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勛
我猶豫了一下,說:“爸,還是您留著穿吧。”父親跺了一下腳,嘿嘿笑了:“走路的腳,不冷。”
讀高中那年冬天,特別冷,剛舀上的一搪瓷缸子水,不一會全是冰渣子,我把搪瓷缸子放在花墻邊上磕了磕,提溜著去伙房打飯,半道上有位同學追著我喊:“你爸來了,在門口等著你呢。”
錯愕片刻,這樣冷的天,父親大老遠跑來干什么?快步跑到學校門口,看見父親站在低矮的墻角,花白的頭發在冷硬的朔風里飄搖,像秋后的山草,滄桑而衰老。父親穿一件破舊的油漬麻花的黃大衣,懷里鼓鼓囊囊地揣著樣什么東西,正眼巴巴地盯著教室的窗戶。待我走近,父親眼睛一亮,皺紋舒展開,嘴角浮起陽光一樣燦爛的微笑。他說,這些日子在東夼挖河,今天中午改善伙食,每人分了兩個饅頭一份肉炒菜,還有一個雞蛋。父親說著話,從懷里掏出一個半舊不新的飯盒和用報紙包著的兩個饅頭一個雞蛋。很久沒有吃過饅頭聞過肉香了,口水瞬間洶涌成河,我咕咚咕咚吞咽著唾液,小心翼翼地把父親的東西抱進我的懷里。但那時我并不知道,父親要餓著肚子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從河里一擔擔往外挑沙石,最后父親餓得實在堅持不住了,假裝解手,跑到伙房外面的垃圾堆里撿拾腐爛的白菜葉子吃。每次想起這事,心都滴血,那時真不懂事啊,為什么不分一個饅頭給父親吃呢?
過了些日子,父親又來找我,我們正做著早操,父親通過矮墻一眼看見了我,雙手扶墻輕輕地喊我的名字,聲音沙啞低沉,像是感冒了。我趕緊跑過去,父親還是穿著那件破舊的黃大衣,他的雙手緊緊攥著樣東西,用舊油紙纏得很結實。父親笑笑說:“工期結束了,我這就要回家了,給你鼓搗了雙棉鞋,雖舊點,但挺暖和,穿上它,以后腳上就不長凍瘡了。”我接過棉鞋,卻看見父親的雙手粗糙皴裂,一道道裂開的口子滲著鮮紅的血絲。父親的黃球鞋上又多了兩個牛眼大小的破洞,以前的破損處,母親都精心縫補過,一針一線連起了父親的溫暖。我猶豫了一下,說:“爸,還是您留著穿吧。”父親跺了一下腳,嘿嘿笑了:“走路的腳,不冷。”
后來知道,父親送來的這雙舊棉鞋,是他拿結婚時母親繡給他的一雙鞋墊換來的。起初父親不舍,放在懷里揣了很久,這畢竟是母親用幾天幾夜工夫一針一線認認真真納出來的,是母親濃濃的愛呀。但父親一想到我那長滿凍瘡的雙腳,咬咬牙,把鞋墊遞給負責挖河的施工隊長,我也擁有了一雙雖舊點但暖意融融的棉鞋。
這雙鞋還鎖在箱子里,好久不曾穿過了,但每次看見它,我都沐浴在濃濃的父愛里,淚眼蒙眬。
黃洋子摘自《濰坊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