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賢
保產業鏈供應鏈是中央提出的“六保”工作中的一項重要內容,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也強調“要堅定不移擴大對外開放,穩定產業鏈供應鏈”。
在中美經貿摩擦疊加新冠肺炎疫情的大背景下,中國既要防止短期“斷鏈”風險,在中長期也要避免過快“轉鏈”風險,而“保鏈”的根本在于“強鏈”。
中國產業鏈供應鏈與全球生產網絡高度融合,進出口貿易占全球貿易近12%,建成了世界上規模最大、門類最齊全的制造業體系。通過區域上由東至西地全面參與到全球化分工,中國制造業形成了難以復制的規模經濟效應、產業集群優勢和物流網絡體系,各類產業鏈都演化出獨特的競爭力。觀察全球產業分工的位勢變化,中國已從制造品裝配的“世界工廠”,進階為全球生產網絡的區域性樞紐,是新技術商業化、新產品產業化、新模式擴散化的有力推動者。
在中國與世界互動的過程中,各國產業鏈形成了上下游交織、供需兩側交錯、產學研交融的復雜分工格局,這無疑提高了全球生產網絡常態運行時的專業化水平和生產效率。
然而,一旦遭遇經貿摩擦或公共衛生危機等非常態事件沖擊,作為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中最主要的參與者,中國須警惕“斷鏈”風險。
一是防供應鏈的斷鏈風險。全球生產網絡環環相扣,少數關鍵零部件的缺失就會導致特定產業鏈的停擺。中國既是全球最大的制造業國家,同時也是全球最大的中間品和資本品進口國。從今年一季度中期開始,全球前十大制造業國家(約占世界制造業產能的四分之三)接連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加上國際運輸網絡的梗阻,全球供應鏈出現大量斷點。今年1月到5月,“供應鏈中斷”在全球2000家最大的上市公司財報電話會議中被提及近3萬次(經濟學人,2020)。從中國制造業主要的供應鏈貿易伙伴看,日本、韓國、美國、德國、英國、法國等3月-5月的制造業PMI都出現斷崖式下降,觸及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的最低點,其中美國4月制造業PMI只有27.5(見圖1)。今年4月,意大利(-22.4%)、德國(-16.4%)、韓國(-14.5%)、美國(-11.1%)對中國出口的同比降幅都超過了10%。

資料來源:Wind。制圖:于宗文
值得注意的是,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傳播并不同步,全球供應鏈的不同環節有可能在不同時期出現斷點。例如,今年4月,中國進口的“未鍛造的銅及銅材”同比下降了5.2%,反映出疫情對拉美地區供應鏈造成的沖擊。
二是防需求鏈的斷鏈風險。新冠肺炎疫情對各國供應鏈的沖擊,會通過消費、投資和生產等渠道沖擊中國在全球貿易中的需求鏈。國際勞工組織5月底發布的第四版《新冠肺炎疫情與全球就業監測報告》預測,二季度全球因疫情而減少的工作時間相當于3.05億個全職工作崗位,全世界將有五分之一年輕人失業,這將嚴重影響全球消費者對非必需品的消費能力。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在全球生產網絡中還扮演著重要的供應商角色,2019年中國出口的商品中有四分之三為中間品和資本品,最終消費品只占四分之一。國際生產和投資活動的收縮對中國外需產生的影響,要遠超過全球終端消費需求的放緩。
世貿組織在今年4月初所做的模擬分析表明,在樂觀和悲觀情境下,2020年全球貿易將分別下降13%和32%,遠大于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帶來的沖擊,悲觀情境下的降幅則比肩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雖然中國4月出口與去年同期相比有所增長,但這主要反映了春節后未完成訂單的延期交付。從統計局5月底公布的PMI來看,中國新出口訂單指數為35.3,外需收縮的態勢不容樂觀。

2020年6月7日,世界最大集裝箱船“現代商船阿爾赫西拉斯”輪首次抵達德國漢堡港。圖/ 視覺中國
三是防技術鏈的斷鏈風險。中國入世的時機與數字技術對全球生產網絡的深度改造不謀而合。在數字技術的滲透下,復雜技術產品的制造日益標準化和模塊化,降低了新產業的研發成本并縮短了“干中學”的過程,由此加快了中國融入全球產業鏈的進程。但規模日益龐大的中國制造業也存在著技術短板這一“阿喀琉斯之踵”。雖然中國在傳統貿易和簡單全球價值鏈網絡中,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供需雙重樞紐作用,但美國、德國、日本等發達國家仍在復雜全球價值鏈中占據核心地位。以半導體為例,美國在全球半導體市場中占據50%左右的份額,在32種半導體產品類別中的 23 種處于技術領先地位,過去十年其半導體研發投資(3120億美元),幾乎是世界其他國家投資總額的兩倍。
全球性危機引發的衰退往往會敲響民粹主義的鐘聲,在以往的貿易史上容易催生高關稅和貿易壁壘,在如今的全球生產網絡下則可能演變為技術鏈的斷鏈風險。雖然美國在一些高技術產品出口上對中國市場也有一定的依賴,但若從戰略遏制的角度,美方仍可能以補貼其國內廠商的方式實施特定技術或產品的出口管制。“斷供”對美方的影響是局部和短期的產品銷量下降,美方在中長期可通過與亞太同盟國重構全球生產網絡來化解,但對中國則意味著中高端制造業產能的可持續風險。
中國制造業在轉移中實現產業升級。產業在地理維度上的變遷,是各類要素資源空間重組配置的過程。無論是廣東在2008年開始實施的“騰籠換鳥”(珠三角勞動密集型產業向東西兩翼、粵北山區轉移),還是中西部地區承接東部產業轉移,產業輸出地和輸入地都在轉移的過程中實現了升級。
產業的跨境轉移無疑是一種更大空間尺度上的“騰籠換鳥”。日本和韓國企業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向中國輸出產能,為其本土企業朝研發、設計、關鍵零部件等高價值環節升級創造了條件。如今,原以消費品見長的日企更多專注于提供高端資本品和中間品,三星電子七成的營收也來自于芯片產業而非電子終端產品。
近年來,隨著勞動力、土地等要素成本上升,中國制造業勞動力密集型環節向東南亞、南亞跨境轉移的趨勢較為明顯。但這種低端環節的“產業轉移”并不是成套的“產業鏈轉移”,中國通過中間品和資本品貿易反而鞏固了亞洲區域生產網絡中的核心地位。我們以近期討論較多的“中美越”貿易關系為例。2019年,越南對美國的出口比上年提高了175億美元,而中國對越南資本品和中間品的出口增長了123億美元。不難看出,中越之間的產業轉移是一場各得其所的產業鏈重構。
但近兩年接踵而至的中美經貿摩擦和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了全球產業鏈供應鏈按經濟規律調整的進程。除了要素成本和分工效率,關稅成本、出口管制和供應鏈風險也成為跨國公司空間決策的重要變量。中國制造業是否會因此遭遇過快“轉鏈”的風險呢?
從效率賬分析,中國制造業仍保持較強的產業鏈集群優勢。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加快了“機器替人”的步伐,即使像紡織這樣原本被視為“傳統”的產業也越來越具備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特征。雖然勞動成本跨境套利仍是驅動全球生產網絡調整的重要動力,但其重要性在新技術重塑的生產流程中有所下降,全球基于勞動成本套利的跨境貿易在減少,規模經濟效應、產業鏈配套能力、勞動者技能等成為跨國公司產業鏈布局的優先考量指標。
筆者近期的一項研究梳理了蘋果公司前200家供應商在全球開設的802家工廠的地址信息,其中有382家工廠位于中國大陸,全球占比為48%,約為工廠數排名第二的日本(128家)的3倍。單是蘇州(75家)的蘋果工廠數,就接近越南(18家)和印度(8家)總數的近3倍(見圖2)。數字對比的背后并不只是量上的差別,當我們根據供應商財報整理出各家工廠的主導產品,就能發現382家蘋果中國工廠構成了一個全球最完整的電子產業供應鏈。由于中國的制造業能力仍處于提升通道,這樣的產業鏈集群優勢難以被撼動。而且根據我們的調研,即使像紡織服裝廠在越南的建設投產周期也在2年-3年,因此成產業鏈跨境轉移的重構成本、時間成本和技術成本都高不可攀。

資料來源:蘋果公司網站和筆者整理
從風險賬上看,中國產業鏈供應鏈應對疫情的表現成為了加分項。這次新冠肺炎疫情對中國而言不啻是一次極限情境下的壓力測試,而中國產業鏈供應鏈表現出了足夠的韌性和彈性。所謂“韌性”,是指外部沖擊到來時產業鏈、供應鏈維持必要生產和服務的能力。即使在國內疫情最嚴重的2月,中國的食品制造、衛生防疫品制造、水電煤氣熱等基礎供應仍然保持正常運行。所謂“彈性”,是指產業鏈和供應鏈快速恢復到常態水平的能力。中國在產業鏈供應鏈部分環節出現短暫停頓之后,依靠制度優勢、數字技術優勢、物流基礎優勢和社會組織優勢,在主要經濟體中最早恢復了各條產業鏈的正常循環,成為維系全球供應鏈運轉的最重要力量。中國制造業在復工復產中展現出的韌性和彈性,對于提高跨國公司對中國供應鏈安全的信心,鞏固中國產業鏈的根植性,有著正面的作用。
從政策賬考慮,全球產業鏈在中長期重構中面臨較大不確定性。以往,一些發達國家鼓勵跨國公司回流,原來更多出于貿易逆差、國內就業、產業空心化等經濟因素,計算的是經濟賬。新冠肺炎疫情暴露出各國醫療物資產業的供應風險問題,迫使各國反思產業鏈供應鏈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問題。可以預見,在疫情結束之后,一些具有國家安全戰略意義的全球供應鏈長度會縮短,出現產業鏈本土化的趨勢,這是各國在平衡效率和風險上的理性行為。不過,這一變化涉及到的產業規模并不會太大。但值得關注的是,危機以及由此引發的經濟衰退乃至社會矛盾激化,有可能使一些發達國家強制推行有違效率原則和產業規律的政策,從而扭曲全球產業鏈布局的空間決策機制,迫使企業更多地考慮政策賬。
遵循經濟規律的全球產業鏈重組是漸進平穩的。憑借較強的產業鏈集群優勢和供應鏈風險管理能力,中國制造業有著足夠的調整空間,并會因產業轉移的“升級效應”而從中獲益。非經濟因素推動的全球產業鏈重構則可能會呈現出快速突變的特征。中國制造業總體上仍處于全球價值鏈的中游,一旦出現產業鏈“未強先轉”甚至“未強快轉”,將影響我國產業發展進程,對此風險必須堅持底線思維。
當前對于中國產業鏈、供應鏈來說是一個關鍵時期,諸多因素交織造成的全球化回潮,使得多年處于擴張狀態的全球生產網絡可能會出現區域化、近岸化乃至本土化的內向收斂特征。中國制造業應做好相關準備,提升產業鏈供應鏈的穩定性和競爭力,以直面全球生產網絡可能出現的新變局。
以內需市場“穩鏈”。全球購買力份額的相對變化,一直是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發生空間位移的重要動力。大規模的內需市場是穩固一國產業鏈的基礎,是穩定跨國公司產業布局的關鍵。中國當前的國內消費規模已接近美國,中等收入群體規模則超過美國總人口,是全球最大的增量消費市場,并為各類新產品和新業態提供了規模化的創新平臺,是任何跨國公司都不能放棄的市場。為了擴大國內需求,要完善公共服務以減輕民眾在住房、養老、醫療、教育等領域的負擔,并通過收入政策調整以優化居民收入分配結構,在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同時,發揮超大規模內需市場對產業鏈供應鏈的“粘合劑”作用。
以全能冠軍“控鏈”。作為全球產業鏈供應鏈調整的最重要主體,跨國公司是全球資金網絡、物流網絡、創新網絡的主導者,擁有核心專利技術、標準制定話語權、品牌影響力、要素聚合能力,是制造業領域的“全能冠軍”。哪個國家的本土“全能冠軍”越多、實力越雄厚,哪個國家就具備全球產業鏈供應鏈調整的主導權。全能冠軍是在開放競爭中成長起來的,要結合“走出去”和“補短板”政策,推動建立多渠道、多層次的國際供應鏈體系,以本土跨國公司為樞紐構建協同上下游企業的產業平臺,增強國內產業鏈和國際產業鏈的對接。
以隱形冠軍“固鏈”。美德日之所以在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上舉足輕重,一個重要原因是擁有眾多規模中等但市場占有率高的“隱形冠軍”。眾多隱形冠軍構成了產業鏈供應鏈上的關鍵節點,是核心零部件本土化的主導力量,也是維系中國制造業產業安全的關鍵。要改變“以規模論英雄”的導向,按反映產品競爭力的全球市場占有率來配置政策性創新資源,采取稅收、金融、產業基金等政策工具鼓勵大企業牽引國內配套企業發展,打造更多“專精特新”的隱形冠軍,讓中國從“世界工廠”升級為提供中間品和資本品的“全球供應商”。
以新營商環境“提鏈”。傳統的產業集群發生在50公里-100公里的范圍內,在中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專業鎮,該階段營商環境的重點在于完善基礎設施和提高地方政府服務效率。信息技術特別是工業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加上愈加明顯的制造業服務化趨勢,使得產業集群的地理邊界在擴大,形成了跨市跨省跨國界的集群新機制,在虛擬的平臺和生產網絡中實現分工協同和技術溢出。
在這種產業鏈供應鏈數字化的生態下,各地應賦予營商環境以新的內涵,以新基建創造新營商環境,以5G為平臺融合人工智能、大數據分析、云服務和物聯網,加強產業鏈上下游的需求對接,提升供應鏈的運轉效率。
(編輯: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