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鄭鈞。1967年出生于陜西西安,1994年發行首張專輯《赤裸裸》,后又發行《第三只眼》《怒放》《長安長安》等專輯,2005年發表小說《菜刀溫暖》,2009年推出漫畫作品《搖滾藏獒》。2020年3月,參加愛奇藝《我是唱作人2》,一首《青春的葬禮》引發熱議。
1967年出生于陜西西安,1994年發行首張專輯《赤裸裸》,后又發行《第三只眼》《怒放》《長安長安》等專輯,2005年發表小說《菜刀溫暖》,2009年推出漫畫作品《搖滾藏獒》。2020年3月,參加愛奇藝《我是唱作人2》,一首《青春的葬禮》引發熱議。很多人愛鄭鈞,因為他的帥,因為他的才,因為他的不羈。
高曉松早年給自己“約法三章”,不跟黃磊合照,不跟樸樹合照,不跟鄭鈞合照。B站上一個1994年鄭鈞到香港演出的采訪視頻,他穿著牛仔的外衣,扎起蓬松的頭發,鼻子高挺,嘴角斜翹,彈幕上齊刷刷:太帥了!
那個時候,人們喊他“搖滾界的木村拓哉”。
30歲,鄭鈞已是中國搖滾的代表人物:《赤裸裸》《灰姑娘》《回到拉薩》《私奔》《長安長安》……這些歌時至今日依然是各大選秀的必唱曲。40歲后,他有了更鬧騰的世界,小說、動漫、電影一個不落,當“快男”評委有離席風波,參加親子綜藝有狼爸爭議。外人覺得這些事兒跟他格格不入,他自己倒是樂在其中。
“我不需要活在別人的期待里。”5年前,《環球人物》記者第一次采訪鄭鈞,在他家樓下的小花園里,他曾這般說道。
而今,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人生軌跡似乎又有改變。他戒酒戒煙,打坐瑜伽,轉山旅行,搖滾青年成了佛系“前浪”。這一次,他對記者說:“前半生是享受生活,是炙熱的、充滿貪嗔癡的歲月;后半生是享受生命,它是另外一個東西,但也特別美好。”
采訪時鄭鈞正忙于愛奇藝《我是唱作人2》的作品創作。去年節目組就發過邀請,但他拒絕了,“因為對不了解的東西有抵觸”。他基本不看綜藝,哪怕是自己參與的。
“今年又來找,不去實在太不給面兒了,讓人覺得我這人好像怎么著似的。然后周圍的人也都‘忽悠我,說這挺好的,我就來了。”
另一個原因,是他自己感覺到花在其他事上的時間太多。參加這樣一個即時創作的節目,就能把寫歌的問題解決了。過年期間,他寫了兩首新歌,就去錄節目了。沒有備貨,意味著接下來的每個星期,他都得完成一首新作,包括構思、創作、編曲和表演整個流程。“下周要演了,這周還沒寫完。”
比賽勝負并不重要,借歌表達點什么才是正事。鄭鈞的每首都有不同主題:《刀》講如何與尖銳的生活相處;《低空飛行》探討對世俗成功的態度;《我算什么》則是對自己的各個社會角色的審視……
受眾的反饋高潮出現在第四期,他唱了一首《青春的葬禮》。唱歌前,他在臺上說:“獻給曉松、老狼。”
昨天是我們最后一次歡聚,
那更像是一場青春的葬禮。
朋友們來了哭著笑著又四散,
可你始終都沒出現。
……
這期《我是唱作人2》播出幾小時后,鄭鈞在半夜陸續收到家人、老友發來的微信,“這歌要聽哭了”。很快,高曉松、老狼、那英、宋柯等十幾位音樂圈明星轉發,微博涌入大量留言,他這才意識到好像事有點大了。
“我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微博留言,有‘95后的小朋友,說聽哭了,我覺得挺溫暖的。我就重新放了一下這歌,結果把自己也聽哭了。”
他落淚的原因并非出于歌本身:“我原來偏見地認為,這歌我這個年齡的人聽會懷舊,會感動,看到特別年輕的朋友留言,我就覺得這種人和人之間沒有偏見的時刻特別美好。有些東西,是大家可以共有的。”
“青春的葬禮”,這5個字來于高曉松。有一年鄭鈞生日,高曉松和錢實穆陪他喝酒。3個中年“老炮兒”聚在一起,突然想到以前總是一大堆人喝酒、唱歌、打鬧,如今的生日顯得格外蕭瑟。高曉松說:“這太冷清了,哪兒像生日,這有點像葬禮。”
鄭鈞說:“也許有個時刻,就是你跟你的青春告別,把它埋葬的時刻。”于是,中年人走到路口的瞬間被他記下,誕生了一首歌。
唱歌時很多畫面會涌進腦海。二十幾年前的鄭鈞和高曉松,發瘋似地跑到北大宿舍樓下高喊對方名字,瓢潑雨夜開車到十三陵游泳,在人民大學英語角傻站半天;鄭鈞和老狼,見面便是糙話問候,互稱“禽獸”;宋柯羨慕鄭鈞每次出場就能奪走所有女孩的關注,“本來姑娘們覺得我啊,曉松啊,老狼啊都不錯,鄭鈞一來,全都轉向了”……
用高曉松的話說,那都是鮮衣怒馬的“混賬青春”。鄭鈞說:“那個時代,沒有家庭,沒有孩子,沒有那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也不怕失去,所以膽大包天地敢去嘗試一切,這是青春最偉大的地方。”
后來,搖滾青年們變成了大叔,有了不一樣的人生旅途。“默默祝福彼此,遙望他們。”高曉松最看得開:“如今大家都老了,不過沒關系,我們會變成老朋友,老朋友是彌足珍貴的。”
如果給青春一個關鍵詞,你會選擇什么?
鄭鈞的答案是“勇氣”。他覺得自己的青春,就是在規矩和破壞規矩的循環里培養出來的。他生在西安的書香世家:祖父鄭自毅是黃埔軍校第六期學員,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陜西文史資料委員會委員;外公溫君偉是留學日本的工程師,家里接通了西安第一根民用電線;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哥哥從小品學兼優。小時候每到周末,鄭鈞都得回老宅,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給祖先磕頭上香。

2020年3月,鄭鈞參加愛奇藝《我是唱作人2》。

鄭鈞首張專輯《赤裸裸》(1994年)和第六張專輯《長安長安》(2007年)。
“我祖爺爺是長安縣人(現西安長安區),縣志上記載長安人的特點就是‘性剛烈,好訴訟。所以我們推崇的文化就是剛,誰打架厲害,誰就是英雄。”鄭鈞小學最崇拜的人是哥哥的一個朋友,一身軍裝,戴個軍帽,打架時還能飛踹掃腿。“我是絕對的小迷弟,在后頭偷偷跟著他,像追偶像一樣追他,追了好幾條街。”
“西安的底蘊,還有叢林式的童年生活讓我變得很堅強。但是另一方面,西安人又是生冷蹭倔,人和人相處很生硬。我和我媽從來不會說我愛你。我考上大學,我哥也不是祝賀,而是說我們全家都是大學生,這沒什么。其實我骨子里特別渴望溫暖,所以報大學,我絕對不要去北方,我要去南方,去一個陽光燦爛的地方,那就杭州吧,古都臨安。”
1987年,鄭鈞考入杭州電子工業學院(現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工業外貿專業。那個時期的杭電“星光熠熠”,除了未來的搖滾之星鄭鈞,還有未來的中國首富馬云。后來,高曉松曾經問過鄭鈞:“馬云那時候在杭電教英語,沒教過你嗎?”
鄭鈞回答:“沒有,因為我是專業英語。”當年的工業外貿系是杭電最好的專業,省部合作,全員外教。鄭鈞清晰記得入學的場景。火車五六點就到了杭州城站火車站,公交車也沒開,他背著行李就往文一路的學校走。城站到文一路八九公里,中途路過西湖。“我一看到西湖就驚了,這么小啊?那么偉大的西湖就這樣?太失望了。”
系里外教多,天天給學生放歐美音樂,披頭士、U2、槍炮與玫瑰,那是鄭鈞第一次接觸到西方搖滾。“我一聽太喜歡了。” 他沒有音樂基礎,就從識簡譜學起,然后再吉他、作曲、和聲。別人去上課,他在宿舍里寫歌,自己組樂隊。鄭鈞和樂隊的第一次公開表演在杭電老校區的街心花園。人往那兒一坐,抱出吉他開始唱,一會兒就圍上一堆人,順利收割第一撥迷妹。后來,樂隊買樂器,這撥粉絲做出了不小貢獻。
最愜意的是晚上背把吉他,自行車騎到西湖邊。草地上開兩瓶啤酒,唱起崔健和羅大佑,累了直接躺下睡到天亮。夜間三潭印月,春末煙雨蒙蒙,冬時斷橋殘雪,他都見過。“所以后來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對西湖簡直依依不舍。”
那個時期,搖滾樂從北京傳來,流行歌從廣東傳來,杭州也有了濃烈的音樂氛圍。杭州師范大學舉辦高校樂隊匯演,鄭鈞和樂隊收到邀請,心想:“這是出頭之日啊!”結果鄭鈞得了急性闌尾炎,做完手術紗布都沒拆。“他們問我能不能演?我說必須去啊!我讓他們給我穿個軍大衣,裹著紗布,用自行車馱著我就去了。”那是他們第一次在滿座的小劇場表演。“唱了首崔健,唱了首英文歌,反正演完底下就瘋了。當時的女朋友跟我說,你以后一定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歌手,然后我也當真了。”
就這樣,鄭鈞下決心脫離“大學包分配”的傳統。畢業后,樂隊的朋友都干上了“正經工作”,只有他留在了音樂里。他說:“相信聽《青春的葬禮》哭了的人里,一定有當年和我一起玩音樂的人,也一定有當年和我相愛的人。”

2016年,鄭鈞創作的漫畫《搖滾藏獒》拍成電影,老狼(左)到場助陣。

2016年,鄭鈞與兒子合影。
離開杭電后,鄭鈞打算去美國,到北京辦簽證時因緣際會認識了黑豹樂隊原吉他手郭傳林,理想爆棚的他,又自斷赴美路,成了北漂一族。四處借宿,睡過馬路,800塊錢過3個月。后來,郭傳林把他推薦給發掘過Beyond、王菲和黑豹的知名經紀人陳健添。鄭鈞穿著破牛仔褲、爛球鞋進了陳健添住的松鶴大飯店。
套房里站著很多人,包括當時“范兒最正”的蔡國慶,人人都想得到陳健添在內地的第一份合同。最后,陳健添把合約遞給了蓬頭垢面但已寫出了《赤裸裸》的鄭鈞,還預支了3000元港幣的工資。鄭鈞拿著錢,一路騎回小破屋,興奮不已。
后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赤裸裸》發行,既搖滾又詩意的詞曲,配上爆發力的嗓音,鄭鈞一夜爆紅,《回到拉薩》更是石破天驚,被視為革命性作品。接下來10年,用鄭鈞的話說,專輯出著,名氣大著,和一幫朋友夜夜笙歌——下午3點喝到第二天早上6點,三里屯的酒吧成了家。2007年,鄭鈞的身體狀況和個人生活都陷入低谷。他開始神經衰弱,每晚戴著耳機,聽著重金屬,整夜失眠。2010年起,鄭鈞戒煙戒酒,練習瑜伽,修禪打坐。他說:“這10年,我一直在學習,讓內心達到寧靜、平和、愉快。”
“對于這種青春的逝去,激情的退卻,會有失落嗎?”記者問。
“青春是不可替代的美好,但現在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我不再焦慮青春不再,輝煌不再,我花了10年時間,讓自己學會放松,學會自在。”
所以,在《青春的葬禮》最后,鄭鈞寫道:
不要詛咒你的過去,
至少它曾經因你而美麗。
不要只看這一時的凋零,
任何時候心中的明月,
都可以重新升起。
50歲時,家人給鄭鈞過生日,讓他許個愿,他犯了難,覺得更有錢、更有名好像也沒啥意思。“我說那就希望余生能做一點對別人有幫助的事,讓這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吧。以我的創作能力,再寫一些歌,如果還能讓別人內心的明月升起,那我這輩子也算沒白活吧?”
他說:“不用站在潮頭,不用站在巔峰,一直低空飛行,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