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讀經典”之問,與“為什么要讀書”,其實是同一問題。這里所謂的“書”已預設為“好書”,“開卷有益”顯然不是把爛書也包括進去。以“開卷有益”的標準,許多貌為書者,不宜以書論,只可叫讀物。
從1990年留校任教開始,我(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余斌)一直在教外國文學。幾乎每次上第一節課,我都會跟學生說:“課,你們可以逃,考試能過關就無妨,但希望能好好讀幾本名著。”說這話沒有一點兒矯情的成分在里面——讀書比規規矩矩聽課會有更多的收獲,這的確是我的個人經驗。直接面對名著,不要經過“中介”。不少學生名正言順地翹課了,這在我意料之中,倒也不急。只是他們是不是用這時間讀書,越到后面,我越懷疑。要能如我所愿,得有一個前提:大家都認同,那些書值得一讀,或者有趣,或者有益。
糟糕的是,在以正確方式打開經典之前,我們的偏見已然形成:經典意味著枯燥乏味,假如非讀不可,就必須得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精神,硬著頭皮上——仿佛讀經典等于閱讀快感被剝奪。硬塞到面前的書總是令人排斥,于是尷尬的局面出現了,越是強調讀經典的重要,聞者反而躲得越遠。打破這一循環唯有一途,就是擱置對經典的刻板印象。
事實上,相當多的文學經典,在自己的時代,其流行之廣,可比今日的暢銷書。欣賞“荷馬史詩”、古希臘悲劇的藝術在彼時的雅典,幾乎是全民性的;狄更斯、馬克·吐溫都是相當流行的小說家,《傲慢與偏見》則至今依然流行。無數中國讀者的經驗可以證明,西方文學經典成了與自己的人生水乳交融的一部分。50后、60后、70后,將《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簡·愛》等書讀得津津有味、滾瓜爛熟的,大有人在。今日的年輕讀者從中獲得閱讀快感的,亦是不少。
讀經典可以是有趣的,并不意味著閱讀的過程從頭到尾都那么輕松。經典自有其嚴肅的一面,不僅因為它直面社會、歷史、人生種種,拒絕提供心靈雞湯式的撫慰,還因為經典面對讀者時有它的矜持與尊嚴。不像通俗文學從內容到形式的投你所好,它有完全不同的閱讀路徑:是你向它走去;而非它向你走來,甚至體貼入微地討好你。所以四仰八叉躺那兒接受按摩式的被動閱讀是不行的,你必須調動自己進入狀態,進入情境,在自己與書中世界之間建立起相關性。
很顯然,只有建立起相關性,閱讀才不再是一樁不得不做的外在行為。梁啟超所謂“熏、浸、刺、提”,魯迅所說“增人感”,其實都是強調閱讀時的移情。論移情,當然是在書中所寫內容我們熟悉,主人公與我們有很多相似性的情況下更容易發生。而外國文學名著敘述的是不同文化的異邦故事,且是年代久遠的故事,時間上、空間上好似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殼,似乎難以找到經驗上的對應,也就難有代入感。但人是可以自我調動的,所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是調動的極致,穿過相異文化、不同社會、不同時代、不同人情風俗等壁障,如同破了外面的殼進到里面去,你會發現書中看似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居然有幾分眼熟。甚至,你還發現了諸多與周圍的世界和人的重合之處。而文學經典之所以為經典,重要的一端,恰在于它們經過了時間的檢驗,超越了時空的界限,可以讓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讀者常讀常新,在你的參與下,它們的過去完成時可以變成正在進行時,終而完成。
社會在變,時代在變,但人性不會變,人性中的高貴面——正直、善良、勇氣和人性中的陰暗面——貪婪、嫉妒、鄙吝一直在那里,是人性大戲上演的不變內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剝去外在的差異性還原到最后,不同時空中的人面對的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處境。文學經典提供了“原型”——人物的原型和故事的原型,我們不好說其他的書都是“山寨”經典,但不妨說,它們“萬變不離其宗”,經典就是那個“宗”,而這個“宗”建立在人類的共通性之上。
(澎湃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