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前段時間,北京的余金平交通肇事案在法律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起案件的案情都算不上十分復雜。但在整個訴訟過程中所反映出來的問題,比如上訴不加刑等,卻讓各路專家學者爭論不休。其中,作為一項新生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用同樣值得注意。近日,本刊記者采訪了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檢察院第六檢察部檢察官梁春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了分析,并對該制度可以完善的空間進行了探討。
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梁春程告訴記者,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之所以使用了完善的表述方式,是因為在過去的司法實踐中已經存在類似的理念。比如我們經常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那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其中就包含了認罪從寬的意味。再比如我國的基本刑事政策——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亦是同理。只不過,這些都屬于司法政策范疇,并沒有被明確寫入法律條文,沒有在法律中完全形成規范。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
那么,法律為何要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呢?梁春程認為,可以從三個方面來探尋其背后的制度價值。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從一定程度上緩解案多人少的矛盾。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尤其像上海這樣的特大型城市,犯罪數量是逐年上升的。在司法員額制改革的背景下,具有辦案資格的法官、檢察官相對來說是減少的。“另一方面,我國于2016年提出進行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既然要以審判為中心,必然要求刑事訴訟程序具備多元化的構造。換言之,簡單的案件從簡辦理,復雜案件精細化辦理,這就要求在前端進行繁簡分流。”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一些危險駕駛罪案件,交通肇事罪案件,以及一些涉案金額不大的盜竊罪案件等進行從速辦理,既節約了司法資源,也為落實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提供了配套的機制。“可以這么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是相配套的。”
其次,之所以要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是為了要求司法機關兌現刑事政策。如前文所述,過去我們常說要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如今通過立法的形式約束司法機關,并要求后者兌現刑事政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既保障了被告人的人權,也保護了被害人的利益。據了解,嘉定區人民檢察院今年第一季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案件268件367人,適用率達90%,量刑建議被采納率達到96.4%。其中關于危險駕駛罪和交通肇事罪,檢察機關提出的確定刑的量刑建議為100%。“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就意味著可能會存在退賠、賠償等情節,這也相當于保障了被害人的權益。”
最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有利于化解社會矛盾,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近年來,修復性司法理念逐漸得到認同,有些案件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促成刑事案件的當事人之間進行刑事和解,從而化解矛盾。另一方面,從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角度來說,如果這些人通過認罪認罰直面自己所犯的錯誤、罪行,說明其可改造性相對來說較強,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認為其對司法、對社會的對抗,人身危險性,再犯可能性大大降低。不論從刑法的一般預防還是從特殊預防的角度來看,都能起到積極的作用。
實踐中,想要準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首先就必須要準確理解認罪及認罰的概念。所謂認罪,法律的規定是,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司法機關認定的事實。但是,認罪應當是承認主要的犯罪事實,至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的個別不影響罪名成立的一些辯解,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法律認識的不足而對罪名提出的一些異議,都不影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的認定。關于認罰,梁春程表示,有一個比較重要的點在于,認罰不能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在一些案件中,比如故意傷害罪案件,需要考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有對被害人進行賠償或賠禮道歉等。再比如,在經濟類犯罪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愿意積極退贓,也是重要的參考標準。
值得討論的問題在于,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到案后不認罪不認罰是否意味著可以對其從嚴處理?同樣的道理,如果認罪認罰是否就一定可以對其從寬處理?如果并非必然從寬處理,那么該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是否會受到影響?對于這些問題,梁春程解釋道,司法機關過去對于認罪態度較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都會將其認罪態度較好作為酌定從輕的情節。所謂認罪態度較好包括認罪悔罪、積極賠償,幫助司法機關找到相關證據,交代同案犯等。另一方面,當然也存在認罪態度惡劣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比如到案后閃爍其詞,將罪責推脫給其他人,拒不交代其他同案犯,這些可以認為是認罪態度惡劣的,可以建議法院從重處罰。但是,在這兩者之間也存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到案后不認罪不認罰,或者只認罪不認罰,只認罰不認罪,換言之,既不屬于認罪態度較好,也不屬于認罪態度惡劣,只能認定為認罪態度一般,當然不能進行從重處理,從嚴處理。
從法律條文的表述來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梁春程表示,此處要理解為“一般應當”,亦即凡是法律上使用了“可以……”的表述,要理解為“一般應當……”。具體到認罪認罰案件中,除非有特殊情況,一般應當從寬處理。所以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第201條則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實際上這就是前后呼應的關系,不然就達不到要兌現政策的目的,從而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成為僵尸制度。”
同時,梁春程還補充道:“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換言之,所有案件都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此在我個人看來,在對一些輕罪案件進行量刑時,考慮到罪行較輕、人身危險性較小等因素,更要一般應當從寬。但是,如果是性質非常惡劣、社會影響較大的犯罪,或是復雜的案件、新類型的案件,在適用認罪認罰時需要更慎重”。此處還是以自首為參照。我國刑法規定,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在司法實踐中也的確出現過示威型自首,對于這樣的自首,如果是應當予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話,有違立法本意。事實上,“兩高三部”所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也指出,可以從寬不是一律從寬,對犯罪性質和危害后果特別嚴重、犯罪手段特別殘忍、社會影響特別惡劣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不足以從輕處罰的,依法不予從寬處罰。
根據傳統觀點,刑罰是由刑法規定的一種惡害,表現為對犯罪人權利與利益的剝奪或限制,并且對國家與社會具有相當多的副作用。因此,刑罰的存在必須具有充足的合理根據,是為刑罰的正當化根據。關于刑罰的正當化根據,歷來存在報應刑論和目的刑論之爭。值得討論的問題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否與被害人,或者民眾普遍的報應情感相沖突。眾所周知,報應刑論主張將刑罰理解為對犯罪的報應,這一報應必須與惡性相均衡。換言之,以牙還牙。關于這個問題,梁春程認為,適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對于符合刑事和解程序的情形下,要促成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當事人達成和解,或者取得被害人諒解等,將其是否與被害方達成和解協議、調解協議或者賠償被害方損失,取得被害方諒解,作為從寬處罰的重要考慮因素。“所以,該制度更側重保護被害人的感受。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如果一些案件中被害人對于賠償金額漫天要價的,盡管被告人無力賠償,但其也已經認罪認罰,依然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也并不違反社會公眾的正義情感。”
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還可以從哪些方面進行完善,梁春程認為可以從幾個方面對此進行反思。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最為核心的還是那六個字,“認罪”“認罰”“從寬”。對于認罪,梁春程認為,判斷標準不應當過于嚴苛。“這就需要進一步明確認罪的含義,因為很多具有爭議的案件往往在認罪的認定方面有疑問。我個人認為,認罪認罰從寬中的認罪標準是要低于自首的,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放棄抵抗,自愿認罪,就可以認定其認罪。”
相比于認罪,對于認罰的認定,應當嚴格一些。“司法機關不能僅僅滿足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頭認罰。比如在一些涉案金額不大的盜竊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如果不積極退賠,很難對其適用認罰。而在一些故意傷害罪案件中,如果犯罪嫌疑人連最基本的醫藥費都不賠償,甚至如果連賠禮道歉都做不到的話,同樣也很難認定其是認罰的。當然還有一些共同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不愿意交代同案犯的,也同樣不能認為其是真正的認罰。此外,司法實踐中,罰金刑的執行難度較大已經不是什么秘密。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罰,那么也可以將罰金繳納,尤其是經濟犯罪,更不能僅僅停留在口頭認罰。”
至于從寬,如何把握量刑也要進一步完善。這就需要完善量刑規范的指引,比如在一些案件中,究竟是否需要對犯罪嫌疑人從寬,究竟從寬到何種程度,有待進一步明確。
其次,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檢察機關究竟是否應當提出精確量刑,亦即確定刑,也是一個頗具爭議性的話題。梁春程認為,一些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還是可以提出確定刑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本意就是要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定的預期,如果提出幅度刑,最終法院的判決結果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心理預期相差過大,容易引起被告人的上訴,從而無法實現該制度的初衷。”當然,檢察官在提出精準量刑建議時也要注意,同一時期,同一地區,同一個檢察院,甚至是同一個檢察官,要保持同案同建議,以保持司法的公正性。
最后,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必須要加強監督制約。“該制度給予司法辦案人員的裁量空間很大,這種情形下,如何約束裁量權,防止可能的司法腐敗是需要考慮的問題。”梁春程補充道,這種對裁量權的制約主要是針對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權。“因為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是一般應當予以采納的。如果缺乏監督制約,很容易產生問題。”目前來看,一方面,我國刑事訴訟法第7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進行刑事訴訟,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這也從法律上明確形成了規范,要求在訴訟程序上實現相互監督。另一方面,檢察機關也要加強內部的監督,比如充分發揮檢委會的作用。同時,還要針對提出量刑建議的案件進行公開的、充分的說法釋理,以接受社會的監督、輿論的監督,確保法律的公平及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