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高考，守護公平
2020-08-04 10:52:12趙義
南風窗 2020年15期
關鍵詞：受害者
趙義
7月7日和8日是2020年全國高考的日子。疫情沒有阻止這一對國人來說無比重要時刻的到來。這就像一個隱喻，無論經(jīng)歷什么樣的風風雨雨，都不能阻止國人對改變命運的不懈追求。
就在高考的前幾天，7月3日，山東方面公布了對茍晶舉報高考被冒名頂替的調(diào)查處理情況。從通報來看，茍晶舉報的基本事實是成立的，1997年自己第一次參加高考后，真茍晶繼續(xù)復讀，假“茍晶”則在北京煤炭工業(yè)學校讀書。神奇的是，毫不知情的茍晶，第二年仍能繼續(xù)參加高考。更神奇的是，頂替者參加工作后，又成功地再將戶籍姓名改回真名。
23年后，當年的幕后操作被揭開，參與其中的當事人，有的甚至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從陳春秀、王麗麗到茍晶，發(fā)生在山東的這些高考被冒名頂替案件，在輿論場掀起巨大的波瀾。每一起成功的高考冒名頂替，都像一段當代版的“拍案驚奇”。只不過，相比于陳春秀、王麗麗，茍晶的舉報話題性更強，圍繞茍晶的輿論出現(xiàn)了分裂。
機會的平等開放
但無論什么樣的非議，都改變不了茍晶是受害者的事實。重要的是，不管舉報者本人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沒有她們的勇氣和堅持，那些十多年二十多年前的幕后操作很可能會被徹底塵封在歷史之中。正是從她們的遭遇當中，我們進一步體會到，任何社會的公平價值都會有脆弱的一面，就像風云飄搖之中的燭火，如果得不到持續(xù)的和“頑固的”呵護，結果就是慢慢熄滅。
高考制度對國人的重要性，毋庸多言。可以這樣說，高考制度是中國社會最能彰顯公平價值的制度，這與古代社會的科舉制度是一脈相承的。科舉制度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高考制度下，出身貧寒，經(jīng)過努力有機會讀最好的大學，跳出農(nóng)村進入大城市甚至世界的廣闊舞臺。高考制度是中國社會的基礎制度，基礎者，根基也。
正因為如此，也沒有什么制度比高考制度更能牽動國人的敏感神經(jīng)。無論社會階層結構在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高考的改變?nèi)松\的意義從來沒有被根本動搖，高考對于維系國人的公平感的重要性從來沒有減弱一分。
這種公平感就是機會的平等開放。
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在《正義論》中通過自然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的假設，推演出公平社會的基本原則，即自由優(yōu)先原則和平等原則，平等原則又有兩個子原則，第一個就是公平機會平等原則，各項職位及地位，必須在公平的機會平等下，對所有人開放。
所謂無知之幕假設，是完全遮蔽了各方的利益、身份、地位和偏好之后，讓人人在完全平等的公平環(huán)境下進行博弈。羅爾斯認為，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們只能去設想一種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落入悲慘境地的社會制度。
不管無知之幕假設有多少缺陷，當和高考冒名頂替案件結合起來看，就讓人感到，現(xiàn)實有另外一種黑幕，讓有的人可以利用身份和地位等優(yōu)勢，去把屬于別人的上升機會占為己有。在羅爾斯那里，在作出選擇之前，無知之幕不能揭開，而在現(xiàn)實中，擋住暗箱操作的黑幕必須被揭開。
不難發(fā)現(xiàn)，公開披露的受害案例多是發(fā)生在鄉(xiāng)土社會基層的貧寒家庭身上。
在我們的一般印象中，高考制度應該是很嚴密的。從陳春秀、王麗麗、茍晶，包括山東查處的242人冒名頂替取得學歷的受害者，再到過往披露的那些高考被冒名頂替者的遭遇，說明冒名頂替不能僅僅被當作是偶然的個別的“意外”。事情的發(fā)生雖然有當年的特殊時代條件的背景，比如信息化技術水平遠不如今天—今天的信息化水平也極大降低了冒名頂替的可能性，但只要仔細梳理高考冒名頂替案件的各個通報的內(nèi)容，就可以發(fā)現(xiàn)，技術只能解釋一部分內(nèi)容。應當引起思考的恰恰是技術不能解釋的那些內(nèi)容。
為什么是她們
目前公開的高考冒名頂替案件，涉及的鏈條非常長，從考試到入學，就涉及高中學校、招生機構、教育部門、基層政府、公安機關，一直到高校。不僅如此，畢業(yè)后參加工作，又涉及就業(yè)的單位和掌管戶籍、檔案等的部門。要能在這么長的鏈條上一直不出意外，實在是太難了。但現(xiàn)實是，事情不僅發(fā)生了，而且發(fā)生的面積可能還超出人們的想象。
這到底是為什么？答案要先從受害者身處的地方去找。
不難發(fā)現(xiàn)，公開披露的受害案例多是發(fā)生在鄉(xiāng)土社會基層的貧寒家庭身上。“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是容易發(fā)生高考冒名頂替案件的土壤。不是說其他區(qū)域絕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而是從概率上說要小得多。
基本的原因在于，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是熟人社會，對高考來說重要的相關各方，很容易形成圈子或者圈子之間的勾連。發(fā)生在那里的高考冒名頂替案件，折射的正是真實的政治生態(tài)。
比如，在茍晶被冒名頂替案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這樣的：頂替者邱小慧的父親邱印林是茍晶所在班級的班主任，在他的請托下，親戚、鎮(zhèn)長邱印水找到小孟派出所所長王衛(wèi)中，安排出具姓名為茍晶的虛假戶籍資料。邱小慧的長兄邱通，當時擔任濟寧市任城區(qū)唐口派出所民警，又找人辦理了虛假《戶口遷移證》。邱小慧以茍晶之名在濟寧市任城區(qū)教師進修學校參加工作后，為了將戶籍姓名改回本名，又是已經(jīng)擔任任城區(qū)分局督察大隊副大隊長的哥哥出面，請托當?shù)毓矙C關的干部，安排戶籍警更改戶籍姓名。
從將茍晶考生檔案卡及準考證上的照片替換掉，涂改學生檔案，到參加工作后的再次修改戶籍，兩頭可以說都是在頂替者關系網(wǎng)的掌控之下，一方面是自己的家族勢力，另一方面是關系網(wǎng)通過收買等手段進行的延伸。再加上制度的空子—表現(xiàn)為相關方的失職失責，整個看似不可能的完整鏈條就這樣形成了。
而鄉(xiāng)土社會的貧寒家庭，面對這樣的關系網(wǎng)，處處表現(xiàn)出命運被人掌控而不自知，在博弈上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陳春秀就回憶說，當年因為家里窮沒電話，郵寄地址就寫了鄰居家，但鄰居家始終沒收到她的錄取通知書，于是就認為自己落榜了，沒再追問自己的錄取情況。當別人可以偷偷更改自己的檔案等資料時，本人卻連最起碼的問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多年以后在登錄學信網(wǎng)開始發(fā)現(xiàn)事情的真相，去縣教育查詢個人相關信息時，被告知的卻是，需要她提供身份證以外的證明來證明自己是自己，無奈之下，村委會出具了一封證明信，但仍然沒有任何進展，以后又陸續(xù)向公安、紀委等多部門反映情況，都沒有得到有效答復。
如果說高考被冒名頂替是第一次傷害，那么維權之路上面對的失職失責，就是第二次傷害。即使勇敢地走上了維權之路，也很有可能在這些體制性障礙面前卻步。“正義雖然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事實卻是，對很多人來說，正義不是缺席一段時間，而是可能已經(jīng)永遠的沉默了。多虧了陳春秀、王麗麗和茍晶等人的勇氣和堅持，黑幕的一角終于被掀開。
請注意，讓基層的貧寒家庭子女能夠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正是最能體現(xiàn)高考制度公平價值的地方。而正是這些人，也是高考冒名頂替鏈條最容易傷害到的群體。有關方面嚴肅查處這些案件，十幾二十幾年后仍然要追究相關人等的法律責任，不僅沒有抹黑高考制度，而是極大維護了高考制度的公平。這也是評價茍晶舉報行為的基本價值支點。
博弈走向更加平衡
即使像茍晶這樣面臨非議的，不管你指責她有些說辭與事實不符也好，還是指責她善于“借勢”也好，關鍵的問題仍然是：如果一個不完美受害者可以如此被“反轉(zhuǎn)”的話，如果因為頂替者是班主任的女兒、頂替的名額是茍晶自愿放棄的，事情就可以被原諒的話，那么大家所關心的陳春秀等人的遭遇也就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不僅會發(fā)生在陳春秀身上，而且會發(fā)生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
訴諸輿論、善于“借勢”等等，改變的只是博弈的平衡，準確地說是讓博弈變得更加平衡。這個事情的發(fā)生，和多年前受害者的命運被人操控，在時間跨度上很長，但絕不能割裂開來看，因為陳春秀、王麗麗和茍晶等人今天已經(jīng)擺脫了原來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的關系網(wǎng)的掌控。
能抵抗?jié)撘?guī)則的人往往不多，而容易做潛規(guī)則俘虜?shù)娜送芏啵切┦芎φ摺?/blockquote>在那種掌控之下，受害者碰到的只能是一面面難以翻過去的墻，一個貧寒家庭不僅要面臨極大的權力不對等關系，而且要面臨鄉(xiāng)土社會人情世故的束縛。但在內(nèi)部不斷開放、社會大流動持續(xù)進行的中國，已經(jīng)走出農(nóng)村的她們，不需要再面對這樣的權力關系的壓力，也不再受人情世故的牽絆—面對前來游說、承諾開價一定很滿意的中間人，陳春秀們一定只會感到再次受到了羞辱。
在很多人那里，中間人帶來的是好處，但權利意識覺醒了的陳春秀們，感受到的只是當初傷害自己的那套邏輯又想再來搞定自己。
仔細想想，難道沒有受害者已經(jīng)無奈地被這種邏輯擺平了？
從報道可以知道，在當?shù)兀瑢τ诟呖济懊斕妫藗兪嵌嘤凶h論的。一個隱秘的冒名頂替鏈條，慢慢變成了半公開的秘密，說明這樣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成為潛規(guī)則。潛規(guī)則和個別的“意外”完全不同，它往往攀附著明規(guī)則頑強地生存。潛規(guī)則還意味著，人們說起來都會痛恨它，但輪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往往又想利用這個潛規(guī)則。能抵抗?jié)撘?guī)則的人往往不多，而容易做潛規(guī)則俘虜?shù)娜送芏啵切┦芎φ摺?/p>
改變的希望就是讓事情徹底跳出原來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所能掌控的范圍。陳春秀、王麗麗和茍晶等人推動了這個進程，她們打破了那些以為仍然可以像當年一樣，擺平一切的人們的幻想。
回到前面提到的羅爾斯的正義觀，在當代中國守護社會公平，一定要首先最大化改善最不利者的處境。還記得上一個引起重大爭論的高考話題是什么嗎？是多年前逐步嘗試的高校的自主招生，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爭論，16年后也被叫停，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現(xiàn)在的制度環(huán)境下，自主招生很容易變成暗箱操作（這已經(jīng)為陸續(xù)曝出的自主招生中的腐敗所證明），而這對貧寒家庭子弟的影響最大。
守住貧寒子弟的上升的希望，才能守住這個國家的希望。高考冒名頂替案件說明，照亮貧寒子弟的那點公平之光，隨時會有風吹雨打發(fā)生。圍繞他們所應實現(xiàn)的社會公平還處于遠遠不足的狀態(tài)。
感謝陳春秀、王麗麗和茍晶等人，她們是記者心目中當之無愧的時代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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