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冠肺炎病毒源頭指向野生動物,讓野生動物保護、重構人與自然關系陡然升溫,與此相關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最近屢被提及。2020年3月20日,云南綠孔雀一案,即200余只綠孔雀與總投資30多億元的嘎灑江一級水電站爭奪“地盤”的訴訟,拉鋸近3年迎來一審宣判。這是中國首例野生動物預防性環境公益訴訟案件。自2015年以來,包括野生動物保護在內的環境公益訴訟案件雖然有不少探索,但困難重重。這次是否迎來契機,保障公眾參與和監督野生動物保護的權利有望突破?
一級重點保護動物遇水電“威脅”
2020年3月20日,云南綠孔雀一案,即200余只綠孔雀與總投資30多億元的嘎灑江一級水電站爭奪“地盤”的訴訟,拉鋸近3年迎來一審宣判。
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稱昆明中級法院)判決,嘎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項目立即停止。但判決同時指出,停工針對的是基于現有環境影響評價下的建設方案,今后是否繼續建設,應在建設公司中國水電顧問集團新平開發有限公司(下稱新平公司)完成環境影響評價后,由相關行政部門視情況作出決定。
這意味著,嘎灑江一級水電站并非永久停建,其有可能“卷土重來”。即便如此,綠孔雀一案仍然給原告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下稱自然之友)和眾多野生動物保護人士注入信心。
綠孔雀被譽為“百鳥之王”,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2009年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從易危提升為瀕危物種,公園里常見的是人工養殖的藍孔雀。根據2015年至2017年的調查,中國現存野生綠孔雀種群數量約235至280只,比20多年前明顯減少。野生動物專家開始關注綠孔雀的命運,多方呼吁保護綠孔雀。
2016年3月29日,嘎灑江一級水電站舉行導流洞工程開工儀式。建設單位為新平公司,中國電建集團昆明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下稱昆明設計院)是建設工程總承包方及編制環境影響報告書的技術單位。水電站壩址位于新平縣境內,水電站淹沒區域涉及紅河上游的嘎灑江、石洋江及支流綠汁江、小江河。
得知水電站的修建,野生動物攝影師奚志農焦慮于綠孔雀的棲息地被擠壓,“深山河谷地帶,人難以到達,成為綠孔雀的避難所。一旦修了水電站,綠孔雀最后一片完整的棲息地將被淹沒。”
奚志農是自然之友會員,他因此聯系自然之友,尋求共同呼吁。2017年3月10日,奚志農聯系同事采寫綠孔雀的文章,組織調查小分隊第二天飛赴云南,連夜趕到紅河流域。自然之友由此介入綠孔雀的保護。
首例野生動物保護預防性公益訴訟
自然之友是中國成立最早的民間環保組織,呼吁重建人與自然的連接,曾參與滇金絲猴、藏羚羊、長江上游珍稀特有魚類保護。
自然之友總干事張伯駒說,與奚志農通過電話后,自然之友意識到綠孔雀問題的嚴重性,這也正是他們持續關注的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問題,“我們內部有一個快速響應機制,迅速組成一個小組跟進此事。”
2017年3月29日,野性中國、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三家民間環保機構聯名給當時的環保部和國家林業局寄去“緊急建議函”,建議立即叫停嘎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重新評估該項目對當地生態、特別是對綠孔雀等重要保護物種及其棲息地的影響。
2017年5月初,環保部召集有關綠孔雀保護的座談會,水電站相關公司、地方政府、自然之友在內的環保組織等參會,自然之友再次重申了其訴求。之后,自然之友還和新平公司有過直接的溝通交流。“見面溝通后,我們得到的信息是建設方不愿意先停工?!睆埐x說。
眼看通過行政部門、直接對話等方式收效有限,“窮盡各種方法后,2017年7月初,我們決定提起公益訴訟?!?/p>
2017年8月14日,自然之友訴新平公司、昆明設計院案立案,由昆明中級法院管轄。
自然之友認為,嘎灑江水電站的建設不僅會吞噬綠孔雀殘存生存環境,淹沒植被,還會危害多種珍稀物種的生存,對生態系統造成極大破壞。而水電站建設項目的環境影響評價也存在重大問題,比如環境影響報告書并未提及綠孔雀等保護動物棲息地將被淹沒,也未對淹沒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蘇鐵做全面調查。
張伯駒指出,這次訴訟挑戰之一是在中國首次提起野生動物預防性公益訴訟,沒有其他案件經驗可供借鑒?!邦A防性公益訴訟面對的是不確定性,證明風險的確定性,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探索?!?/p>
多行的專業人士參與取證
綠孔雀一案立案后,證據準備提上日程。自然之友希望深入嘎灑江水電站的淹沒區深入調查,但大部分是無人區,道路不通,怎么才能進去?這是一個現實問題。
張伯駒想到了中國探險協會會員、參與1986年長江漂流的馮春。馮春爽快答應,義務組織漂流運送取證人員。
為了綠孔雀,馮春5次漂流前往云南紅河流域。當時正值云南洪水季節,不適宜漂流,但他們還是決定漂流取證。
漂流第一天,小狀況頻出。河谷干熱氣溫達40多度,有攝影師高溫中暑。剛漂了一公里,因水流大,前面引導漂流艇的獨木舟側翻,所幸獨木舟上的人抱著獨木舟靠岸?!坝龅诫U灘,我就靠岸讓取證人員、科技工作者上岸走一段,我們劃著空船漂過險灘,再把他們接上。那次整整一個禮拜,實際上漂了十幾公里,每天漂一兩公里。取證人員說在哪里靠岸我們就停哪里,他們進入森林取證,我在岸邊等。”馮春說。
2017年12月,自然之友又組織了一次大型漂流科考隊,前往綠孔雀最多的紅河上游的石洋江、支流小江河等,并在野外宿營。為此籌備一兩個月,邀請專業人士參與,最終匯聚律師、研究動植物和當地植被的專業人士、攝影、環保、漂流人士共25人。
張伯駒透露,自然之友要取得一系列的證據證明水電站淹沒區是綠孔雀重要、完整的棲息地,需要來自科學界的支持、影像證據。因此,有攝影團隊拍攝原始影像,并在野外放置安裝紅外相機拍攝時附帶GPS點位,還邀請研究綠孔雀和蘇鐵的專業人士實地考察。這些證據最終呈現于2018年8月的庭審中。
紅河學院動物學專業副教授王劍曾參與漂流考察,他出庭證明在水電站淹沒區直接觀察到8只綠孔雀在沙灘活動,還記錄有綠孔雀影像和叫聲,嘎灑江水電站建設會對綠孔雀的棲息地造成破壞性影響。
中科院助理研究員劉健研究蘇鐵多年,在綠孔雀棲息地發現大量陳氏蘇鐵(極危物種,國家一級保護植物)。劉健出庭指出,嘎灑江一級水電站截留蓄水勢必對千余株蘇鐵造成滅頂之災,而陳氏蘇鐵僅在中國紅河流域分布,那次考察在淹沒區內GPS打點定位的植株就有205株。
這些調查顛覆了水電站《環境影響報告書》。后者載明,野外調查未見綠孔雀活動,電站施工可能迫使綠孔雀放棄江邊覓食,“但江邊地段人為干擾強烈,其活動幾率小。因此,不會影響該物種在當地生存繁衍”。經過重重困難取證,才終于迎來2020年3月20日,綠孔雀案的一審判決。
野生動物保護法迎來修訂契機
今年1月29日,最高檢察院發布通知,要求檢察機關積極開展源頭防控,積極穩妥探索拓展野生動物保護領域的公益訴訟。此外,就疫情防控中社會普遍關心的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情況,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相關負責人表示:部署啟動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工作,擬將修法增加列入今年立法工作計劃。
《野生動物保護法》雖然未明確提及公益訴訟,但2015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明確提出,對污染環境、破壞生態,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符合一定條件的社會組織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湛中樂表示,大部分環境公益訴訟案是由檢察機關提起的環境行政公益訴訟,針對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不作為。檢察機關提起這類行政公益訴訟有其特點和優勢,但也有其局限性,理論上應該拓寬起訴主體,允許社會組織介入。但民事訴訟法規定有關的組織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空間很大,但現在社會組織發揮的作用還不夠大”,社會組織在一些法院提起訴訟存在種種立案困難。
張伯駒建議,應完善立法目的,把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重要程度提到更高等級和立法目的上,使立法思路回歸確保生物多樣性及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根據名錄和許可,對野生動物利用分類管理,并及時制定和更新名錄;明確禁止食用野生動物;依法公開信息,保障公眾參與和監督野生動物保護的權利。(《財經》2020.4.1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