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病亡”和全球悲劇

沈聯濤

2020年6月22日，美國紐約時代廣場，隨著紐約市進入經濟重啟第二階段，人們可以保持社交距離在餐廳和戶外用餐。圖/法新

美國總統特朗普曾在2016年發表就職演說時表示，“對于我們居于多數的公民而言，存在著另一重真實：母親和他們的子女困頓于內城，貧窮不能自拔;破敗的工廠如墓碑一樣散落于國土各地;教育系統資金充盈，但我們那些年輕可愛的學生們卻無緣于求知;犯罪、幫派和毒品奪走了太多生命，抽干我們國家未曾付諸實踐的潛力。這樣的美國災難必須立刻就地終止。”

為制止這等“災難”，特朗普一手減稅，另一手挑起與中國的貿易戰。距2020年11月的大選僅剩四個多月時間，貿易戰已經升溫到了白熱化，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對此表示：“似乎每一項中國投資都包含政治目的，每一位留學人員都帶有間諜背景，每一項合作倡議都別有所圖。”

美國作為世界最強大的國家，擁有最先進技術和醫療、管理人才，何至于如此顢頇應對疫病大流行，以至于到11月1日之前將有22.5萬人失去生命？根據華盛頓大學健康指標與評估研究所（IMHE）的預測模型，如果95%的人佩戴口罩，則病亡人數可能低至20萬人，而如果放松社交隔離等措施（過早重啟經濟），則病亡人數可達30萬。

無論以什么標準衡量，20萬至30萬例死亡都不啻“大病亡”。回想一下2001年，觸發反恐戰爭的“9·11”事件也不過導致2977人死亡。19名劫機犯的罪行讓美國陷身中東，總花費超過7萬億美元，更不要說這場反恐戰爭讓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也門和其他國家的無數人遭受無窮苦難。這場疫情在美國國內造成的傷亡遠為巨大，在情感上也留下深刻疤痕，由此衍生的不安全感和恐懼感讓諸多事務政治化，背離了醫學與科學問題本旨。

政治學者和世界價值觀調查項目負責人英格爾哈特認為：“經濟和人身安全感缺失，會助長仇外心理，鞏固集體內部團結，激發威權政治，以及對集體之傳統文化規范的頑固持守。”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戴口罩這一醫學上的題中之義，卻在美國演變成了政治問題。如今，年輕人完全不顧新冠病毒感染的風險而群聚，所導致的后果在陣亡將士紀念日之后開始顯現——醫院里摩肩接踵，城市需要進一步封鎖，恢復經濟的日程也被延后。

伴隨全球最大經濟體在疫情面前茫然失措，一幅全球悲劇的圖景正在延展開來，經濟蕭條持續時間變得更長，失業率飆升，貿易額下降，而應對多重危機的貨幣和財政空間日益逼仄。

實事求是地說，當每個人都被疫病大流行帶來的情感創傷蒙住雙眼，理性的解決方案和政策自然也就行不通了。當強烈情緒因素讓雙方在廣泛的文化和政治價值觀上更為對立時，很難找到什么理性解決方案。

百年一遇的疫情已經使我們警醒，人類生存都可能危在旦夕。對此的回應便是情緒的，而不是理性的。

首先，疫病大流行和經濟衰退是全球性問題，沒有哪個國家能單槍匹馬解決。當美中緊張局勢惡化并延續數年，形成全球共識的目標已成鏡花水月。在每個國家，諸多國內議題均出現了兩極分化的論調，只有在怪罪外來移民和外國人方面意見能達成一致。

第二，許多國內不滿源于全球化帶來的影響。多年來，技術進步與全球供應鏈的推動力，兩相結合奪走了富裕國家中產階級的工作機會。國家政策沒有著力于解決這些問題，而是為富人減了稅，給弱勢群體增加福利。結果是中產階級認為自己承受了大部分稅負，好處一點沒撈著，工作安全感卻日益缺失。無怪乎民粹主義變革的呼聲會日益高漲。

第三，盡管使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來推動技術進步和改善管理（治理）能力，是正確的發展路徑，但贏家通吃的現實，讓技術加深了社會鴻溝。西方國家不愿坐視華為在5G上取得領先，因為它們會因5G發展的衍生產物而失去產品銷路、業務渠道和工作機會。更先進的線上技術事實上破壞了許多線下的工作機會，而要對勞動力進行針對線上工作的再培訓，需要付出巨額成本。

所有這些因素決定了后新冠世界里占據主導地位的必然是大政府和大型技術企業。則當下最為核心的關切應當是，誰以及如何管理大政府和大技術企業，才能提供更好的健康服務、更優渥的工作機會，以及實現社會進步與環境保護的平衡，并能維護世界和平。但在種族、宗教、文化、階層和世代等話題上態度兩極分化，意味著分歧正變得更為尖銳和情緒化，距離暴力沖突僅一步之遙。

管控復雜而混亂的世界，能做出的選擇實際上只有戰斗、合作或逃避。世界人口攀升，而富裕經濟體正在關閉邊界，逃避已變得越來越困難。真正讓人憂心的是，各國政府將對恐懼和斗爭等因素加以利用，加劇軍備競賽，讓全世界更接近核決戰。

全球合作是理性選擇，但對每個持不同觀點的人進行口誅筆伐的情緒化攻訐，并無助于全球合作的達成，反倒會招致報復并使緊張局勢進一步升級。換句話說，當每個人走不出精神創傷時，理性或科學的觀點就不可能占上風。

這就是為什么美國“大病亡”其實是全球悲劇。國家安全優先級位列經濟邏輯之前。當經濟領先、軍事實力占優的國家感到脆弱和不安全時，全球和平也就朝不保夕了。

美國以外的人都知道，直到11月總統大選臨近，各地的情緒將繼續高漲。英國詩人吉卜林總結過：“如果在眾人六神無主之時，你能鎮定自若，而不是人云亦云假……那就繼續堅持下去，即使唯存意志在高喊‘頂住！”

在這些時刻，能堅持住也是勝利。我們需要保持頭腦冷靜和內心溫暖才能“頂住”，頭腦發熱、怒火中燒都于事無補。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