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民旺

班公湖邊上的公路。圖/法新
6月15日晚,在中印邊境西段的加勒萬河谷地區,印軍違背承諾發動挑釁攻擊,引發兩軍人員肢體沖突,造成印方20人死亡,中方傷亡暫時不詳。這是1975年以來,中印之間在邊境地區發生的最嚴重流血傷亡事件。
6月24日,中國外交部和國防部分別對加勒萬河谷沖突事件做了介紹,清楚呈現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以印方非法越線在先、挑釁在先、攻擊在先界定了這次事件的責任方完全是印度。
事件發生后的6月17日,王毅外長同印度外長蘇杰生通電話時即明確提出中方訴求,要求印方對此開展徹底調查,嚴懲肇事責任人,同時嚴格管束一線部隊,立即停止一切挑釁性舉動,確保此類事件不得再發生。
印度總理莫迪也委婉地承認了沖突事件的責任在印方,莫迪在6月19日的一次全國黨派大會上稱,“沒有人進入印度領土,也沒有印度的哨所設施被拆除。”
加勒萬河谷沖突事件的發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必然性在于,隨著中印邊境地區基礎設施建設競爭加劇,兩軍對峙事件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發生肢體沖突的事件也越來越多。而偶然性在于,雖然中印邊境地區構建的一整套行為準則約束了沖突升級,但難以阻止印度不斷進行冒險挑釁,最終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生了不幸的傷亡事件。
加勒萬河谷沖突事件的起源是印度近20年來在邊境地區進行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而導致的。21世紀初,印度看到青藏鐵路即將開通,一改過去在邊境地區采取的“焦土政策”,決定在邊境地區修建70多條戰略公路,試圖通過邊境道路連接印度在邊境地區的軍事據點和哨所,縮短向邊境投送軍事力量的時間,加強印度對整個邊境地區的控制程度。
經過近20年的努力,印度已經陸續建造完成不少戰略公路和設施。例如,2017年5月由印度阿薩姆邦到所謂“阿魯納恰爾邦”的多拉-薩迪亞大橋正式通車。這條全長9.15公里的軍民兩用大橋,橫跨布拉瑪普特拉河(中國段稱雅魯藏布江),可允許60噸重的坦克在橋上穿行,使印度阿薩姆邦到“阿魯納恰爾邦”的交通縮短4小時,加強了印度在中印邊界東段地區的控制,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印度的兵力投送,直接打破了中印在邊境的實力對比平衡。
加勒萬河谷沖突事件的間接觸發因素是印度修建的另一條重要公路。2019年4月,印度自2000年開始修建的Durbuk-Shyok-Daulet Beg Oldie(DSDBO) 道路最終完成。這條長達255公里的公路是一條全天候道路,與中國在中印邊境西段的實控線基本平行,連接了印度在實控線上的各個軍事據點、哨所和村莊,大大增進了印度在西段的實力優勢及印度在邊境實控線上的軍事能力。相對于印度,中國缺少一條類似DSDBO的公路,與中國的邊境實控線平行并且可用于在實控線中方一側機動地調動士兵。
在DSDBO公路貫通后,印度憑借獲得的實力優勢開始試圖改變實控線的現狀。2020年4月以來,印方在加勒萬河谷抵邊越線修路架橋,主要是修建什約克河(Shyok River)東岸的直升機坪和公路,并分別建造橫跨什約克河和加勒萬河的倍力橋(即Bailey bridge,利用預先設計好的鋼桁架迅速組合而成的桁架橋)。不僅如此,印度還多次試圖越過中國的實際控制線進行巡邏。
對于印度單方面改變當地實控現狀的做法,中方多次提出嚴正交涉,但是得到的是印方我行我素的回應。作為回應,中國也開始加強了在加勒萬河谷和班公湖等地的基礎設施建設。5月6日凌晨,印邊防部隊趁夜色越線進入加勒萬河谷中方一側,試圖拆毀中國的基礎設施,由此導致雙方發生激烈的肢體沖突,70多名印度官兵受傷(包括一名指揮官)。 5月9日,印軍在中印邊境錫金段的納庫拉(Naku La)山口越線進入中方一側,阻擾中方部隊巡邏,導致雙方士兵爆發肢體沖突,共有150余名中印軍人參與其中,最終導致11人受傷。不過,這兩起事件很快就得到了解決。
中印邊境的情勢并沒有因此趨向緩和。雙方不斷調遣更多的軍隊部署在對峙現場附近,以支持基礎設施的建設。雙方軍隊在邊境的對峙點一度多達5個點,5月18日在班公湖又爆發了一次規模較大的肢體沖突。與此同時,雙方一直都還是通過涉邊機制和外交渠道進行溝通,試圖緩和形勢,既包括了現地邊防部隊之間的溝通,也有兩國外交部門、使館之間的溝通。直到6月6日下午在莫爾多邊境舉行的軍長級會談,才最終達成了在多個對峙點上兩國軍隊脫離接觸和推動邊境緩和形勢的共識。
但是,印度并沒有放棄在加勒萬河谷地區越線架橋的念想。在6月6日的軍長級會談中,印方承諾不越過加勒萬河口巡邏和修建設施,雙方同意在加勒萬河口兩側各自建立觀察哨。但此后印軍一線部隊反悔達成的共識,無理要求中方拆除已設觀察哨。6月15日晚,印方一線部隊再次越過實控線破壞中方在此搭設的帳篷。當中國邊防官兵按處置邊境事件的慣例前出交涉時,印軍突然暴力攻擊中方前往交涉的官兵,導致雙方再次發生激烈肢體沖突,才最終導致人員嚴重傷亡的不幸事件。這一嚴重傷亡事件發生幾個小時后,印度工兵接到命令,要求加速修建好跨加勒萬河的倍力橋。最終,6月18日這一跨度60米的大橋順利完成。
從整個事態的發展來看,印度孜孜以求地要改變現地局勢,同時試圖用自身獲得的實力優勢來改變過去的實控現狀,這種強硬和固執導致了悲劇的最終發生。不可忽視的是,外部力量的間接支持也是印度能夠不斷挑釁的底氣。5月份中印邊境對峙加劇后,美國國務院負責南亞與中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威爾斯于5月20日聲援印度,稱是中方“入侵”中印邊界試圖改變現狀。5月2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更是發推特稱,美方愿就中印邊境相關問題進行調解,顯露出介入中印爭端的意圖。在6月2日莫迪與特朗普的電話通話中,更是互相交換了對中印邊境問題的看法。印美的這些互動可能導致了新德里的過度自信。
加勒萬河谷的沖突,根源還是中印邊境上的對峙。而2020年的中印邊境對峙,明顯又與過去不太一樣。最明顯的是,對峙的規模升級了。盡管過去也有兩個點同時對峙的情況,但是像這次這樣形成多點對峙的局面卻是首次。另外一個變化是,這次中國的反應更及時高效,迅速調派軍隊趕赴到對峙點。過去,印度一直采取的策略是前方有對峙和摩擦,后方就立刻重兵壓陣。而中國的后方及時支援體系比較欠缺。在吸取2017年洞朗對峙的經驗教訓后,中國學習了印度的做法。
同樣重要的是,中國也改變了洞朗對峙時期公開譴責印度的做法。相反,中國在軍事反應上保持著對印度的壓力,同時在輿論上保持低調。在邊境對峙事件發生多次后,5月18日中國第一次公開回應中印邊境局勢和對峙情況。中國軍方人士稱印度在加勒萬河谷地區越線侵權修建設施,中國邊防部隊對加勒萬河谷地區已采取必要措施,加強現場應對和邊境地區管控,堅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安全,堅決維護邊境地區和平穩定。在加勒萬河谷的沖突事故發生后,中國方面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與低調。
印度則是當邊境形勢對印度有利時,就會強調邊境形勢可控。當印度的實力優勢受到挑戰,印度就會要求“有尊嚴”。5月18日前,印度外交部和陸軍參謀長馬諾吉·慕康德·納拉萬(Manoj Mukund Naravane)都相繼表示了邊境形勢可控的態度。納拉文要印度媒體“不要過度解讀當前對峙”,兩個點的對峙是恰好碰上的,并非是經過后方統一協調。然而,當加勒萬河谷沖突發生后,印度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印度國內則掀起了洶涌的反華浪潮。
莫迪總理試圖給局勢降溫和委婉澄清真相。在6月19日印度召開的全國黨派大會上,莫迪說,“沒有人進入印度領土,也沒有印度的哨所設施被拆除。”但是,這句引爆印度媒體的話,隔夜就遭到了印度外交部的“重新解釋”,印度外交部一番晦澀而矛盾的辯解,試圖否認印方對此次沖突事故的責任。而印度國防部則開始積極調兵遣將,大舉增援中印邊界西段。甚至印度媒體還放出各種威懾暗示,一旦陸地上發生大規模沖突,印度不排除會選擇在印度洋上對中國動武。更加上,莫迪及印度國防部長辛格此前就明確稱,要給邊境印軍更大的“行動決策權”,修改作戰規則,給邊境部隊配槍并且配備相應的實彈,確保他們在需要時隨時開槍。如此一來,中印邊境上的戰事似有一觸即發的感覺。
在印度國內,聲勢浩大的反華聲調一浪高過一浪,采取了一系列直接或變相抵制中國商品和投資的做法。印度或美國智庫專家們更是在印度媒體上大膽建言,要求印度政府向中國打“臺灣牌”、“西藏牌”……而國際媒體上,《金融時報》聳人聽聞地稱,“印度要徹底倒向美國”了,《外交事務》則稱,“中國失去了印度”。反倒是那些在傷亡事件前呼吁印度要聯美抗中的印度官員,此時卻呼吁莫迪不能給前線印軍更大的決策自由權,建議印度政府要回到談判的軌道上。
6月22日,中印邊境部隊舉行第二次軍長級會談,達成了采取必要措施來推動事態降溫的共識。6月30日,中印邊防部隊舉行了第三輪軍長級會談,雙方一致同意,分批次組織一線部隊脫離接觸。
中印邊境的此輪對峙未來可能如何發展呢?
第一種可能是,中印邊境西段仍然需要經歷較長時期的對峙。印度媒體報道,考察完拉達克邊境局勢回來的印度陸軍參謀長納拉萬在向國防部長辛格匯報情況時聲稱,印軍采取了諸多措施和準備,有信心長期堅守。這就不難理解,6月22日的軍長級會晤中,印度提出了相當匪夷所思的高要價,要求中國單方面做出讓步,而只字不提印度的讓步。印度有可能打算在西段邊境也搞一次對峙的“持久戰”。
1987年爆發的中印東段邊境的桑多洛河谷對峙事件,延續了7年,直到1993年才最終結束對峙。冷戰結束以來,也經歷過兩次較長時間的對峙,2017年的洞朗對峙總共對峙了72天,1999年的東章對峙則延續了82天。以目前的情形看,此輪對峙肯定比洞朗對峙和東章對峙的時間長,至于是否會像桑多洛河谷對峙事件那樣延續數年,仍需要進一步觀察。
第二種可能是,中印邊境西段的對峙將在接下來的數月內結束,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莫迪本人的政治魄力和國內政治壓力。目前,印度國內各派的分歧其實已經顯現。莫迪及總理府、外交部、國防部的態度都存在相當大的差別。莫迪本人說出,“沒有人進入印度領土,也沒有印度的哨所設施被拆除”,多少意味著他試圖給局勢降溫。印度國防部則強硬態度,其理由也是比較充分的。一方面是印度軍人傷亡20人,而且有10名印度軍官被中方扣留并隨后釋放,情感上印度軍方也感覺受到羞辱。另一方面,發生沖突事件的主要責任很可能是印度軍方一些人士的自作主張。
6月24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以印方非法越線在先、挑釁在先、攻擊在先概括了加勒萬河谷沖突事件的緣起,實際上呼應了6月17日王毅外長同印度外長蘇杰生通電話時中方的訴求,要求印方對此開展徹底調查,嚴懲肇事責任人。一直以來,邊境上的印軍軍官們都有立功心切的心態,加上印軍官在邊境行動上享有更大的決策裁量權,因此大概率是高級軍官的決策導致6月15日的傷亡事件。而中方要求嚴懲肇事責任人,可能將最終責任由印度軍方來承擔。如此一來,印度軍方必然要通過示強來模糊和淡化追責一事。
莫迪具備主動向對峙事件做出和解的可能性,不論是其個人性格,還是其在國內仍享有的高政治支持而言,他都可以選擇短時間內降溫。只是,這仍然需要一段時間,當前莫迪政府正在進行著微妙的平衡,一方面要安撫國內情緒,另一方面又試圖不推動局勢升級。對中國來說,降溫是中國從沖突一開始以來的基本政策,這從中方低調回應和不公布傷亡情況等等都可以觀察出來。
第三種可能是,中印邊境對峙升級為兩國的小沖突或戰爭。雖然沒法完全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但發生的概率較低。迄今為止,中國沒有主動挑起戰爭的動機,而印度似乎也不具備動機和訴求。從國際上看,大氣候并不支持中印走向戰爭。美國總統特朗普于2020年5月27日在推特上提出美國可以為中國和印度斡旋,隨后6月2日印度總理莫迪與美國總統特朗普通電話時也談及中印邊境局勢。俄羅斯的態度也是中立和扮演調解的角色。6月22日召開的俄羅斯、印度和中國三方線上外長會,正是由于俄羅斯的倡議才舉行的,這也借此給中印兩國溝通提供了渠道。接下來,上海合作組織峰會、金磚國家峰會都是由俄羅斯主辦,俄羅斯完全可以借此發揮調和及調解的作用。
總而言之,加勒萬河谷的沖突事故導致中印邊境對峙的加劇,但是其前景未必完全悲觀,發生沖突和戰爭的概率并不高,更可能的前景是繼續對峙下去。相比于長期對峙的前景,短期對峙后解除的可能性仍然是完全可能的。當然,所有的前景預估都取決于印度領導人的選擇,因為中國保持邊境和平安寧的目標一直都是清晰的。
(編輯: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