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浩 王威廉 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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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培浩:本期“新青年·新城市”欄目推出的是青年作家高翔的短篇小說《七月,養蜂人》。我們先一起聊聊這個小說。這個作品幾個朋友讀過,都覺得挺有意思。在我看來,一個小說家好不好,就看他能否將藏在生活褶皺里的一些信息展示出來。小說家講故事,看似是用一個鏡頭跟蹤著正在發生的場景,可是,這個手持攝影機的人,能否通過角度、用光等方式凸顯出人們習焉不察的東西,這取決于這個講故事者的感受力、觀察力和思想力。《七月,養蜂人》是很有想法的作品。高翔,不如先請你談談構思和寫作這篇小說的一些想法。比如說,小說的主要人物的名字為什么叫“李棟棟”,有什么含義嗎?題目里的養蜂人好理解,指向主人公的職業,但七月又指向哪里?還有,養蜂人這個職業是否可以替代?如果不可以的話,它跟小說內在的思想表達又有什么關系?這些問題我當然有一些揣測或理解,先聽聽你的想法。
高翔:首先要感謝陳培浩老師對于這篇小說的肯定和推介,對于一個新的寫作者來說,這種肯定尤為珍貴。具有啟發性的評論家對于寫作者來說是最好的引領者,陳老師的提問讓我思考了許多我在寫小說時沒有意識到,或沒有深入思考的部分。其實這篇小說是我很早想寫的,可直到去年才動筆,我在那時候產生了一個念頭,覺得自己大概想要寫一系列關于“邊地”的小說。這成為一個契機,我忽然意識到這篇小說似乎非寫不可。我對“邊地”或者“邊境”的感知,來源于我從小生活的地方,那里是中朝邊境,它對外一個響亮的稱號是“最大的邊境城市”。這個城市有一種邊緣感,我原來覺得邊緣是一種劣勢,不管出于經濟的考慮還是政治,它都離中心較遠,很多時候它是停滯的、缺乏活力的,也談不上什么更值得期待的未來。不過現在看起來,這一切反而難能可貴,偏遠的地理使它似乎獲得了某種我說不上來的自由,就像和嚴密的現實世界忽然產生一道裂縫,它的偏遠和滯后使得某些部分得以保存,于是它可以更原始,容納更多小說的可能,可以相對不那么受到控制。但同時我意識到這是錯覺,畢竟走到鴨綠江邊,我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對岸,對岸是朝鮮。可能就是在這種復雜的情緒下,關于邊緣和控制的念頭來到這篇小說。當然,這篇小說主要想說的還是關于控制或者權力。邊緣或許是隱隱的目光。小說原來的名字叫《顫抖》,因為過于點題,被舍棄了。后來我在《養蜂人的七月》,和《七月,養蜂人》之間抉擇了一下。我覺得題目中的兩者具有同等分量,不能說誰是誰的形容詞,所以選擇了后者。在我看來,蜂巢是權力結構的隱喻,而這種結構的生成是殘酷的。我此前讀過曼德維爾的《蜜蜂的寓言》,他的論述給我留下過很深印象。在書里,他也將人類社會比喻為蜂巢,認為驅動蜂巢達到繁榮、富庶的能量并非蜂的美德和善意,而是它們的私欲與惡。這種個人私德和公共利益的悖論性在我看來很有趣,只不過我個人很難認同,養蜂人的身份設定多少與此相關。敘述者高一丁是人類蜂巢的一員,他的身份隱喻聯系起了李棟棟和校長。同時因為這一身份,他獲得了一種遠離城市、遠離中心的視角,這種視角賦予他的是旁觀者的距離以及某種樸實性格。選擇從事這一職業的主人公為敘事者,有點冒險,這意味著他本身的反思性即被削弱,至少他不應該想看什么《蜜蜂的寓言》,并對此發表意見。所以在關于蜜蜂隱喻的闡釋上,小說為了顧及敘述者的身份而沒有展開,這是我的寫作策略必然導致的一個后果。小說名字中的七月,是2003年以前高考的月份,它在小說中是養蜂的黃金時間。高考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特別的時間坐標。它不僅意味著付出、汗水、回報、躍升,同時意味著壓抑、困囿,這一切都在那樣一個月份來到它的頂峰。學生時代我讀過許多現在所謂的青春傷感小說,很多人不理解這種小說的流行,覺得幼稚、矯情、無病呻吟。其實沒什么難以理解的,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感傷的根源,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于是感傷變得說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如今過去這么多年,問題已經變得清晰。這個小說很多壓抑的細節來自于我的朋友,他通常喝酒后同我聊這些,當作笑談。我確實是笑不出來。他的一些經歷讓我想到曾經壓抑的遭遇。歷史,并非過去了就不存在,而是像遙控器一樣遙控著后面的人生。很多隱含的暴力,使人泯滅、沉寂,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而更可悲的是,善良或愛是太微弱的刺激,能夠喚醒他們的只剩下暴力本身。我一個學醫的朋友,上學時候為了練習手術,會親手解剖自己豢養的動物——狗或者白鼠,開刀后再給它們縫好,以便下次再開刀。她開始的時候會哭,后來習慣了,變得麻木,每天手術完回到寢室,作為休息和補償,她會看一部恐怖片,最好鏡頭里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場景,有時候場景太假,她看著看著會笑出來。我問她為什么要看恐怖片,她說她只有看恐怖片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陳培浩:《七月,養蜂人》是一篇反思權力及其壓迫性的作品。小說中,李棟棟中學時代就被教育體制和校長的權力所裹挾和燙傷。升初中時,由于體育成績不佳,李棟棟只能到一所普通高中就讀,這可算是教育體制的某種堅硬性對他作為一個個體特殊性的傷害。進入高中之后,理科成績拔尖的他,為了被當成校長女兒的競爭者,課桌被校長親自強行從理科班搬到文科班。從此,他便進入一種“鬼打墻”的境地。小說展示了對悖論性情境的想象力:不管他怎么努力,也只能將校長的女兒落下十分左右,比如他明明政治很差,但是分數一直不錯,有些大題即使他答得不對,也是滿分;數學卻剛剛相反,大題就算答案對了,也會莫名其妙地丟分。“他受到巨大的、來自自身和外界反差巨大的評價,數學老師說他笨,而政治老師說他有進步。但他覺得自己數學從來不差,而政治也沒進步過。此時的李棟棟陷身于校長的權力磁場中,李棟棟的遭遇,背后有非常明晰的思想表達,它跟敘事人高一丁作為養蜂人的身份又有著微妙的呼應。由于養蜂人的身份,小說非常自然地引出了蜜蜂的社會學及其隱喻。蜜蜂的生存是一種圍繞蜂王的組織結構,換言之,許許多多的工蜂在蜂巢中處于一種權力的低階。蜂巢在此隱喻著一種典型的權力結構。由此,一丁的養蜂人身份跟小說的意義結構便產生了聯系。威廉,你怎么看這個小說?
王威廉:《七月,養蜂人》讓我驚喜,我喜歡這篇小說。這篇小說在我看來,其實是一部成長小說,里邊的兩個人物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他們身上都有著比較強烈的隱喻特質。養蜂人作為敘事人,他的故事其實是比較普通的。養蜂人身上的藝術特質,要靠他接觸的蜜蜂來體現。這樣一來,小說實際上是三個線索,蜜蜂的線索也是很重要的。蜜蜂作為群體的權力結構,與人類的許多生存狀態非常相似。但對于這個小說來說,最關鍵的一個意象還是李棟棟的顫抖,這個顫抖意味著生命對于外力的一種崩潰式反抗。在外力的擊打下,生命狀態完全崩潰了,實際上精神生命陷入一種死亡的狀態,是一次毀滅。每個人也許都有過那樣的時刻,只是程度輕重不同。在崩塌之后,生命再一次延續的時候,獲得了跟曾經不太一樣的狀態,其實是一種生命的轉折。在李棟棟這里,之前的崩潰式顫抖是一種被動式的,但最終變成了他的一種主動尋求。也就是說,變成一種精神上的自戕。在這其中,人與人之間的彼此誤讀也是小說當中值得關切的部分。養蜂人并不理解李棟棟那敏感的內心,李也并不理解養蜂人所承受的生存壓力。但他們實際上渴望著互相理解。那么,李棟棟不惜傷害別人而去再次體驗那種崩潰式顫抖,其激情動力無非是為了給養蜂人的友情一種證明。當然,這只是動機,但實際上,這次行為本身陷入了悖論,多重意義在這里生成。
陳培浩:在我看來,《七月,養蜂人》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構思,小說結尾處,敘事人從高中女同學處聽說了李棟棟的離奇故事:他居然跑到已經偏癱的校長家里,對正照料父親的校長女兒進行了性騷擾,“校長在床上躺著,看到了,氣得直叫喚。然后李棟棟看到校長叫喚,就抽上了。”“可能是激動的,也是夠邪門,他仰面倒在地上,身體顫得不行,口水都流出來,還笑呢,邊笑還邊說話。”敘事人非常好奇李棟棟究竟說的啥,“李棟棟說他仍會顫抖”。這里用空白敘事的方式,為小說提供了另一種闡釋可能性。在女同學所代表的一般人視角看來,李棟棟的行為就是基于性沖動的性騷擾。但落在敘事人這里,則會有不同的解釋。因為敘事人在和李棟棟見面時,對后者不愛說話的冷淡態度提出指責,他認為這是李棟棟看不起自己的表現。李棟棟予以否認,不愛說話的他倒因此道出了一番內心曲折:經歷過自己人生的酸甜苦辣,李棟棟對見面這種直接交流已經非常陌生、疏離甚至抗拒。在他看來,人與人只要見面,就等于關系的實質性建立,“人與人,只要建立起實質性聯系,就會產生暴力”“兩個人成了控制的對象與被控制的對象。這不合理,這意味著,有一方將成為弱勢。一個人,為什么要成為弱勢呢?為什么呢?與其這樣,我們可以永遠不讓這種關系達成,這樣一來,我們每個人就都是自由的了。”李棟棟這種不見面哲學暗示了他內心所遭受過的創傷,一個遭遇過權力傷害的主體通過對社交關系的冷凍和解離來獲取內心平衡,這并不難理解,卻無法讓老同學一丁信服。出于對李棟棟“冷漠”的憤怒,一丁譏問李棟棟“你還會顫抖嗎?”這句話的潛臺詞是,當年那個生病發抽(癲癇)的你比現在這個冷漠的你更有人味。由此,我們似乎才能理解李棟棟“騷擾”校長女兒的真正動機:為了證明自己還能發抖,他不惜到校長那里去體驗一次恐懼,所以“騷擾”這個場景就悖論性地把李棟棟在創傷記憶和自我拯救中的進退維谷展示出來。更令人唏噓的是,這個強制性權力的受害者,卻戲劇性地成了性暴力的施加者。而他施加性暴的內在因由,卻不是因為性的訴求,而是精神自證的訴求。更可悲的是,這一切內在的糾結,最終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是一番熟人茶余飯后的可笑談資。威廉,你對這個小說還有什么補充的嗎?
王威廉:是的,小說就是要關注人生中的復雜時刻,無疑,這篇小說的結尾,李棟棟讓我們跟隨他,來到了一個人性無比幽暗的復雜時刻。小說當如此,小說跟生活恰恰相反,從來都是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但這種復雜是一種哲學,是一種藝術,是恰到好處的。我想再談談這篇小說所呈現出來的戲劇性。短篇小說實際上是反戲劇性的,因為它的篇幅太短,如果在很短的篇幅里面呈現出較大幅度的反轉,也就是戲劇性的成分太大,就會讓讀者產生某種警惕。所以當年歐·亨利的那種大反轉的小說結尾,后來就不那么流行了。但是,在高翔這篇小說當中,我最為欣賞的地方反而是這篇小說所體現出來的戲劇性,它不是靠意外來體現,而是靠獲得事物的復雜性,這符合我對好小說的理解。兩次顫抖之間的反轉,由被動變主動,意味深長,而且,這次改變是不可復制的,是真正終結式的。也許,高翔是為了平衡這種戲劇性,讓小說的標題顯得特別樸實,《七月,養蜂人》,我以為會是比較抒情的小說風格。假如按我的想法,結尾處出現的“他說他還會顫抖”,我會選擇它成為這篇小說的題目。在這篇小說當中,養蜂人承擔起來的是一個敘事人的角色。這個敘事人跟李棟的關系其實沒有直接的改變。因此,這個敘事人是一個恒定的視角,換句話說,他并不體現小說的戲劇性,他的視角跟讀者的視角是平行的。這其實已經足夠。我這個人比較執拗,我特別想把養蜂人的內心開口剖析得更大,尤其是一開始通信的部分,作為線索在后面也許會繼續挖掘。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是想提出一個話題,引起進一步的交流。無論如何,這篇小說已經足夠驚艷,尤其是作為剛剛出道的新手。看高翔的履歷,都是跟文學息息相關的,因此,他對小說的理解早已是很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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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培浩:高翔,接下來我們聊聊你的寫作歷程和寫作觀念。你此前并未在文學期刊上發表過作品,因此對于傳統意義上的文壇來說,你是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鴨綠江》“新城市·新青年”欄目很樂意成為你初登文壇的渡口。談談你經歷過的寫作歷程吧。
高翔:我與寫作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最早的寫作或許可以追溯到高中,我高一時參加過一次新概念作文大賽,提交的小說最終得到了一個安慰獎。后來我也多少參加過一些文學獎項,大多得到這種擦邊的肯定。所以我對自己的才華、能否寫作之類的事始終抱有懷疑。我從事著跟文學、文字相關的行業,做過兒童雜志的編輯,做過新聞記者,2012年起,我開始為張悅然創辦的《鯉》文學雜志工作,一直到今天。2017年,我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班,這才開始比較密集地思考寫作。讀書的一個收獲是,我不再糾結于天賦,自己到底能不能寫這些事,我明白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寫。寫作是一件太好的事。
陳培浩:你現在在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班攻讀碩士,人大這個專業在文壇挺有名氣,很多名氣不小的作家也是你的師兄、師姐或同學,包括這些年非常火的東北作家雙雪濤。當初為何選擇到人民大學攻讀創意寫作呢?之前有一種非常普遍的看法,認為作家是沒法培養的。人大創意寫作班顯然是想證明,作家是可以培養的。所以在這個班上究竟是怎樣培養作家的,談談這方面的情況怎么樣?
高翔:我忘了是前年還是大前年,有位美國來的詩人到我們班交流。那位詩人在美國也教授創意寫作的課程。其間有人問他,如何判斷你的學生適不適合寫作,有沒有天賦。他的回答是不做判斷,判斷應該交給學生自己。老師不是上帝,只是引導者。他從來對學生只有鼓勵。沒有哪個學生放棄寫作是因為老師,那些放棄寫作的學生,通常是自己寫著寫著自己放棄的。這聽起來有點傷感,但確實揭示了一部分真相,創意寫作班的最終目標不是將所有參與者培養成作家,它其實是為那些認為自己是可以被塑造和培養成為作家的人準備的。作家的養成是多方面因素的結果,寫作課程只是一個輔助。不過我得說,人大創意寫作的學習生涯是我一次非常寶貴的經驗,我在那里不僅與諸位優秀作家一起暢談、思考寫作,還得到了許多重要的指導。梁鴻老師的課程帶我們研讀了很多作家的文論,使我們了解諸如納博科夫、庫切等作家是怎樣用獨異的目光看待小說的;張悅然老師開設的作品互評課,讓班里的同學評閱彼此的小說,當事人沒有發言權,只有挨批的份兒。有時候因為觀點不合,評閱人之間還會吵得不可開交。閻連科老師也經常在班級里現身,為我們帶來他對小說的看法,他很多審視小說的目光已經成為我們心中的準繩。回想在人大學習的三年,我覺得非常奢侈。恐怕以后也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心無旁騖,全身心地對待寫作了。
第五節,讀者順著梁醫生的提示一直期待的小馬敲詐計劃并沒有出現。梁醫生和小馬再次見面,依然是在醫院中,小馬住院了,并向病友和護士宣稱他和梁醫生是老朋友,還叫老孫來請梁醫生去證明一下。小馬已經是癌癥晚期,其實他自己并不知情,梁醫生來時,他的眼睛興奮地在梁醫生和病友之間來回,看梁醫生時帶著感激,看病友時則帶著炫耀。小馬的重病使梁醫生放松了警惕,但有一次他終于不由自主地問起了小馬提到的那個“計劃”,小馬說出來的“計劃”顯得很沒有說服力,小馬的計劃居然就是跟梁醫生套交情,成為朋友。梁醫生并不完全相信他,但接下來卻似乎有所證實,病重之際的小馬念茲在茲的是當時市鴿子協會秘書長,并鄭重請求市政協委員梁醫生幫他疏通關系。一個極少人知道的民間組織秘書長的職務對于一個癌癥病人的意義,實在很難讓梁醫生感同身受,他敷衍不過時,甚至生氣地、粗暴地對待了小馬再次焦急的請求(你再不找鄭區長,我的黃花菜就快涼了)。被拒絕的小馬手術很不成功,醫生打開他的身體后又縫上,因為發現沒有進行手術的意義了。小馬出院時找老孫來請求再見梁醫生一面,梁醫生以有手術為由推托了。三個月后,他的辦公室飛來一只鴿子,鴿子腳上綁著黑絲帶,梁醫生意識到這是從小馬家里飛來的,梁醫生心情復雜地知道小馬去世了。
這是一個褶皺和波瀾的短篇,借助于第三人稱限制敘述,敘事人制造了非常多的故事遮擋或玄關,這些玄關制造了故事本身所不具的期待和波瀾。每一節都是對上一節的轉折,這不是切面式的短篇,也不是象征式的短篇,它的魅力完全來自于敘述上的阻擋和機巧。剛開始,讀者猜測著故事的走向,到第三節,我們以為這是一個偷情故事,已經圖窮匕見了,此時,我們以為小馬是梁醫生故事的玄關;第四節卻再起波瀾,我們逐漸發現,這個故事的主角在小馬,梁醫生才是小馬故事的玄關。這不是一個出軌的故事,而是一個小人物卑微、荒唐的夢碎一地的故事。
這篇小說讓人想起魯迅的《祝福》,或者說從故事模式內部,《香草營》是對《祝福》的延續和改裝,都是以樂襯悲的題目,都是“一主一副”的雙主體結構(我—祥林嫂,梁醫生—小馬),都是通過“主”角色的視線寫出“副”角色卑微夢碎的過程。不同的是,《香草營》的第三人稱限制敘事在設置敘事玄關時比《祝福》更加便捷,當然,《祝福》在思想意蘊上又比《香草營》更勝一籌。可是從敘事角度看,它們其實是同一脈的小說。話說回來,《香草營》的魅力全在玄關,而不在它使用了主副雙主體結構(這個結構魯迅在其短篇中經常使用,比如《孤獨者》《在酒樓上》等等)。如果這個故事一開始就從小馬著筆,恐怕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做著晉升夢。弄不好還會顯出譏諷,譏諷立場也許可以從權力欲望去解釋小馬,蘇童卻從更溫暖的人道主義理解了小馬的想法。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平淡的生活可以透過玄關式的敘述而獲得魅力。玄關乃是為了在小說中制造幽深和波瀾,這于短篇小說有時尤其困難。短篇小說長于點、面而短于線。線就是時間,短篇的篇幅很難寫人生,更難于短篇中寫出人生的波瀾。
王威廉:你講述了蘇童的《香草營》,確實是這方面的典型文本,玄關有時不僅是單向度的,有時也會是雙向度的。有限視角的局限性,就在于它的有限性,有時常常不能表現出更加廣大的社會關系。這像是一句廢話,但的確如此,讓許多作家在寫作過程中備受困擾,甚至有時不惜破壞有限視角的約定性,讓作者的聲音直接出現。那么,如何來彌補有限視角的局限性呢?其實不妨采用轉換視角的方法。視角的切換和疊加構成了互補。這個方式實際上是全知視角跟有限視角的一種結合,如果不說是妥協的話。作者依然是掌控全局的,但是小說中的人物依然陷在各自的立場和視角當中,作者也全然淡去主觀的痕跡。我想到帕慕克說的一句話,大意是作者在文本中徹底消失的時候,恰恰是作者全面在場的時候。
陳培浩:不過,我們必須說,小說的雙人結構并不僅僅是一種敘事上的策略。好的雙人結構,常常也成為一種雙線結構。比如《故鄉》中,故事雖屬于閏土,但精神敘事卻分屬于“迅哥兒”和“閏土”,換言之,敘事人這條線并不僅僅起到敘事功能,它同樣具備自身的精神敘事功能。《七月,養蜂人》中,敘事人一丁的故事線也隱含著某種跟李棟棟的故事線相呼應的內涵,這個在學生時代調皮搗蛋的家伙在走上社會之后也淪為某種經濟時代的底層人和失敗者,他不無艱辛地謀生,映照的是整個群體正被另一種更大的權力結構所放逐。但相對來說,敘事人這一層的精神潛能還可以進一步挖掘。
王威廉:在《七月,養蜂人》中,敘事人在結尾的地方顯然受到了極大的精神沖擊,但小說戛然而止,沒有就此延續下去,也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像是留白一樣,讓讀者自己去思考。但是對于有些讀者來說,比如你我,可能想進一步看到養蜂人的轉變。我剛剛也說了,假如我來寫,我會如何如何,篇幅無疑會大大增加。那么實際上,我們是對短篇小說提出了更多的額外要求,那樣一來,極有可能短篇小說不得不變成一部中篇小說,從而展示出更多的故事沖突和情節在里面。這樣的企圖,恰恰說明了《七月,養蜂人》的成功,小說的成功就是要引人深思,而我們的確還渴望著進一步去開掘。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陳培浩,副教授,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特支人才計劃青年文化英才,廣東省優秀青年教師,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廣東省作協簽約評論家。已在《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新文學史料》《文藝理論與批評》《南方文壇》《當代文壇》《文藝爭鳴》 《中國文學研究》《中國作家》《作家》《文藝報》《江漢學術》等重要學術刊物發表論文幾十篇。論文多次被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載。已出版《迷舟擺渡》《阮章競評傳》《互文與魔鏡》《歌謠與中國新詩——以1940年代“新詩歌謠化”傾向為中心》《嶺東的敘事與抒情》等著作。曾獲《當代作家評論》年度優秀論文獎、首屆廣東青年文學獎文學評論獎等獎項。
王威廉,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文學博士。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等,作品被翻譯為英、韓、日、俄等文字。現任職于廣東省作家協會,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廣東魯迅文藝獎等。
高翔,1988年出生,遼寧丹東人,青年寫作者,《鯉》書系運營總監。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文章散見于“one 一個”《鯉》《當代》《ellemen》等。《七月,養蜂人》系其純文學期刊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