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胡
通過移花接木的方式將個人借款無端“轉嫁”給自己原所在的公司,還攛掇11名出借人利用所謂的“新借據”起訴“老東家”,導致人民法院作出錯誤民事裁判。行將敗露,相關出借人又主動撤訴,原審法院竟裁定準許撤訴。
檢察機關抽絲剝繭、撥開迷霧的監督過程,交織著刑事立案監督、提起公訴、刑事抗訴和再審檢察建議、民事抗訴等多種訴訟監督元素,生動詮釋了“在辦案中監督、在監督中辦案”的檢察工作新理念。
2020年4月29日,安徽省人民檢察院針對原審法院準許撤訴的錯誤裁定所提出的系列抗訴案,在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合并審理。出庭依法履職的安徽省檢察院副檢察長李衛東說,檢察機關就是要通過這樣典型個案的辦理,明確民事虛假訴訟的概念、內涵、范圍和處理規則,爭取抗訴一件,促進一個領域、一個地方、一個時期司法理念、政策、導向問題的解決,以充分發揮對類案的案例指導作用。
這起系列民事虛假訴訟案的始作俑者叫范厚傳,原系安徽合肥甲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四分公司(簡稱“甲四分公司”)副經理兼現金會計,并負責具體施工。甲四分公司的經理范某某是范厚傳的叔叔,2008年以前,叔侄二人長期以甲建設集團有限公司(簡稱“甲建設集團”)的名義,合伙承接工程項目。自2008年12月起,范厚傳掛靠其他建筑公司從事項目建設,至2009年底,范厚傳未再以甲集團公司名義承接過任何建筑工程。

抗訴案庭審現場
2010年至2013年間,范厚傳以工程項目需要資金周轉等理由,以個人名義向鄭某斌等11人借款597萬元。2014年七八月間,因無力償還個人借款,范厚傳向上述11名出借人出具了私自加蓋甲四分公司公章及公司負責人范某某私章的新借據,借款金額、借款時間、借款利息等其他內容保持不變。隨后,范厚傳通過提供代理律師、繳納訴訟費用等方式,指使11名出借人持新借據分別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訴請判令甲四分公司、甲建設集團償還其借款本金及利息900萬元。
2016年7月,合肥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法院經審理,支持了其中8名出借人的訴訟請求。11名出借人中,一名出借人主動撤訴,另兩名出借人被一審判敗訴。一審宣判后,甲建設集團、甲四分公司不服提起上訴,被判敗訴的出借人吳某也提出上訴。2016年12月至2017年3月,合肥市中級人民法院陸續作出駁回甲建設集團和甲四分公司上訴、維持原判的民事判決,同時改判甲建設集團償還吳某的借款本息。這樣,二審結束后,共有9名出借人的訴訟請求獲得法院支持。
后據公安機關查明,鄭某斌等9人在明知甲建設集團、甲四分公司不是其借款直接債務人的情況下,仍受范厚傳的指使,以偽造的借據提起民事訴訟,并在法庭上作虛假陳述,誤導法院作出了對他們有利的錯誤民事判決。
甲建設集團是合肥市一家民營建筑企業,在收到一審民事起訴狀后,深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認為上述11起民間借貸自己毫不知情,相關民事訴訟涉嫌詐騙,遂于2015年4月向合肥市公安局經濟開發區分局報案,該分局經過調查作出不立案的決定。同年6月,甲建設集團向合肥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檢察院申請立案監督,檢察機關隨即要求公安機關說明不立案理由。
在安徽省、合肥市及合肥市高新區三級檢察機關的持續跟蹤和聯動監督下,2017年7月,公安機關以涉嫌虛假訴訟犯罪對范厚傳立案偵查。檢察機關同時提前介入,引導公安機關繼續調取證據。2018年5月,合肥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檢察院就范厚傳涉嫌虛假訴訟一案提起公訴。8月,合肥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虛假訴訟罪判處范厚傳有期徒刑9個月,并處罰金3萬元。
合肥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檢察院經審查認為,原判事實認定錯誤,且存在諸多影響量刑的情節,對范厚傳量刑明顯不當,遂提出抗訴。合肥市檢察院支持這一抗訴意見,并且認為范厚傳的行為屬情節嚴重,論罪應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量刑。范厚傳也同時提出上訴。
2018年12月,合肥市中級法院經審理認為,范厚傳多次指使他人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致使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并基于捏造的事實作出裁判文書、制作財產分配方案,且進入執行階段,嚴重干擾正常司法活動,同時造成被害單位甲建設集團為應訴支出約30萬元的經濟損失;截至案發,多起案件經一審、二審,目前又處再審程序,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其行為構成虛假訴訟罪,屬情節嚴重,故對抗訴機關及合肥市檢察院的意見予以支持,遂撤銷原一審判決,改判范厚傳有期徒刑4年,并處罰金5萬元。
就在合肥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檢察院對范厚傳涉嫌虛假訴訟罪一案提起公訴的同時,合肥市檢察院民事檢察部門及時啟動系列民事生效裁判案件的監督工作。在范厚傳被一審以虛假訴訟罪判刑后,合肥市檢察院民事檢察部門即以此案案涉相關民事判決已全部喪失事實基礎為由,于2018年9月分別向合肥市中級法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建議法院啟動再審程序,撤銷案涉的所有民事判決。
在此期間,甲建設集團和甲四分公司亦向安徽省高級法院申請再審。2018年10月,鑒于范厚傳虛假訴訟行為已被定罪判刑,安徽省高級法院作出民事裁定,指令合肥市中級法院再審本案。約一個月后,合肥市中級法院復函檢察機關稱,將對檢察機關提出再審檢察建議的上述民事案件按審判監督程序處理。
意料之中的是,就在合肥市中級法院再審期間,2018年12月,鄭某斌等9人分別向該院提出撤回一審起訴申請。合肥市中級法院隨即作出民事裁定,認為鄭某斌等9人撤回一審起訴的請求,已經其他當事人同意,且不損害國家、社會公共利益,他人合法權益,遂裁定準許撤回起訴,并同時撤銷原一、二審民事判決。
范厚傳騙取判決書系列虛假訴訟案至此似乎可以畫上句號,但檢察機關的監督并未止步。2019年6月,合肥市檢察院經對法院上述準許撤回起訴的再審民事裁定進行審查認為,該系列再審民事裁定未確認虛假訴訟的事實明顯不當,且適用法律確有錯誤,遂分別提請安徽省檢察院向安徽省高級法院提出抗訴。
2019年11月,安徽省檢察院經審查,認為合肥市中級法院上述系列再審民事裁定適用法律確有明顯錯誤,且損害了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遂決定就9起再審民事裁定分別提出抗訴。
2020年4月29日,這起系列抗訴案在安徽省高級法院合并開庭審理,安徽省檢察院副檢察長李衛東出庭履行職責。法庭調查階段,李衛東宣讀民事抗訴書,圍繞本案三個焦點問題逐一進行了論證。這三個焦點問題分別是:鄭某斌等人的原審民事訴訟是否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及他人合法權益;鄭某斌等人在再審期間申請撤回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起訴,法院能否準許;法院對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起訴作出撤回裁定,檢察機關能否進行監督。
鄭某斌等人的行為違反了民事訴訟的誠實信用原則,擾亂了司法秩序,破壞了司法權威和司法誠信,直接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及他人合法權益,應該受到法律的否定性評價,并依法予以懲戒。原審法院置明確的強制性法律規定于不顧,怠于履行懲戒虛假訴訟的裁判義務,不合理勸導對方當事人同意鄭某斌等人撤訴申請,進而錯誤認定本案的撤訴行為“不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他人合法權益”,作出準予撤訴的民事裁定,屬于適用法律明顯錯誤,應予糾正。
庭審中,檢察員對鄭某斌等原審原告進行了詢問。各原審原告均當庭表示認錯悔錯和歉意,愿意賠償因自己的虛假訴訟行為而給甲集團公司、甲四分公司造成的損失。法庭沒有當庭作出判決。
在已認定民事案件屬于虛假訴訟的情況下,人民法院會如何處理當事人的訴訟請求,如何對制造、參與虛假訴訟的人進行懲戒?安徽省檢察院第六檢察部主任楊會友告訴記者,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二條的規定,當事人之間惡意串通,企圖通過訴訟、調解等方式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其請求,并根據情節輕重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據了解,截至2020年4月,安徽省檢察機關三年共辦理民事虛假訴訟監督案件1175件。這些虛假訴訟案件具有隱蔽性強、發生領域集中、系列案件較多、法律從業人員時有參與等四大特點。
從辦案實踐看,虛假訴訟不限于雙方惡意通謀逃避債務履行或謀取非法利益,還包括單方捏造事實謀取非法利益。范厚傳騙取判決書系列虛假訴訟案,就是單方捏造事實謀取非法利益的典型。
虛假訴訟不同于一般的欺詐行為,它騙取的是人民法院的法律文書,實際上是以司法機關為欺騙對象而實施的欺詐,已明顯突破了訴訟各方私人利益的范疇,所處分和損害的利益已不僅僅是當事人的私益,還妨礙司法秩序,損害司法權威,侵害國家法益。可以說,一件虛假的民事訴訟案件造成的負面影響和危害是全方位的、輻射性的。基于此,無論民事法律和刑事法律都對虛假訴訟的相關行為持否定態度,明確一經查實,就應根據情節輕重,堅決予以民事懲戒和刑事處罰。
在民事訴訟過程中,查實存在捏造事實、虛假陳述、隱瞞真相等失信行為,不能視而不見、放任不管,而應該是一經發現,及時認定,依法處理,確保“法不能向不法讓步”,讓訴訟失信者受到應有懲戒,同時以鮮明立場告訴大家,司法機關是我們合法權益的“守護神”,理應得到每一個參與訴訟的人的充分尊重,始終秉承誠實守信原則。
民事訴訟中,對于有人逾越紅線,利用司法之“公器”和損害國家利益的方式謀取私利,必須加強監督,使其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們希望通過檢察監督,糾正原審法院錯誤裁判,明確虛假訴訟確已損害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及時修復受損的司法秩序和公信力。同時,通過依法懲戒有關違法行為,促使違法行為人認錯悔錯,并向受害單位賠償經濟損失。
(案后說法: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 李衛東)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