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于堅。1954年生于昆明,詩人、作家。1970年開始寫作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第三代詩歌代表性人物,詩集《只有大海蒼茫如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0檔案》《飛行》《昆明記》《建水記》等,近日出版散文集《巴黎記》。
詩人于堅第一次到巴黎純屬意外。1994年秋,受荷蘭萊頓大學之邀,于堅乘飛機去往萊頓市參加一個關于中國當代詩歌的國際會議。途中遭遇雷雨天氣,飛機不得不迫降巴黎。當時正是深夜,“什么也看不見,黑沉沉的城,像大地上的星空,有幾串星子在移動”。
和許多對巴黎抱有浪漫憧憬的異鄉客一樣,于堅不止一次想象過這座城市。在他的腦海里,巴黎“一定是個閃閃發光的地方”。等到天亮,他打開旅館的窗戶向外張望,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一群麻木不仁的鴿子正在天空飛渡,幾乎可以看見地平線,沒有什么建筑物高聳入云,有點灰溜溜的,一個舊巴黎……

左上圖:巴黎塞納河畔的舊書攤,老板多數是穿牛仔褲和皮夾克的中老年人。(于堅/攝)左下圖:巴黎盧森堡公園里,人們閑適的生活。(于堅/攝)右圖:于堅在巴黎街頭。(翟永明 / 攝)
“窗外那個舊兮兮的巴黎,讓我的世界觀受到了沖擊。就像一只井底之蛙來到了井口上,世界可以是這樣的,人們原來可以這樣生活,古老、樸素、安靜,其樂融融。”于堅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說,那個年代在他眼中,到處都在奔往現代化,奔往煥然一新,包括他的故鄉昆明,而巴黎卻巋然不動,堅守著“舊”。
那次意外相遇之后,于堅經常去往巴黎,一次又一次地進入它的肌理——像一個巴黎人一樣,游走在街道、菜市場、書店、咖啡館、舊書攤、博物館、二手市場……如今,20多年過去,他將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感所拍,匯聚成63段巴黎絮語,成書《巴黎記》,“在巴黎漫游就是在時間中旅行,我寫的是我的巴黎”。
于堅的巴黎,到處是歷史、時間和細節。
他印象最深的是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一些破舊的木箱子,懸掛在河邊的石頭圍欄上,像一個個蜂箱。白天,書販們帶著狗,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打開木箱上的鎖,拿出色澤黯淡的舊書、舊照片、舊明星片、舊唱片等,還有簾篷、凳子,支起一個防雨遮陽的棚子;晚上,所有東西都收進箱子,然后再一排排掛起。
有一次,于堅遇到一位女書販。她白發蒼蒼,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衣服,挎著一個羊皮小包,“就像一棵蒼老彎曲的白楊”。兩人聊起天,他才知老太太從1948年就開始在這里賣書。問起原因,老太太笑著說:“因為喜歡塞納河上的那座橋,喜歡看橋上的云。”
“你很難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找到一個人一輩子在露天的地方賣舊書。”于堅說。在巴黎,時間在流動,人來來往往,出生、老去,但生活似乎是靜止的。
有一個小木箱劇院,從1957年開始,每晚輪流上演法國荒誕主義大師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和《一課》,7歐元一張票。《禿頭歌女》講述一對典型的英國中產階級夫婦與朋友之間的無聊對話;《一課》則諷刺應試教育,講述女中學生到老教授家中上家教課,兩人由于意見不合,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辯論。這兩部看起來有些悶的劇,竟在小劇院連演了60多年,至今不曾中斷。
于堅就這樣迷上了“巴黎的舊,巴黎的永恒”。很多人眼中那個現代的、浪漫的、時尚的巴黎,到于堅這里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二手市場”,到處是舊物,街道、小巷、咖啡館、書店、博物館、教堂、塞納河都是舊物,“隨便掃一眼某條墻縫,里面都堆積著百年前凝固的灰塵或者某種苔蘚、微生物”。而在舊物中穿梭,常常會有意外驚喜。

于堅的新書《巴黎記》,講述屬于自己的巴黎記憶。
5年前的一天,于堅和朋友在巴黎的一個跳蚤市場亂走,忽然發現一個牌子,躺在一堆舊東西間閃閃發亮。那是一個圣像牌,圣人被畫在一個雜志大小的厚木板上,大胡子,黑眼眶,環繞著光圈,法衣燙過金。木板已經發黑,背面寫著一些俄文。他毫不猶豫買下,回國后請人翻譯,才知是俄羅斯一位修道院院長贈予一位神父的,圣像是圣尼古拉——他曾是一名水手,后投身于基督教,最終被封圣,受到世界各地信徒的紀念。他還被認為是圣誕老人的原型。
每次去巴黎,于堅都是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常常背著照相機,帶上一瓶水、兩只蘋果和一個三明治,哼著一支歌就上路,邊走邊停,邊走邊拍。巴黎的細節都被他捕捉:一條小巷的盡頭是一個二手服裝店,只掛著七八件衣服,衣服就是店員自己的作品,每種只有1件;一個19世紀留下的門洞里,黑暗邊緣坐著一位老婦人,血紅的嘴唇,周身的首飾在點點發光……這些細節和場景,都讓他仿佛置身于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的小說里——他甚至懷疑對面提著塑料袋慢慢走過來的老頭子,就是高老頭的后裔。
“巴黎巋然不動,說明它對自己的文化、生活方式,對自己的‘舊自信。這樣就可以了,這就是生活,就是美好,熱愛即可。”于堅說,也正因此,巴黎成了很多人的精神故鄉。
在巴黎的日子,于堅總會想起他遠在中國西南邊陲的故鄉昆明,想起昆明的那些人和事。
他記起當年讀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作品時的情景。那是1975年的一天,朋友借給他一套《約翰·克利斯朵夫》。“共有4本,用牛皮紙包著。大約已經傳遞了數百人,書頁已經磨損,像老鼠啃過。朋友說必須5天內讀完歸還。”于堅回憶說,那個年代很多外國文學被列為地下讀物,他就把書藏在床底下一只舊木箱子里,用鎖鎖起來,鑰匙放在一個舊信封里,下了班就趕回家讀。
當時,剛剛二十出頭的于堅正在一家鉚焊車間當鉚工,已經干了4年,學會了許多技術:甩大錘、燒電焊、氧氣切割、磨鉆頭……當時的工廠,就像是一個秘密的藝術學校,有人唱歌,有人吹笛子,有人畫畫,有人拉手風琴。工作之余,他埋頭讀書,讀惠特曼、讀托爾斯泰、讀泰戈爾。偶爾地,他自己也寫詩,先寫古體詩,后轉為現代詩,寫愛情、生命、自然,偷偷地寫,只給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看。
1978年,于堅預感到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寫了一首批判“四人幫”的長詩《難逃法網》。同車間的工友老徐很喜歡,把它用毛筆抄在白紙上,貼到工廠食堂前的報欄里,展開來有10米長。“工人們敲著鋁飯盒去食堂打飯時都看到了,但都像下班后的機器一樣,沉默著。”于堅回憶說,但那一刻,他是自豪的——他意識到自己是3000多人的大工廠里唯一的詩人。
“我很孤獨,很想找到同道。我當然知道中國有許多人在偷偷地寫,但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于堅說。第二年初春的一天,他路過昆明市中心的百貨大樓,看到一面灰色外墻前人頭攢動,走近一看,墻上貼著一份拆散了的油印刊物《地火》,上面有小說、詩歌、散文,寫的都是人生、風花雪月和愛情,一下子覺得自己找到了同黨。根據刊物上面提供的編輯部地址,他找上門去。開門的是主編石安達,年輕而熱情,握著于堅的手說“歡迎你加入”,并邀請他參加星期四晚上的詩歌朗誦會。
當時,《地火》剛剛創辦不久,成員有50多人,主要是知青,也有工人、教師、大學生、機關干部等,編輯部就在石安達的宿舍。到了星期四的晚上,于堅帶著幾首詩去了。10多平方米的房間擠了20多人,沒地方坐,大家都站著,把他圍在中央,聽他讀詩,詩的名字叫《不滿》。“房間里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其實沒那么響,但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場暴風雨。”
散會時,石安達對他說:“你是一只就要展翅飛翔的小鷹。”另一人則說,你是我們云南的萊蒙托夫。
之后,于堅就積極參加《地火》的各種活動,朗讀、討論彼此的作品、交流思想。更多的時候,大家集體登山、唱歌、野炊、到滇池去游泳。只是這種詩意生活沒持續太久,《地火》的第二期還沒出就停刊了。
1980年初夏,云南大學中文系78級的吳文光、費嘉、李勃等人共同創辦了文學刊物《犁》。創刊號上發表了一首詩,是李勃轉過來的,名叫《滇池月夜》,署名“大衛”,這個“大衛”就是于堅。當時,費嘉還曾問過李勃:于堅是什么樣子?李勃脫口就說:“長得像個魔鬼。”
同年秋,“魔鬼詩人”于堅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在詩歌步入黃金時代的同時,他亦步入到洪流中去,并站上浪尖。
進入云南大學不久,新的文學沙龍找到據點——吳文光的家,也就是昆明尚義街六號。那是一座法式的老房子,舊舊的黃色,臨街而立。
受“垮掉的一代”的影響,于堅他們留長發、跳迪斯科、喝酒,聽披頭士和鮑勃·迪倫。在光線不好的小屋子里,他們聚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長談,談論文學、生活和遠方。于堅曾夢想背著吉他,開著大篷車到處去朗誦自己寫的“搖滾詩”,“白色黑色大紅咖啡大方格雪花呢牛仔褲風大衣/摩托車錄像帶電子計算機阿波羅登月火箭”。3年后,1983年10月,吳文光離開昆明,尚義街六號沙龍自動解散。
那個時期,于堅也開始參與在中國各大學興起的“大學生詩派”活動,在各種詩歌刊物上發表作品,漸漸在全國有了名氣。經由此,他與許多大學生詩人取得聯系,包括詩人韓東。
兩人是在1984年左右相識。當時,蘭州大學創辦了一本油印刊物《同代》,第一期發表了于堅、韓東、海子等人的詩。出刊后,韓東給于堅寫了一封信,商議共辦一個刊物,兩人一拍即合。第二年,著名的《他們》誕生。創刊號沒有發刊詞,只是在目錄前有一首詩,寫了很多詩人,每人一句話,寫韓東的是“南京的韓東有錢上得了賭場往后全憑運氣”,寫于堅的是這樣一句:“昆明于堅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他們》的誕生,在詩壇引起巨大反響,成為以于堅、韓東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詩人崛起的主要標志。“第三代的特點就是口語化,反崇高、反英雄,追求日常經驗、日常生活。”詩人楊黎這樣評價。
就在1985年,于堅發表了自己著名的作品《尚義街六號》。在詩中,他回憶了那段時光中的日常、瑣碎,比如吳文光的褲子晾在二樓,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他還為自己畫了像:“于堅還沒有成名/每回都被教訓/在一張舊報紙上/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這首詩很快在《詩刊》上發表,“此前,《詩刊》上的作品少有這類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寫實描述。”于堅說。

于堅鏡頭下的昆明。在他的眼中,昆明應該是一個為“過日子”而建造的城市。左上圖: 1984年的文林街;右上圖:1980年熱鬧的大觀街。下圖:2013,有人在滇池垂釣。
日常生活成了于堅詩歌的主題。他“拒絕隱喻”,用口語化的語言寫生活瑣碎。他寫《啤酒瓶蓋》,“在晚餐開始時嘭的一聲跳開了,那動作很像一只牛蛙”;寫《塑料袋》,“售價兩毛錢,提拎一公斤左右的物品”;寫《參觀故宮》,“大家面對的不是朕,而是他睡覺的枕頭,被窩”……
最著名的是1992年寫的那首《0檔案》。他將自己從出生、成長、戀愛、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用口語化的語言,壓縮成一張表格卡片式的存在:籍貫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年齡 三十功名塵與土/家庭出身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職業 天生我才必有用……這首6000多字的長詩發表后,在詩壇掀起軒然大波,被認為是“當代最奇特的詩作”。
2007年,于堅的詩集《只有大海蒼茫如幕》獲魯迅文學獎詩歌獎。于堅說,從根本上看,他的寫作是一種鹽巴,吃飯的那種鹽,是一種最基本的寫作。

建水古城的當地人愛吃燒豆腐,城里有很多這樣的小吃店。(于堅 / 攝)

建水古城里送井水的馬車,當地人至今仍飲用井水。(于堅 / 攝)
童年時,于堅住在昆明武成路上的福壽巷,“面對著落日,那街道像是一直鋪到太陽里去”。在石板鋪成的路面上,走過來倒垃圾的馬車。馬車金光閃閃地停下,趕馬車的大爹搖響黃銅鈴鐺,倒垃圾的人魚貫來到街道上,又消失,“我對世界產生了一種天堂般的感受”。
昔日里在尚義街出入的文學青年們,后來大多都去了外地,“大家終于走散,剩下一片空地板”。只有于堅和費嘉守在昆明,6年前費嘉病故。
40年過去,昆明煥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跡蕩然無存。尚義街六號的黃色小樓沒了,福壽巷的家也不見了。武成路上的布店、土雜店、五金店、拍賣行、文具店、裁縫店、中藥鋪……那些可以用來消磨人生的細節,一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樓。
為了留住記憶,于堅寫了一本《昆明記》。用照片加上文字,在記憶深處打撈出昆明當年“天堂的樣子”:長滿梧桐樹的舊街,灑滿詩意的小巷,熱氣騰騰的市場,人們喝茶、下象棋、打麻將,整條街都是桌子,到處都是吃,“風花雪月,玩樂吃喝,它是那種最普通、最平庸、僅僅是為了‘在著,為了‘過日子而建造的城市”。
于堅常常為“昆明日常生活”的消逝而失落和痛心,好在他很快發現了另一個地方——昆明以南200多公里的建水古城。路面是青石板,彎彎曲曲的巷子,兩邊是住家小院。當地人仍飲用井水,送水的人吆喝著濕淋淋的馬車跑過建水城,馬車一到,接水的人心懷喜悅,開門出來,提著一桶水回家去。
后來,于堅經常去建水小住,跟著當地朋友串門、閑逛。兩年前,他寫下《建水記》,描畫古城在現代化洪流中巋然不動的樣子。
“這個時代的寫作,主題都是生活在別處的,都是逃離故鄉、逃離大地的那種。我的寫作是后退的,選擇一種當代作家拋棄掉的題材——回到大地,為失去的故鄉寫作,挖掘著當代歷史與文化的廢墟。”于堅說,自己是在廢墟上寫作。
于堅已經寫了半個世紀了,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筆耕不輟。他每天過著極其規律的生活:5點起床開始寫作,中午小睡,下午寫毛筆字、看書、玩。晚上看一部電影或者聽音樂,9點到10點上床睡覺。疫情期間,他宅在家里讀書,讀中國的孔子,也讀意大利的阿甘本,讀喬伊斯和蘭陵笑笑生,對比著讀,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語言即人。
作為一個詩人,于堅看重語言,與人們在巨大災變面前常常失語不同,他寫了幾首有關疫情的詩,發在微博上。就在不久前,他寫了一首《醫學名詞》,在羅列了瑞德西韋、呼吸機等名詞后,他寫道:“ 云母屏開 /珍珠簾閉/ 防風吹散沉香/ 離情抑郁/ 金褸織硫磺/柏影桂枝交映/ 隸楷行草/ 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