個黑乎乎的大跌水,像一個張著大口的怪獸等著吞噬漂流船。情急之下,楊勇大叫:“跳岸!”
眼看著船就要撞礁石,在這一剎那,船頭左舷槳手萬麟奮力伸槳去頂,“啪、啪!”木槳斷成三節,漂流船擦礁而過,好險!同時,曹德和張濤二人迅速躍出船艙,各自提著一條船繩往江邊跳。
張濤跳到江邊亂石上,立足未穩就翻到了水里。一下就被急流帶離了岸邊,拼命游回了淺水區,好不容易將繩子綁在水中一塊石頭上。不料,被船身一繃,繩子就滑脫了,漂進深水里,緊抓繩子的手被彈得生疼。曹德泡在水里,左手抱著一塊石頭,右手拼命地抓住另一根繩,但也明顯力不從心了,繩子一點一點地從他手里滑走……兩條船在急流的裹挾下,向那塊礁石沖去,很快就從他們眼前消失。
眼見曹德和張濤“跳岸”失敗,包安康和廖中行前仆后繼,接著往下跳。包安康又被拖入急流,廖中行瞅準岸邊一塊巨石,腳剛落地就死死纏住纜繩往石頭上繞,船終于被拖住靠岸,避免了一場大禍。眾人迅速把曹德和張濤救起,只見他倆的手被勒出兩道長長的血印。
羅浩說,以前我只知道崩潰這個詞,但從來不知道人瀕臨崩潰是什么樣子,那一天,我終于知道了。
波拉灘下面約30公里,水流比之前緩了一些,大家不免有些放松。前面兩岸山腰上出現兩座村落,連接兩村的是一座索橋,橋下是一個灘,但不大??爝M灘時,在船頭瞭望的張濤忽然發現在離船五六米處的地方,幾片鯊魚背鰭似的片石在波浪起伏中閃著寒光,急忙大喊:“水下有石頭,快向右!”
但已來不及了,船像刀刀似的向礁石沖去?!班圻辍币宦暎掖粍澚艘粋€兩米多長的口子,片石穿透船體,將船牢牢地掛在激流之中。雙船打橫在江中,奔涌的江水急速涌入,只一瞬間,兩條船都被灌滿了冰冷的江水。大家拼命地用槳去撐礁石,想讓船掙脫,但仍然無濟于事。情急之下,萬麟冒險跳到了急流中的礁石上,重量減輕的船身開始松動,終于從片石上脫離出來,被急流沖了下去。
松了口氣,才發現江面上漂浮著一些土豆、筷子,還有幾個碗時浮時沉。再看右船,只剩個船框架浮在水面上了,船里是一片汪洋。羅浩、廖中行小心翼翼地坐在船幫上劃船,生怕一不留神就從船底的大洞里漏出去了。
但大家情緒還不錯,看著滿江漂著的物品自嘲:“在拉孜的接應隊員要是看到這些漂浮物,肯定認為我們全完了,多半立即將大車上的物資分光作鳥獸散,苦菜花說不定會繼承‘先烈們的遺志,扛一條船獨自漂下去?!?/p>
曹德帶了很多縫合的手術細線、止血鉗,打算在途中給隊員做外科手術的,但一路上大家都沒有出現這種狀況,這下,整天叫囂沒手術可做的隊醫大過手癮,把船縫得特別好看,雖然還是會進水,但放的東西不會掉下去。
當年,風靡全球的大片《泰坦尼克號》正在中國上映,稅曉潔開玩笑總結:“薩嘎到拉孜這一段是漂流以來最為兇險的一段,楊勇偏偏就在這一段忘了帶望遠鏡上船來,以至于漂流船觸礁,就像‘泰坦尼克號忘了看望遠鏡撞上冰山,我們也是命里有此一劫?!?/p>
這幾天的漂流,大家發現一個規律,一沖灘天空就烏云密布,狂風大作,陰雨綿綿。以至于只要看不清前面是否有灘,大家就抬頭“問”天,屢試不爽。
離拉孜約60公里,水情開始改變,坡降開始加大,險灘一個接一個。在雪雨霏霏中沖過一個又一個的灘,雅漂隊員全身都在滴水,再被江風一吹,冷徹入骨,所有人全凍得臉色鐵青。

雅江逐浪,江水中的漂流船猶如一片樹葉。
屋漏偏逢連夜雨,接下來的一個灘,天空雷聲大作,花生米般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大家拼命往前劃,想找一處平水靠岸。冰雹越來越大,砸得人不敢抬頭,好不容易靠岸,逃命似的往岸邊巖石下飛奔。張濤光著腳,本想套上一雙雨鞋,猶豫間,冰雹已打得腦袋“乒乓”作響,急忙光著腳就往岸上跑,沖到塊唯一能擋住冰雹的石下躲起來。這塊石頭就一兩平方米,12個大老爺們兒擠在下面瑟瑟發抖。
冰雹下了5分鐘左右,兩旁山嶺、河岸、山徑小路已全被冰雹覆蓋,極目四野,白茫茫一片。雅漂隊員苦不堪言,本就渾身哆嗦,再來這一下,真是雪上加霜。漂流船滿艙冰水,雨鞋也泡在水里了,但腳還得放進去以便劃船。風仍舊刮著,全船的人都在抽搐發抖,臉色鐵青。
隊員們緊咬腮幫,機械地劃著船。
“怎么還看不見接應點啊,隊長,我不行了,再這樣下去,全隊都會垮的……”一天都不言語的曹德突然說。
20年后,幺哥回憶起當時的場景,雅漂太苦了,因為資金困難,漂流裝備壓縮到漂流江河的最低標準,12年之后,我們當時的漂流裝備跟1986年長漂時是一樣的,數量上甚至還不如長漂,幸好重慶長江橡膠廠贊助了漂流艇??稀の謧?986年漂流長江的是承重2噸的橡皮艇,包括防寒泳衣、保溫救生衣、保溫防水靴等等,每名隊員擁有上百種裝備,1998年,雅漂隊員只有普通的救生衣和雨靴。
“如果資金充裕一點,船好一點,有錢買防寒泳衣、保溫防水靴等專業的漂流裝備,我們不至于這么苦。”幺哥說。
到晚上7點,隊員們又冷又餓,體力已經耗盡。廖中行對羅浩說:“我他媽不想活了,真他媽的想跳下去算逑。”
“他臉色蒼白,形如木槁,看起來隨時可能一頭栽到江里?!迸c廖中行相鄰的羅浩說。
日暮時分,又冷又餓,體力已經到了極限的“12人敢死隊”在地平線上看見拉孜大橋的接應點時,都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在岸上接應的稅曉潔說:“當他們靠岸時,我跑過去逐一擁抱,他們全都濕透了,渾身瑟瑟發抖,連嗓子都變了音。個子最高的羅浩連說冷、冷,鉆進帳篷捂著睡袋老半天都沒緩過來,我遞給他的香煙都拿不住,手哆哆嗦嗦根本沒辦法點火?!?h3>集訓
3個月前,稅曉潔坐了4個多小時的火車硬座,從重慶來到萬盛。路上一直在下雨,火車晚了點,剛下火車,他看到一群穿戴統一的孩子冒著雨迎接雅漂集訓隊員,喧天鑼鼓中走出萬盛火車站的站臺,出候車室后,稅曉潔和其他隊員一起坐上一輛大巴車,奔赴58公里以外的銅鼓灘漂流基地。

沿途藏族同胞對這群水上來的人充滿好奇。
在一棟普通的平房里,稅曉潔與來自全國各地的30多名隊員開會,這是他與雅漂隊員的第一次見面,會議的主要內容是應付第二天的新聞發布會。稅曉潔說,他們反復演練了很多次授國旗、隊旗之類的儀式,弄得人不勝其煩,但想想雅魯藏布江,只好耐著性子繼續。
第二天,新聞發布會按照演練按部就班地進行。高潮在會后的試漂。官員記者和部分隊員分乘3條船,歡呼著舉著旗幟順江而下,現場閃光燈頻頻閃起,拍完照,官員和記者上岸之后,稅曉潔和6個集訓隊員也打算弄條船下水,這是稅曉潔第一次真正的漂流。
“當時,英雄主義心理作祟,膽子都有點大,都沒多想,拉上一名當地船工就下了水?!倍悤詽嵳f。
后來,稅曉潔在他的《雅魯藏布江漂流歷險記》一書中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
椽皮艇躍上浪頭騰空彈起,眼皮底下的江水成一口鍋,這時的感覺像要飛,要飛過旋轉的水鍋鍋底,根本不容愣神,船尾又猛地一抬,船頭飛沖向對面的鍋沿,另一個浪尖,過前兩個灘時,有驚無險,飛翔的感覺愉悅得讓人不由得大叫。
過第三個險灘時,船一下子就打了橫,撞向江邊的懸崖,船頭的老聶用槳去撐,被撞回的船槳猛地沖向我的左胸,我像一只被擊中的小鳥飛入水中,連嗆幾口水,感覺還沒見著雅魯藏布江的影子就這么完蛋了。萬幸,腦袋冒出水面的時候,我一只手本能地抓住了船艙的繩子,1.89米的羅浩長胳膊一伸,把我拉進了船里。
盡管如此,他們對即將到來的雅魯藏布江漂流仍然充滿期待,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接下來的訓練中。雅漂集訓號稱“軍事化”,集合、跑步、體操、下水訓練……單調而又緊張。
銅鼓灘到晚上沒電,入夜,便只剩下東聊西侃,好在這群人都有一肚子故事,聊起來不乏談資,倒也覺得日子過得很愉快。后來張濤說,這幫哥們為什么感情會這么好,全靠聊天聊出來的,沒電只能聊天,如果有電視,或者像現在一樣有智能手機,大家都傻不拉幾地看電視,各看各的手機,不會有溝通交流。
1998年是世界杯年,6月10日,世界杯開幕那天,隊員想看球賽,就跟教官請假。那天訓練完后,幾個球迷弄了一條船劃到對岸,把船錨好之后,徒步走了6公里,到了羊磴鎮。羊磴是貴州一個依山傍水漢苗雜居的邊城,漂流隊員找到一個苗族老鄉的小飯館,吃了飯,就窩在飯館的一個14寸的黑白電視機前看直播,看完了,隊員就著月光打著手電,走6公里山路回到江邊,這幫哥們上到船上,劃到對岸,回到宿舍已是凌晨3點。

組委會在銅鼓灘舉行發布會。
那天晚上,這群年輕人為了看世界杯,劃著船,走6公里山路,從重慶來到了貴州。20年后,張濤回想起那時的場景說,球賽其實都記不得了,這幫哥們在山路上意氣飛揚地聊天,月光下的那種感覺給他印象極其深刻,是年輕男性的那種感覺,不是跟一個女孩子月光下走路,是男人之間那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訓練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水上訓練的教練是幺哥,1986年長漂老隊員,要求非常嚴格。正式下水以后,開始很刺激的沖灘,也很快就沖得人身心疲憊,覺得有點單調乏味。但隨著訓練的深入,大家越來越清楚了江河漂流是怎么回事,銅鼓灘的11.2公里與雅魯藏布江比起來,只能算是一條小溪,沒有很好的水上技能和默契的集體配合,只能說是去送死。
銅鼓灘集訓每天都是高強度的體力消耗,隊員正年輕,飯量特別大。剛開始的時候飲食差強人意,奇怪的是,最后一周伙食水平直線下降,稅曉潔說,好幾次半夜被餓醒了。向組委會反應伙食問題,他們說,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怎么上西藏。
隊員就不敢言聲了。
6月27日,又來了一批記者到銅鼓灘,眾隊員帶著記者漂了一次,拍了很多鏡頭。晚上是萬盛區安排的篝火晚會,也是正式的雅漂隊銅鼓灘集訓結束儀式。這個儀式上,除了給地方授旗、組委會的官員們向銅鼓灘漂流公司表示感謝外,就是看當地組織的苗族歌舞。
組委會沒有人給隊員交待下一步如何安排,也沒有人再提隊員們何時到原來說的烏江去訓練,什么時候進藏,這些隊員怎么辦。
大家都有點納悶:“集訓儀式就這樣結束了?”
隊員找楊勇問組委會的情況,楊勇說自己也稀里糊涂,5月前期考察的時候,組委會的承諾到現在還沒有兌現呢。
就這樣,隊員迎來了雅漂集訓結束后怕惶不安的一夜,大家心里七上八下,有隊員悲傷地說對雅漂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
經歷生死考驗之后,隊員在拉孜休整了兩天,在拉孜縣城大家可以去郵局往外打電話,來自各自親朋好友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謠言滿天飛。
事實上,雅漂過程中,每到一個有人煙,能打電話、與外界通信的地方,總會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華西都市報》登出消息,雅漂隊失蹤,楊勇棄隊而逃。聶丹陵打完電話,一臉的憤怒。家人告訴他,前些天有人打匿名電話到他家里,聲稱“聶丹陵已在漂流途中遇險死亡”,家里亂成了一團。
大家聽了啼笑皆非。
過拉孜后,雅漂隊斗志依舊旺盛,但他們也逐漸意識到,意外隨時可能發生,內憂外患之下,要完成雅魯藏布江漂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從拉孜到日喀則150公里,期間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那天拂曉,其他隊員還在酣睡中,羅浩爬出帳篷拍日出,剛走到江邊,他看到苦菜花拉著船往江里拖。
“菜花你干什么”,羅浩跑過去,沙地上已經拉出了半條船的船印。
“我要自己往下漂,一個人漂到江里死了算逑,我們都買了保險,我死了之后隊里就有10萬的保險費,隊里就有錢可以繼續往下漂了?!笨嗖嘶ㄒ贿呎f一邊繼續拉船。
“你不要命了,你不要我們還要呢,你死了痛快了,你以為你死了我們還能繼續漂嗎?”

雅魯藏布江風光。
羅浩說,那天菜花穿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表情決絕,看上去不像開玩笑。
到日喀則后,隊伍資金愈發緊張,楊勇通報情況,全隊資金總共還剩4300元,幾乎可以說是山窮水盡。到日喀則行程才剛剛過半,現在只能寄希望于朋友和外界援助,而且他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天開始冷了,季節不等人,越往后漂流的危險越大,現在的局面很不樂觀。
但大家紛紛表示,不管怎樣,一定要將雅漂進行到底,哪怕是為了爭一口氣。
幾天前,在拉孜接應點,幾只野狗經常跑到雅漂營地找東西吃,那段度日如年等待隊友消息的漫長日子,稅曉潔給這幾條老圍著營地轉圈的狗分別取了名字,有兩條就叫“組委會”和“秘書長”。
稅曉潔說:“這幾個畜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一喊,就沖著我們搖尾乞憐。”
9個月前,組委會、秘書長對這群隊員來說還是一個神圣的名字。
1997年年底,拉薩駐重慶辦事處主任找到楊勇,說準備搞一個漂流雅魯藏布江的活動,楊勇是1986年長漂時的老隊員,長漂后一直在做大江大河源頭科學考察、環境保護方面的工作,對雅魯藏布江也頗有興趣,欣然同意。
接下來重慶雪鷹公司牽頭成立了“中國雅魯藏布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組委會(后來我們查到這個公司成立日期是1998年1月16日),楊勇也被任命為組委會成員,開了新聞發布會,招募隊員,完了去重慶銅鼓灘訓練。時間已經來到6月下旬,這個時候按道理來說應該積極籌備了。
物資的影子都沒看到,沒有時間表,資金也沒有到位,名為訓練,組委會那群人卻在外面搞宣傳拉贊助,看不到他們真漂還是假漂。
“銅鼓灘‘雅漂集訓,實際上成為組委會釣魚的魚餌,這幫人就是為了圈錢,訓練后期這個問題就越來越明顯,和我們的初衷發生了變化?!睏钣抡f。
“魚餌們”更是群情激憤,楊勇是隊長,隊員給他施加壓力,天天鬧情緒,老問他什么時候出發。7月份了,還不說出發的事,不進行實質性準備,怎么進藏?裝備怎么買?漂流計劃怎么制定?這些組委會一概無人提及,訓練結束后把隊員撂在重慶。
楊勇說,這個情況肯定要做決斷了,最遲7月底,再晚了天氣轉涼就漂不了了,如果組委會還沒有明確的時間表,我們自己出發。
楊勇向組委會轉達隊伍的意見,組委會跟楊勇挑明,你要站到我們這一邊,我們是要搞錢的,拉到贊助也有你的利益。
“他們給我承諾,(雅漂)搞起來你有幾百萬,別墅你都有份?!睏钣抡f。
與1986年長漂不同,1998年雅漂實際上是一個商業行為。
1986年長漂,中美爭奪首漂權,萬人空巷,全民關注,是一件關乎民族尊嚴的大事。雅漂已是12年后,古老的中國一切都在商業化,避談商業是可笑的,也是不現實的,探險活動也不例外。但商業的前提是契約精神,釣魚不是商業,是漁業。
對組委會來說,餌是下了,魚卻并沒有釣到。
但對每一個漂流隊員來講,他們想的并沒有那么多。為了參加雅漂,有的人辦理了停薪留職,有的人放棄了升職考試的機會,有的人辭去了工作……每個人的情況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是來漂流的,能漂就行,其他的事我們不關心,張濤說。
組委會打著官辦的名義,利用雅漂隊來炒作,來圈錢。楊勇說,首先我就肯定接受不了,隊員就更接受不了,當時我就決定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我們自己干。
沒錢怎么辦?在楊勇成都的辦公室里,楊勇和幺哥兩個長漂的老大哥抽著煙,商量這個難題。
“老幺這樣子,每個人集資5000,愿意干就漂”,楊勇狠狠的吸了一口煙。
10月13日晚,雅漂隊回到拉薩。
45天前,他們從這里出發,奔赴雅魯藏布江源頭。路過雅魯藏布江的時候,隊員下車跑到江邊拍照,這里雖然不是峽谷,但見江水一派奔騰咆哮之勢,難以想象漂在其中是怎樣一番狀況。好在對于雅漂的18條漢子來說,一切都已經很簡單,現在他們只要面對這條江就行了。
在這之前,他們要面對的,不僅僅只有這條洶涌澎湃的大江。
7月30日,交完錢,簽下《生死責任書》的雅漂隊員從成都龍華飯店出發,奔赴拉薩。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有相當一部分集訓隊員決定退出,比如羅浩。
羅浩說,這么大一個探險活動,如果這么搞,是非常危險的,沒有后援,政府不支持,資金沒保障,不能拿生命去開玩笑,我就退出了。
隊員集資大大出乎組委會預料,沒想到這些人還真自己籌錢出發了。組委會跟雅漂隊商量,你們到拉薩等我們,組委會的錢隨后就到。
這時,雅漂隊和組委會還沒有徹底鬧掰,一方面,每人集資5000元對雅漂來說遠遠不夠,萬一組委會真能籌到錢,對雅漂隊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另一方面,雅漂隊需要辦一些手續——邊防證、大峽谷批文等,沒有組委會,很難辦下來。
組委會這邊也想借雅漂隊的出發再做文章,繼續宣傳,希望能搞到一點錢,無論多少。
然而到了拉薩,組委會還是一分錢沒有,邊防證、批文一個也辦不下來,并且通告雅漂隊,今年時間太緊,諸多籌備工作沒有落實,雅漂推遲到明年舉行。西藏政府方面不知道雅漂隊開拔出征之事,組委會與政府間很多問題尚未落實,政府將不再介入雅漂活動,并撤銷了組委會的承辦權。
隊員們憤怒了,滿懷熱情在重慶集訓、風餐露宿長途跋涉了數千公里來到拉薩,結果卻是不許漂了,明年再來?
幾個月來,付出的時間、精力、金錢全都白費了?
為了參加雅漂,張濤、楊浪濤辭去了工作。為了籌集經費,有的隊員拿出了僅有的積蓄、有的隊員東借西湊,苦菜花甚至退掉單位分給他的一間房子,僅僅只是為了1000元的房款……
怎么對社會交待?怎么對單位交待?怎么對家人交待?怎么對自己交待?
這個時候隊員內部也產生了一些不同的情緒,有的人怕組委會不參與,后續的保障就沒有了。
因為官辦改民辦這一游戲規則的改變,8名隊員表示退出雅漂隊。這8人當中,有4人被認為是漂流隊的主力,銅鼓灘訓練時幺哥就把他們作為重點培養對象。
他們走后,幺哥感嘆:“好的都走得差不多了,盡剩下一些老弱病殘?!?/p>
組委會再一次戲弄了雅漂隊,又無力解決此時的殘局,雅漂隊成了孤軍,浪跡拉薩街頭。大浪淘沙,不管是否老弱病殘,能留下來的都對雅漂義無反顧。管他“民間”還是“官辦”,事情只有做完再說。
邊境證批不下來怎么辦?
楊勇給羅浩打電話:“你快來吧,這邊已經焦頭爛額了,我們現在連邊境證都辦不下來。”

冰川下的藏族姐妹。
羅浩從小在西藏長大,在西藏工作生活了20多年,1998年剛剛調到成都來,在地方有些熟人,是個西藏通。接到楊勇的電話,羅浩有些詫異,楊勇平時給人以鐵人印象,很少用這么焦慮的口氣對人說話。
“這事就嚴重了,邊境證辦不下來,肯定走不了”,羅浩說,“我在想兄弟們,畢竟通過訓練一個多月,還是有點感情,我就想這幫哥們兒準備那么長時間,這么苦逼地進去了,然后又不讓漂了,然后再坐車苦逼地出來,有點過分了?!?/p>
羅浩買了張機票,從成都飛到拉薩。
邊境證、批文辦下來了,羅浩也自然而然地重新加入隊伍。
8月26日,決定“為尊嚴而戰”的20多名雅漂隊員和記者在《聯合聲明》上一一簽字,《聯合聲明》決定:全體隊員集體脫離組委會;以隊員集資的方式,籌集資金,確保本次活動的順利開展……
8月28日上午10點,雅漂隊一行20人在布達拉宮廣場舉行簡單的儀式后,從拉薩出發,楊勇乘一輛租來的三菱越野車打前站,大多數雅漂隊員擠在一輛解放卡車的后廂里向源頭進發。
一直急匆匆地趕路,有一天,天黑透了才趕到一個道班,大家餓暈了,好容易吃上飯,一陣根本不知道什么滋味的狼吞虎咽后才發覺肚子脹得難受,有人提議徒步消食。在漆黑的原野上,七八個雅漂隊員企鵝一般橫七豎八地走著,時不時有人被脹得發出狼一樣的嘯叫,引得周圍野地里的野狗也是一陣亂叫。
“大家難受得興高采烈,一切煩勞、曲折、屈辱終于拋到腦后,老子要漂啦!”張濤說。
隊伍出發以后,很多媒體都收到以“中國雅魯藏布江科學探險漂流組委會”和“重慶雪鷹文化促進發展有限公司”名義發出的一份傳真,宣布雅漂隊為非法的民間組織,隊員在楊勇的煽動下冒險漂流。
這份傳真很有殺傷力,事實上,整個雅漂過程中,除了成都的兩家媒體偶爾發出的一些前后矛盾的報道和幾個雅漂隊隨隊記者的零星報道外,這支隊伍就像風一樣地從公眾的視野里消失了。
漂到拉薩的雅漂隊已經彈盡糧絕,所有隊員都在雅漂友人林潔所在的西藏文聯辦公室打地鋪,在拉薩休整了3天,主要任務是化緣。經多方籌措,籌集資金一萬余元,其中最大一筆款項5000元,是西藏文聯一位著名作家贈予的。老作家聽到雅漂隊的經歷后,主動捐贈5000元,唯一條件是不要說出他是誰。

隊員在岸上考察。
離開拉薩開漂的這幾天,隊伍一直快馬加鞭,時間和金錢都不允許他們有絲毫喘息,這時,全隊只有16000元,資金仍舊十分緊張,而且他們得趕在11月大雪封山前到達雅魯藏布大峽谷。
日喀則下來不久是加查峽谷,加查峽谷長37公里,落差270米,江面有兩處瀑布和13處1米以上的大跌水,其中涅爾喀瀑布高5.3米。1994年一支美國探險隊嘗試漂加查峽谷時,大部分江段都是抬船而過。楊勇曾到加查峽谷考察過,他認為,以雅漂隊現有的裝備狀況,如果要漂加查峽谷,幾乎不可能。
在此之前,基于同樣的原因,雅漂隊還放棄了拉薩前約40公里的尼木峽谷下半段,對于又放棄加查峽谷,老英雄聶丹陵很有意見,揚言要給新聞界曝光。
楊勇說,以他們當時的裝備、后勤、接應和體能,不漂尼木、加查并不是丟人的事情,到哪兒都可以對別人講這事,還毫無愧色。
繞過加查之后進入朗縣,隨著海拔的不斷降低,這里已有森林覆蓋,深秋的滿山紅葉夾著一江碧水,令人心曠神怡。不過,在醉人的美景下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險惡。
朗縣峽谷洞嘎段在10公里以內有兩個巨浪翻滾的跌水,還有十幾個大小不等的險灘,絲毫不容隊員們喘息。在漂流前踏勘水情的時候,幺哥按藏族的習慣,在江邊的石灘上用石塊壘了一個瑪尼堆,據說能消災除難。
這段峽谷一灘比一灘兇,在沖出第一個跌水后約2公里,漂流隊員又接著沖第二個跌水。這個灘的浪極不規則,遠看起來不大,但卻發生了漂流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剛一下灘,擔任左船第一槳手的聶丹陵就被冰冷的大浪打得喘不過氣來,兩米多高的水墻中,漂流船在浪尖與浪底之間上下跌蕩,一個接一個的大浪席卷而來,浪花四濺,隊員們齊聲吼出的號子:搶,拼,搶……
“楊勇和幺哥是兩個舵手,坐在船尾,又高又大的浪迎面撲來,他們一點都不畏懼,嘴里還叼著煙,看起來還非常享受”,隨隊記者黎文背對著浪,在船頭拍攝隊員沖灘的表現,“當時在相機取景器里看到他們實在是太帥了,像極了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
下一個灘更猛,漂流船前后左右全被開鍋似的江水籠罩,一個巨浪再次呼嘯而來,碗口粗的圓木并聯起來的兩艘船被巨大的沖力擠壓成拱形,船尾浸入水中,在船尾擔任舵手的幺哥當即被從后面追上來的一個卷浪拖入水中。當時全體隊員精神高度緊張,全力以赴對付著前方兇險的大浪,誰也沒注意船尾少了一個人。只有幺哥右側的楊勇回過神來,急得大叫:“馮老幺,快上來!”

在一個不知名的大灘,幺哥被浪打下船,褲子被雅魯藏布江帶走。
千鈞一發之際,這個曾經歷過長漂的漢子顯示出驚人的敏捷。從浪濤中一冒頭,一把抓住了船尾的救護繩,在旁邊焦急萬分的楊勇趕緊伸手把幺哥拖了上來。多年漂流探險的經驗救了他一命,要是換上別的隊員,后果將不堪設想。
幺哥渾身都在發抖,頭上的帽子、手上的舵槳已不知去向,甚至連穿在身上的運動褲也被江水拖走,只剩一條內褲。
這一切只發生在短短10秒鐘之內。船靠岸后,在岸上接應的張濤過去一看,只見幺哥赤裸裸的,竟然已經沒有了褲子。
幺哥還心有余悸:“有點猛噢?。ㄑ澴樱┒急幻摴忮狭?!”
10月27日,雅漂隊漂至派鄉轉運站以下的雅魯藏布江邊靠岸。大家卻沒有預想的興奮,靠岸后仍一如往常地收拾東西、抬船。一切都很平淡,如平日每天所做的那樣。
對于雅漂隊而言,現在是一個階段的結束,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是雅魯藏布大峽谷。
在雅漂隊之前,也有人做過漂流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嘗試。
1993年9月10日,日本人武井義隆剛在帕隆藏布下水試漂,就被洶涌的水流沖進更加兇猛的雅魯藏布江主流失蹤。當時武井義隆才24歲,剛從早稻田大學畢業不久,據說是一位深諳水性的槳手。
1998年10月16日,一支美國人組成的探險隊在《國家地理》雜志的資助下對大峽谷做嘗試性的漂流,探險隊成員孔頓在大峽谷左岸漂一個落差為8英尺的瀑布時,掉進了瀑布下面的漩渦里,然后隊友再也沒有見過他。
美國探險家蒙西認為有些江河永遠無法漂流,雅魯藏布大峽谷便是其中之一。
與1986年長漂相比,1998年已經擁有自由選擇的可能,探險更加理性,不是那個必須一寸不落漂流的時代了。徒步穿越大峽谷是漂流的延續,雅漂隊必須對大峽谷進行考察,現在不具備漂流大峽谷的條件,徒步考察就是為后來者作貢獻。
由科學家、新聞工作者和登山隊員組成的“98中國人類首次徒步穿越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科學探險考察隊”(以下簡稱國家隊)一行46人也同期抵達派鄉,這個活動由中國科學探險協會主辦,資金有300多萬。雅漂隊靠岸時,國家隊里中央電視臺記者張軍、馬揮(1987年黃河漂流隊隊員)、《中國環境報》記者楊西虎3人來江邊接應雅漂隊,他們知道雅漂隊境況艱難之后,堅持以個人名義捐款800元給雅漂隊。
張軍和楊西虎回到隊里,有人找他們談話,意思是作為朋友可以與雅漂隊接觸,但不要太多,那樣會影響不好,更不要去報道他們。當天,國家隊總指揮高登義給全體隊員開會,并約法三章,對雅漂隊不準接觸、不準報道、不準幫助。
晚飯后,楊勇實在想不出該回贈些什么禮物,拿了些羞于出手的榨菜和紅景天口服液對國家隊作禮節性回訪,那邊唯恐避之不及,雅漂隊遭到如同窮人見闊親戚的冷遇。
那幾天,進入大峽谷的除了雅漂隊和國家隊外,還有一支攀登加拉白壘雪山的西班牙登山隊。他們皆財大氣粗,早已找光了背夫。這兩支隊伍平均每個隊員配6個背夫,雅漂隊兩個人也合不上一個。在大峽谷無人區,衣食住行種種所用,都得靠人背馬馱,雇傭的背夫越多,給養也就越豐富,安全系數也大一些。
加拉村是從派鄉進入大峽谷后繼續向前的最后一個村莊,村旁就是海拔7294米的加拉白壘。再往前走,就是號稱最神秘的從未有人走通過的白馬狗熊—西興拉一帶的核心區。這一帶是無人區,大峽谷中最能勾起人們好奇心的也正是這里,特別是這里面到底有沒有傳說中的大瀑布?
從雅魯藏布江源頭漂了2000公里到達大峽谷口的派鄉,來不及休整,雅漂隊又快馬加鞭沿江徒步向加拉村進發。清點糧草,全隊這時只有80斤大米、12聽豬肉罐頭、50多塊壓縮餅干……放開肚子的話,3天就能干光。
錢也不夠了,這時,全隊的資金只有1萬多元,國家隊僅請背夫的費用就達45萬。按當時的物質條件,雅漂隊要沿江走完大峽谷,每天能吃飽肚子都很困難。但雅漂隊全體沒有人提到過哪怕一個退字,都很自然地背起了近40斤的背包。
但再能背,可負擔的重量也有限,沒足夠資金,請不起背夫,集體冒進進入無人區,走不了幾天全隊都得餓死,被弄得焦頭爛額的楊勇開會讓大家決定怎么辦,爭執良久,包安康提議:“請4個背夫,選8個體力好的隊員進大峽谷核心區,剩下的人返回派鄉,走多雄拉山口去墨脫,為雅漂二分隊?!贝颂嶙h得到大多數人的贊成。
這個將要分出的二分隊在當時每個人的心中都被認為是后撤,誰也不愿意進入這個名單。
從源頭漂到派鄉一路艱辛,終于活著到了大峽谷,誰都想繼續前進,親眼見證神秘的雅魯藏布大峽谷核心區。
名單一公布,張天舒、苦菜花就找楊勇表決心,堅決要上一分隊。
張天舒以退隊相威脅,楊勇勃然大怒,將他一頓迎頭臭罵,這是幾個月來楊勇第一次對隊員發這么大的火。晚飯前,苦菜花哭訴了半天自己辛苦3個月卻不能作為主力進核心區,越說越委屈,忽然抽刀要捅向自己的肚子,嚇得聶丹陵手忙卻亂地去抓刀柄,大家一陣哄勸才安靜下來,他卻拒絕吃晚飯。
大家開始分頭準備。張濤進入了一分隊,二隊的曹德將干糧全拿了出來讓他帶上,直到大登山包裝得鼓鼓的。張濤猶豫了很久,忍痛將120相機、三腳架、電池盒、相機包都放棄掉,這樣就省下不少空間,但這些空下來的地方立即就讓12塊壓縮餅干、5包榨菜、2張大餅給占滿了。
從加拉村出發已經6天了,每天在深山老林里爬上躥下,負重近40斤,近乎垂直的上升下降,大家都累得半死,國家隊一個拿著GPS的人對楊勇講,前5天只走了8公里的直線距離。
到白馬狗熊的路是名副其實的無人區,雅漂隊中唯一走過這一段的背夫達娃也不記得了,不得不跟著國家隊的龐大隊伍。
當天晚上,楊浪濤的攝像機電池用完了。沒有別的辦法,楊勇只能厚著臉皮向國家隊求助,他們帶了發電機。
“無非只是將我們的充電器插頭插到他們的插座上而已,但仍然被拒絕了?!睏钣抡f。
實在沒辦法,只好去西班牙人的營地尋求幫助。
楊勇用半生不熟的英語加手勢比畫了一陣,他們竟很爽快地答應了,說可以充電。不過一個老外向國家隊的營地方向看了看后帶著很奇怪的表情問楊勇:“那邊有你們中國人的一支裝備精良的隊伍,怎么不向他們求助?”
楊勇無法回答,只得尷尬地笑笑。
那天晚上回到營地后,楊勇打開地圖,正對著地形研究大峽谷核心區徒步線路。突然,國家隊的民工沖過來,說雅漂隊偷了他們的地圖,讓楊勇把地圖還給他們。
“然后,他們就開始動粗了,要搶”,楊浪濤說,“他們那邊人多,二三十號人;雅漂隊才8個人,外加4個民工?!?/p>
楊浪濤直接把刀子就拔出來了:“誰他媽上來老子就捅誰?!?/p>
“他們也不怕,他們人多,要來硬的,他們要是來硬的,我肯定也捅”,楊浪濤說,“我也不怕,我知道他們不會真的要拼,反正我不怕,打架唄,就把刀拔出來了。我們一直被欺辱,被歧視,還不敢發怒,還得求著他,反正很難受,當時不想活了,拼了。”
正當要火拼之時,國家隊民工的領隊扎西平措出現了,讓民工全部退后。

兩條簡陋的橡皮艇綁在一起,漂流在險灘密布的雅魯藏布江。
“這個地圖是軍事機密,是總參的圖,偷地圖是違法的。”
“地圖不是偷的,是一個民工賣給我們的?!睏钣抡f。
“哪個民工賣給你的,你也講個道理出來,不能隨便栽贓給別人,否則我們就報案了。”
前來鬧事的人群中自然看不到那個民工。事實上,那張地圖是前些天在加拉村的時候,稅曉潔給楊勇的。當時還沒有分隊。那天,一個國家隊的民工神秘兮兮地把稅曉潔拉進帳篷,從懷里掏出一張墨脫縣地圖,說是以前到墨脫縣背東西時從一棟廢棄的房子里撿來的。稅曉潔一看地圖,大喜,討價還價半天,15元人民幣不行,又加上一雙軍用膠鞋成交!
“真的是民工賣給我們的,找不到民工,我們也沒辦法?!?/p>
“不管是哪兒來的,你們再不還我們就要報案了”,扎西說,“這個圖你們沒有資格看,是軍事機密,總參的,這個事抓起來是要判刑的……”
楊勇看著圖上寫著“密”,也許確實是民工偷出來的地圖,無論圖是從哪兒來的,他把圖還給了國家隊。國家隊還是很不滿,嘟囔著說要報案。
第二天,西班牙那支隊伍就不再與雅漂隊繼續前行,他們在白馬狗熊待上一天就開始沿原路返回派鄉。中午,雅漂一分隊來到一處水流洶涌的河邊時,過河時用木頭架設的橋不見了,兩根木頭被人拖到了對岸,隊員只能涉水過河。
晚飯時,國家隊—名向導來到雅漂隊營地,索要向導費。
“必須給錢,不然以后我們過河之后,就把橋拆了?!?h3>饑餓
大峽谷的路程不是用距離來衡量的,而是用時間。楊勇出發前問曾走過這段無人區的向導,到第一個村子要多長時間,他的回答令大家幾乎絕望,起碼要12天。事實上,從加拉村出發之后,雅漂隊在大峽谷核心區徒步整整16天才到達第一個有補給的村子。
“故事每天都是相同的,只是山不同而已。”雅漂隊員黎文在日記里說,“在那段近乎絕望的日子里,我們幾乎每天都要翻越一座3000米左右的高山。每天最痛苦的是一睡醒睜開眼除了山,還是山。饑餓感像條鞭子一樣抽得我們的胃火燒火燎的,即使這樣,大米眼看就要完了,無人區仍是沒完沒了,沒有退路,只能前進,因為返回的路幾乎和前進的路一樣艱難。”

雅魯藏布江肆意奔涌,隊員們時常要面對未知的風險。
在大峽谷,苦和累似乎都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饑餓。為了保證不斷糧,少得可憐的食品必須限量供應。從進入無人區開始,雅漂隊就不敢煮飯了,每頓都是熬一大鍋清水稀飯。小小的一聽豬肉罐頭,8名隊員一同分吃。每次宿營吃飯時,楊勇掌勺,每人只能有3瓢稀飯,而切成薄片的肉,更是一清二楚,每人分幾塊。
大家笑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隊長飯瓢抖一下!”
11月8日是楊勇的生日,生日禮物便是吃飯時大家給楊勇多加一勺稀飯,本來兩個人吃的一小袋榨菜“賞”他一包。
雅漂隊運氣不錯,在斷糧的緊要關頭遇到了兩位獵人,他們正打了獵物準備回家。兩條肥美的牛腿要價800元,國家隊二話不說便買了去。雅漂隊囊中羞澀,55元買了只牛頭,楊勇解嘲道:“牛頭肥,好吃得很!”
餓極了,隊里最小的隊員萬麟想了一個辦法,在國家隊營地的垃圾里收食品包裝袋,拿回來抖一抖,刮點油,這個事還得偷偷地干,不能被他們發現。
后來楊浪濤開始抽煙了,他從不抽煙,在大峽谷無人區抽了第一口,因為發現抽煙可以緩解饑餓。
大峽谷里面煙也特別緊張,最后快斷了,一根煙8個人抽,一人一口。
“楊勇抽煙的習慣,深吸一口,一根煙只剩一半了,剩下7個人抽剩下一半,那時候每個人都想打他。”張濤說。
到后來,食物極度匱乏,所有的食物實行配給制,每人包里的食物全部上交,全隊統一分配。但是,人到了極端情況下是絕對自私的,很多人都藏了最后保命的東西。
20多塊巧克力,拿一個小布包把它裝起來藏在背包里面,這是張濤的續命神器。
張濤說:“我跟包安康關系特別好,他在大峽谷里過生日的時候,我給了他6塊巧克力作為生日禮物,這個最后就是救我命的東西,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p>
中秋節的月餅,楊浪濤還有一些沒有吃完,他一直帶著,誰也沒告訴。
“還有在拉薩買的大白兔奶糖,實在餓的不行了,走一兩公里就摸一顆大白兔,還不能被人發現”,楊浪濤說,“但如果是真的全隊斷糧了,快餓死了,我會拿出來分享,那個時候還沒到那個份上,只是餓,非常非常餓?!?/p>
在大峽谷,張濤和楊浪濤住一個帳篷,晚上在帳篷里,楊浪濤背著身,偷吃月餅。
餓到極致,對任何食物都非常敏感,楊浪濤一吃月餅,香味傳過來,張濤的肚子就稀里嘩啦響。大峽谷的晚上沒有任何聲音,除了瀑布、水流的聲音之外,肚子的叫聲在帳篷里聽得清清楚楚,楊浪濤聽到之后還是很淡定,繼續吃。
吃啥呢?張濤問了一句。
月餅。
然后對話就停止了,沒有人再說話。
其實楊浪濤知道,張濤問這個就是想吃,你不主動開口要,我也不主動開口給。
11月26日下午,8名雅漂隊員走出一個密林,看到遠處的山頂上露出一些閃閃發光的鐵皮屋頂,過路的人告訴他們,墨脫要到了。這是他們從派鄉出發的第29天,這個時候他們蓬頭垢面、形如乞丐,說只剩下半條命并不為過。
幺哥的腳被竹簽扎穿,走路一瘸一拐;楊浪濤從一塊大石頭上滑落,右腳軟組織撕裂,后來一直踮著腳走路;楊勇滑倒撞傷右側肋骨,多日無法側睡;包安康疲勞性關節炎發作,下山時候膝蓋喀喀作響;張濤滑墜,幸好遇到突出的石頭平臺制動;黎文從6米多高的懸崖上直接拍下來,好在背包先著地,奇跡般的并無大礙……
近一個月時間,這群人克服饑餓、傷痛和疲憊,背著40斤的大包翻山越嶺,走通了雅魯藏布大峽谷核心區的加拉村一白馬狗熊—西興拉—墨脫一線,到墨脫也意味著雅漂隊完成了從雅魯藏布江的江源到江尾的幾乎是全程的活動。
墨脫,這個“蓮花盛開的地方”,一個月來每天都掛在嘴邊的地名,終于出現在了大峽谷核心區小分隊的視線中。這個時候離雅漂隊從成都出發,差4天就4個月了。
事實上,12天以前,雅漂二分隊就進入了墨脫。從加拉村分開后,楊勇帶領8名隊員進入大峽谷核心區,曹德帶剩下的隊員回到派鄉,翻多雄拉山進墨脫,是為雅漂二分隊。在墨脫,雅漂二分隊又一分為二,稅曉潔和藏族民工更桑沿江上行到大峽谷最深處的扎曲,尋找傳說中的大瀑布,其余的人從波密方向出墨脫。
稅曉潔從墨脫出發6天后,在甘代鄉遇上了楊勇帶領的雅漂一隊,兩隊相遇,大家都疲憊不堪,連往日慣常的打打鬧鬧都沒有,通報了情況,就各自向前方繼續趕路,楊勇他們開向墨脫,稅曉潔繼續往扎曲走。這時大家都已經從收音機里聽到了“發現”大瀑布的消息,臨別,楊勇叮囑稅曉潔:“有時間的話,一定去看看,不過安全第一,實在不行就算了?!?/p>
稅曉潔明白,他肩負全隊的重托,一分隊已經彈盡糧絕,現在只有他這一支生力軍,錯過大瀑布將是全體雅漂隊的遺憾,盡管他們放棄了大峽谷的漂流,但漂流隊不清楚雅江主干的水情,是說不過去的。
誰都沒有想到,后來藏布巴東瀑布和絨扎瀑布使稅曉潔和更桑又多走了10多天,差點餓死在大峽谷無人區。
在藏布巴東瀑布邊上,最艱難的時候,更桑突然問稅潔:“你,‘老婆有不有?”
“不有。”
“我‘老婆多多有了(在更桑的辭典里是女朋友的意思),你老婆都沒有,這樣劈擦(藏語死了的意思)了不好嘛,沒有意思嘛。這樣的地方不要來了嘛,不好嘛,老婆嘛,林芝我給你找嘛?!?/p>
“你爸爸媽媽有,我爸爸媽媽有,我們兩個這樣劈擦了真的不好嘛!沒有意思嘛!我們兩個好好的快快回去嘛,我們兩個這個樣子不好嘛!”
12月5日,歷經艱辛,尋訪到藏布巴東瀑布和絨扎瀑布后,稅曉潔和更桑終于走出大峽谷,來到川藏公路邊上的排龍鄉。至此,雅漂隊大峽谷無人區的徒步穿越結束。
12月9日,所有人到達拉薩,在布達拉宮廣場,雅漂隊舉行了簡短的結束儀式,儀式上他們拉起了橫幅,橫幅上寫了5個大字:
“雅漂勝利了!”
雅漂隊走出大峽谷來到拉薩,兜里就沒錢了,稅曉潔窘迫到在八一鎮找楊西虎借錢才付了更桑的民工費。在拉薩的兩天,楊勇給隊里每人發了50元的生活費,也是找朋友借來的錢。
從拉薩回內地是各自向親友求援,錢一到,便乘飛機或坐汽車各自回家。楊勇和幺哥最后離開拉薩,他們把隊友一一送走,開上那輛租來作后勤的三菱越野從青藏線返回成都。

8月28日,雅漂隊在布達拉宮廣場舉辦簡單的儀式后,從拉薩出發。
到格爾木時,幺哥進了醫院,他的膝蓋至腳背已經發黑,醫生從他右腳大拇趾里挖出一根2厘米長的竹簽,說:“你腿保不住了,只能截肢?!?/p>
“截肢?如果截肢還怎么漂流?死我都不怕,但截肢我不甘心?!辩鄹缯f。
幺哥堅決不同意截肢,幾經輾轉回到成都,終于在華西醫院治療保住了命,也保住了腿。
醫生都認為是奇跡。
為什么腿傷后走出了無人區,走到墨脫,翻越了多雄拉,走出大峽谷,一直到拉薩都沒事,一個多月后卻出事了?醫生很難解釋。
在整個雅漂過程中每天兩頓半飽的飯,在那么高的海拔,那么惡劣的環境,支撐那么強烈的體力消耗目無人病倒,醫生也很難解釋。
李宏分析原因,他們當時就像一個精神病一樣,沒有什么痛感,也沒有什么挫敗感,已經完全沉浸在里面了,沒有一個人覺得是很苦的,或者是害怕。當時全憑一股精神,脫離那個環境,稍一松懈,毛病就全出來了。
回到成都,楊勇最迫切的問題就是雅漂隊尚有19萬多的租車等費用不知如何償還。雅漂隊最大的債主是大解放卡車司機張超,從8月份從拉薩出發一直到最后回到拉薩,他跟雅漂隊跑了4個多月,本來是單純的雇傭關系,但到后來不管是雅漂隊還是張超本人都把他歸入雅漂隊一員。
陸陸續續還了兩年,還沒還清的部分基本上被債主主動免了。錢的問題一直困擾雅漂隊,整個雅漂過程中,楊勇一直在找錢。雅漂回來后,楊勇有時候會問自己,要是有錢,假如組委會資金贊助到位了,雅漂會是個什么樣子?
“說不清楚,真有錢了可能就要變味了,肯定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了。如果搞成長漂那樣的,有官方背景、這么多媒體跟上估計結局就不一樣了。”楊勇說。
“媒體盯在那,你漂還是不漂,你不漂就是膽小鬼?!?/p>
雅漂結束后的一天,稅曉潔和萬麟一起喝了很多酒,談起雅漂:“當時要沖灘,都是爭著上船的。生和死想過沒有?”
“想過,好像又真的沒有怎么想?!薄罢嬉懒司瓦@么死吧,又有什么呀,哥們兒是來漂流的!”
“如果現在,要再猛地把我們扔一個險灘面前要沖,還會那樣嗎?”
“不知道。難說。”

雅魯藏布江漂流路線示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