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霖

何鏡堂。1938年生于廣東東莞,中國工程院院士、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院長兼建筑設計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國家特許一級注冊建筑師,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2019年獲評“最美奮斗者”。
“好看的直線不一定要像尺子那樣筆直,你細看,它有戲的。”不少建筑設計師常隨身帶著紙筆,一有靈感就拿出來畫房屋結構,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世博會中國館設計師何鏡堂就是如此。他兩只手能平均使勁兒,右手把腦中構思描出來的同時,左手做筆記。82歲的他已經畫了60多年的直線,設計出許多知名建筑。比如在廣州山林間的白云山公園,置身其中仿佛“在花中走、云中游、山中行”,在今年“五一”假期,成為廣東省旅游人次最多的景點;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深圳科學館、上合組織青島峰會主會場等都展現時代特色。最近,何鏡堂又站在了時代浪潮上,嘗試“云設計”。
在記者對何鏡堂的視頻采訪中,他打開線上辦公軟件矚目,將鼠標調成畫筆,在共享屏幕上“畫”了幾條線,向記者介紹他設計的街道布局,“用這個(線上軟件)能直接改圖給學生看,告訴他們要修改哪里。”
新冠肺炎疫情已持續幾個月,給各產業帶來復工難題的同時,也加速數字化轉型,許多人開始“云辦公”:用遠程辦公軟件溝通、開會,線上工作。醫生“云問診”,用視頻為病人看診,在軟件上開藥;教師“云教學”,給學生直播上課;房企“云賣房”,通過VR全景看房線上銷售。釘釘、企業微信等遠程辦公軟件成為業界復工的重要工具。在建筑界,用軟件做設計并不稀奇,但要根據多方需求不斷修改方案,原本主要是面對面溝通,疫情則讓更多設計師走上“云設計”。

2020年4月,何鏡堂向各界介紹白云山公園南門的改造方案。這個公園在今年“五一”假期成為熱門旅游景點。
何鏡堂記得,疫情暴發后,許多正在蓋的樓房被迫停工,他不必前往工地查看進度,“疫情是暫時的,設計仍可繼續,疫情也讓我們發現,搞設計的也能進行線上溝通,不一定要集中到一個地方才能辦公。前線的醫務工作者很辛苦,我們雖不是醫生,但把工程搞好也出了一份力。”除了矚目,他與外地政府談項目時用小魚易連APP,與一些機構溝通時用騰訊會議。2021年是建黨100周年,海南島的中共瓊崖第一次代表大會舊址將進行改造,請何鏡堂任總設計師。疫情期間,他不能去海南島,但通過視頻開會,解決了會址改造的難題。“視頻、語音會議最大優點是能隨時隨地開會,而且一接通就能馬上討論,效率高。”如今,他手頭上有二三十個工程,從去年9月至今簽下的工程合同額度比往年同期增加了一倍,其中大部分來自最近一個季度的新項目。
疫情也改變了建筑和空間的設計思路。疫情早期,一些樓房的管道排氣系統不佳、導流差,病例排出的病毒經由排氣扇傳到其他戶,導致病毒傳播。這早有先例。何鏡堂記得,非典期間,香港淘大花園內的衛生間排水口下防臭U形聚水器的水干涸,排氣不佳,一名病例腹瀉,糞便攜帶的病毒通過廁所的管道系統在大廈內傳播,導致300多人感染。因此,這次疫情暴發后,何鏡堂在設計房屋時特別注重通風系統,“設計高層建筑時要特別注意管道排污,還有通風排氣,比如和空調師傅反復溝通,確保空調管道的設計能擋住室外病菌”。
此外,設計城市公共空間時也不能“攤大餅”。“攤大餅”是較為常見的空間設計思路,就是圍繞著一個中心不斷擴張,可是一旦發生傳染病、地震等突發事件,可能影響救援進度。“以后設計公共空間時,要適當留空,樓層間最好有綠地隔開,還要提前想好哪些建筑適合改建成像方艙醫院這種臨時救援點。”在何鏡堂看來,重要的還在于理念。“‘地球村注重人和各物種的關系。人類建造房屋、改造城市,不能破壞野生動物的棲息地,要尊重它們,否則它們可能會報復的。”
何鏡堂是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之父”。2010年,世博會在中國上海舉辦,這是世博歷史上首次以“城市”作為主題。在主場舉辦世博會,建造中國館以展示中國在城市化發展過程中的成就便成了重點、難點。2007年,上海世博會組委會向全球華人征集中國館設計方案,何鏡堂是華南理工大學(以下稱華工)建筑學院院長、總設計師,參加了大賽,和他競爭的還有300多個團隊。何鏡堂記得,海選刪選出50個方案時,他就被淘汰了,決賽時評委卻很苦惱,“因為沒有特別亮眼的”。原來,海選方案太多,評委只能通過照片甄選,漏掉了一些好作品,其中就有何鏡堂的“中國器”方案。

何鏡堂告訴記者,梁架結構和環保是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最能體現時代精神的兩個設計。
“通過一棟建筑體現中國文化,要讓每個人看到后都覺得‘哦!這是中國的。”何鏡堂定了8個字:中國特色,時代精神。在他眼中,有兩個細節最能體現這8個字:梁架和環保。“西方的建筑很多是石頭,但在中國,不管哪個朝代,主要建筑都是木頭做的,也就是梁架,一根一根搭出來的,所以在搭建部分,我參考了中國傳統的梁架結構,形狀則參考了鼎、罐,還用中國紅作為‘外衣。”這便是“中國器”方案。另一方面,節能環保是時代精神。何鏡堂把建筑架空,還設計了45度角,底下形成廣場,通風很好,冬暖夏涼。他記得,后來中國館建成,排長隊參觀的人也曬不著。
最終,國家館以何鏡堂所在的華工的“中國器”為主,地方館以清華大學的“疊篆”為基礎,兩家單位組成聯合設計團隊,何鏡堂任總建筑師。
不過,把“中國器”的想法落實成建筑,遇到了很多難題,比如“紅色外衣”。“圖上的紅色很大氣,但要把‘紅衣服穿到16萬平方米的建筑身上,顏色稍不對勁,老百姓接受不了的。”什么才是中國紅?紅旗的紅還是故宮的紅?那段時間,何鏡堂很苦惱,沒頭緒時還拿中華牌香煙包裝上的紅來比較。他請來中央美術學院專門研究色彩的專家,花了9個月,才比對出最大氣、柔和的色調,“光是確定中國紅的過程就能寫本書了”。
墻面設計也不容易。何鏡堂曾想在墻面放“祥云”裝飾,但做完模型,遠看像一條條蟲子,便改為制作簡潔的長方形肌理。他先做了6厘米寬的模型,一看像集裝箱,反復修改尺寸,定下4.2厘米寬、2.5厘米深的版本。
何鏡堂記得,中國館落成后,有人說像四川人打麻將用的桌子,有人說像重慶火鍋,還有人說像糧倉,“但這些意向都沒有脫離中國,就是你一看到它就覺得這是中國的。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器成功了”。中國館位于世博軸東側,后來改造為中華藝術宮,展覽名貴珍品,年年迎來許多游客,何鏡堂自己每年也要去看一看。
記者采訪何鏡堂是在他剛過完82歲生日后不久。這幾年,每逢生日,學生都會準備生日蛋糕為他慶生,今年趕上疫情,他就在家里和妻子過。何鏡堂在60歲才過了人生第一個生日,當時的生日蛋糕是“深圳科學館”。
何鏡堂是獲獎最多的中國建筑師之一,也是新中國培養的首批建筑師。他出生在廣東東莞,“那時的東莞只是個人數不到10萬的小縣城”。家門口是東江支流,哥哥是廣州美術學院第一屆本科生,何鏡堂常跟著他到江邊寫生,畫乏了就踩水流,時而溯流而上,時而奔跑而下,與自然為伴。那時起,小鏡堂萌發了對美的認知。
在東莞中學念書時,何鏡堂聽老師說:“建筑師既要懂藝術,又要懂技術,所以是半個藝術家,半個工程師。”他便報考了華南工學院(華工前身)。何鏡堂入學后,和來自大城市的同學交流,“第一次知道了抽水馬桶”,開始對現代都市生活感興趣。緊接著,國內發生了“大躍進”,流行“農田畝產萬斤”,社會風氣變得浮躁。何鏡堂話不多,不愛出風頭,為人低調老實,還好遇到了恩師夏昌世。
夏昌世畢業于德國蒂賓根大學藝術史研究院。當時,德國的建筑教育流行包豪斯學派,注重建筑的實用性,開創現代建筑設計教育體系。何鏡堂常去夏昌世家畫圖,“夏老師叼著煙,偶爾過來瞧一眼,指導一下”。那時的建筑學教材有不少是國外的,全英文,到老師家要搭公交,他就將信紙裁成1厘米寬的紙條,寫滿英文單詞,搭公交時就拿出來背。
夏昌世主持設計廣西大學附屬醫院,讓何鏡堂設計門診部。何鏡堂常到醫院觀察人流路線,苦思“怎么通過布局防止不同科室交叉傳染,又如何讓焦急的病人和繁忙的醫生快速穿行在不同房間”。他專門到北京查資料,在一家圖書館找到英文書《醫院功能及設計研究》。那時沒有復印機,借期只有3天,何鏡堂就花了3天把整本抄下來,共16萬個英文字母,工工整整,仿佛是打印出來的,抄本被何鏡堂保存至今。后來,他的門診部方案成了碩士論文《門診部的候診設計研究》。
剛畢業那會兒,何鏡堂才27歲,意氣風發,卻碰上“文革”,幾經輾轉插隊落戶到湖北的偏遠山區,之后又被調到北京建筑設計院。那幾年,能看的書不多,他倒是花很多時間研讀了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頗有收獲。“時代越復雜,越要有直抵事物本質的洞察力,就是要抓主要矛盾。每棟建筑的主要矛盾就是它要表達什么精神。”1983年,何鏡堂終于得以踐行這個心得。
“文革”后,中國進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期,大量基建項目重新開始,建筑界又活躍了。國家施行“研究生歸隊”的政策,何鏡堂得以回母校華工工作。當時,深圳率先進行改革開放,準備蓋些樓作為開會、招商、展覽之用,比如位于市中心的深圳科學館。科學館舉行設計競賽,邀請華工建筑學院參加。校領導找到何鏡堂,告訴他:“深圳是改革開放的窗口,要做一個外形突出且科技化的建筑,讓人家一看就忘不了。”
接到任務時,45歲的何鏡堂心想“機會來了!這是我的第一個作品”,馬上思考模型,決定采用“母題重復”法。這是建筑學中常見的空間組織方法,就是用一兩種基本形態作為母題,用各種創意加以復制。他將“切西瓜”的動作放到建筑里,設計成八角形。八角平面可以靈活切割,內部空間大,而且各個角度都能吸收到光,采光很好。建筑外觀的上中下均是八角形,很有現代感。模型做出來后的第二天,何鏡堂就趕到深圳提交方案,當天下午便接到通知:中標了。
落成后的深圳科學館包含500間會堂、200座學術報告廳等。“當時看著它,覺得自己重生了”。市民很快記住了它,稱其“八角樓”。該館和博物館、體育館等成為深圳八大重點文化項目,1989年獲國家建設部優秀設計二等獎,后來還獲評全國最優秀建筑創作大獎,帶動了華工建筑學院的名氣。請何鏡堂設計建筑的人越來越多,他設計出許多經典建筑,于1999年入選中國工程院院士,還獲得國家首屆梁思成建筑獎。在60歲的生日會上,學生給他準備了以深圳科學館為模型的大蛋糕,重達25斤,幾個人一起才抬到桌上。
去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人都會被龐大尖刀的外形所吸引。在何鏡堂心里,設計的過程仿佛在寫一本小說,“有序言、有開頭、有高潮、有結尾”。
紀念館建于1985年,位于南京的水西門大街。20年后,國家發改委正式批準擴建紀念館,何鏡堂設計的“和平之舟”方案在設計競賽中脫穎而出。他設計了一些空間意境,比如“折斷的軍刀”。從水西門大街向西行,遠遠就能看見一把中間斷裂的灰色尖刀,這便是紀念館的外形,斷裂處即入口。“這個地方發生過慘絕人寰的殺戮,斷刀也調動了參觀者的精神和情緒。”通過這個設計,何鏡堂將紀念館前后延伸了700多米。
步入紀念館,腳踩碎石沙地,“你會聽到沙沙聲,就像遇難者的吶喊”。施工初期,工人在館內挖出了19具遇難者遺骸。當時,何鏡堂從其他地方趕來,走到此處,一抬頭,一縷陽光正從屋頂的天窗射進來,照著遺骸,“象征著冤魂重見天日”。何鏡堂留下“天窗”,并做了聚光槽,將其命名為“蒼天有眼”。回顧歷史,在南京大屠殺的6周中,有30多萬人遇難,以秒計算,每12秒鐘就有一人遇難。何鏡堂便在館內尾廳設計了一個三角形空間,模擬一滴水從高空落入黑色水面的圖像,并用聲電設計,每隔12秒發出“嘀嗒”聲,墻上印著遇難同胞遺像的燈亮起又熄滅,標志著一條生命的逝去。
“最后還是要回歸和平”。走出館外,便到達和平公園。斜坡上是綠色的草坪,還有一座雕塑——母親抱著孩子,顯示寧靜祥和,以及對和平的期望。
除了“斷刀”,錢學森紀念館也讓人過目不忘。“石破天驚、大地情懷。”何鏡堂說道。遠看紀念館,既有石頭裂開的視覺沖擊,也能看見錢學森的臉龐。“我做石頭裂開的意向,第一,當年錢老做原子彈、氫彈,去了新疆羅布泊,那里有很多巖石,石頭能表現他工作環境的特點。第二,錢老的工作涉及爆破,有石破天驚的感覺。第三,象征錢老一生奮斗,達到事業的頂點。”
錢學森紀念館位于上海交通大學徐匯校區,是全國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收藏錢學森各個時期的文獻,于2011年7月動工。那時正值盛夏,何鏡堂71歲了。有一次,他爬上工地升降梯,準備往下觀察工程全貌。梯子升起十多米,其間震了幾次,他差點跌倒。那是他第一次坐升降梯,“那時我就想,以后再也不搭了”,何鏡堂頓了頓,“但若想讓房子更好,或許還是會這么做。”
當年11月,該館在錢學森誕辰100周年時開幕,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也出席了。他在中國館項目時就熟悉何鏡堂及其團隊,看到紀念館時說:“又一個精品。”
如果我們仔細回想,會發現近十年來,中國大學里的草坪越來越多。這只是因為環保嗎?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擴建工程體現了人們對歷史的反思。

錢學森紀念館采用“石破天驚”的設計理念,在紀念館前,從遠處可見錢學森的臉龐。

何鏡堂主持設計了2018年的上合組織青島峰會主會場。如果俯瞰,會場猶如一只舒展兩翼的海鷗。

何鏡堂設計大廠民族宮時,將伊斯蘭文化中常見的“拱”形不斷重復,呈現其文化特色。民族宮的一圈廊中共有56個拱,寓意56個民族融合、團結。大廠民族宮位于河北廊坊的大廠回族自治縣。
何鏡堂主持設計了超過200棟校園建筑,被業界稱為“校園建筑設計掌門人”。在他眼中,草坪代表著開放的態度,也意味著中國經歷了教育變革后,開始注重“環境育人”。20世紀以來,全球越發注重培養創新型人才,中國也不例外。何鏡堂主持設計了浙江大學的紫金港校區,他發現,在互動、開放的空間下,更容易培養創新型人才。“互動、開放”是相較于傳統大學教育方式而言的。何鏡堂記得,以往上課,大多是老師講課,學生把老師講的每句話記下來。“老師在臺上,學生在臺下,這種格局太封閉了,學生沒有交流、思考的機會,在老師設定的框架里出不來,缺乏創新思維。”
講到這里,何鏡堂在辦公軟件的共享屏幕上打開澳門大學的空間布局圖。澳門大學橫琴校區占地1600畝,是由何鏡堂主持設計的。他邊畫線路,邊向記者解釋“環境育人”:“你看校區左邊是主要交通道,以步行為主。就是說,如果學校里有很多馬路,車流不斷,就有嘈雜感,學生的心很難安定下來。所以,學校內部要盡量減少交通的干擾。”除此之外,還要提供開放的空間,比如寬大的草坪,沒有太多擁擠高樓,沒有視覺障礙,讓人一看就想坐下來聊聊天。“學生跟老師之間、低年級和高年級學生之間的權威層級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激發學生主動、自信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互相啟發。這種互動是一種全方位的交流,不經意間擦出思想的火花。”
如今,何鏡堂在廣州的工作室是幾棟小平房,是他將80多年前的老院子改建而來的,房屋之間有小橋、流水,房間有落地窗,坐在里面能清晰地看到院子的行人和風景。何鏡堂常和學生邊吃邊聊,正如40多年前,恩師夏昌世常帶他到茶館里邊飲茶,邊聊建筑。
“建筑是藝術,但又不像藝術品,一幅畫要是畫得不好,撕掉就完了。但房子是和住的人在一起的,蓋好了就不能拆掉。你要尊重住在里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