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霸權的幻想和悖論

王廣濤

《大幻想：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現實》

[美]約翰·米爾斯海默/著

李澤/譯? 劉豐/校

2019年12月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

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是著名的國際關系理論學者，以進攻性現實主義主張聞名。《大幻想：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現實》是他最新的著作，尚未翻開這本書之前，我對該書預設仍然停留在他此前代表作《大國政治的悲劇》（Tragedy of Great PowerPolitics）的思維框架中。然而，在通讀全書之后，我發現米爾斯海默并沒有在本書中過多地討論國家間政治，而側重批判美國（尤其是冷戰結束以來）的自由主義外交政策。

嚴格說來，本書不是一部國際關系著作，而是帶有濃厚哲學辨析色彩的政治理論著作。為推翻其理論主張的宿敵——自由主義，米爾斯海默投入相當多的精力從根源上解剖政治自由主義。全書大約一半的篇幅是從理論的視角進行概念界定、剖析和批判。對于政治理論家而言，閱讀這本書或許會有額外收獲。

自由主義思想在美國國內根深蒂固，也是美利堅合眾國立國的基礎之一。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越來越多地把在國內屢試不爽的自由主義理念向國際社會推廣。在米氏看來，自由主義在國家內部是一種真正的善的力量，生活在一個尊重和保護個人權利的國家是令人滿意的，但在國際層次上則是另一回事，因為一個國家的自由主義外交政策會讓世界變得不那么太平，甚至還有破壞國內自由主義的風險。這正是米氏最為擔心的事情，這種擔憂也是他寫作本書的初衷。

對此，米氏提出了自由主義所面臨的兩大挑戰：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是致使自由主義大廈出現裂痕的重要理念。在《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中，米氏花了很多筆墨捍衛現實主義的立場，在本書他只是先驗地認為現實主義的有效性，這也是他在本書中反復強調讀者要結合閱讀《大國政治的悲劇》的重要原因。至于民族主義以及自由主義在走向海外的過程中所持有的代表性主張（如經濟相互依存、民主和平論等），似乎并無出彩之處。

本書第五章的題目為“自由主義走向海外”，這是米爾斯海默批判的焦點：導致美國奉行自由主義霸權的原因有很多，美蘇冷戰的終結以及冷戰后凌駕于所有國家之上的超強實力是導致美國奉行該政策的重要外部環境，而根深蒂固的原因還在于美國政治傳統中對自由主義的偏執。所以米氏認為，美國要回到現實主義的邏輯立場，需要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迫使它這樣做，中國成為了重要候選。當美國忙于同中國進行戰略競爭的時候，它就不會像傳教士那樣熱衷于推廣自由民主了。更重要的是，其推廣自由民主理念的行為多以失敗告終。

米爾斯海默對冷戰后美國所奉行的自由主義霸權所進行的批判有其合理性，但是其批判背后的邏輯則值得商榷。如果美國所奉行的自由主義霸權只是“精致的利己主義”的話，那么這種自由主義只能是選擇性的，自由主義霸權就是一個偽命題，或者說“霸權”是真，“自由主義”是假。或許有人會以美國主導戰后日本成功的民主化為證據予以反駁，但是日本的民主化也是在極其獨特的生態中發展的，既跟美國利用天皇制有關，也跟日本的國民性有關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聯合國占領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希望將日本打造成“遠東的瑞士”這一主張沒能實現，反而說明了自由主義的無力。美國在2001年9月11日遭受恐怖襲擊之后，先后發起了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在對這兩個國家戰后重建的理念上，小布什總統也曾幻想復制美國在日本的成功，但以失敗而告終。選擇性地干涉他國、選擇性地放任獨裁，自由主義的成色本就大打折扣，這該如何讓“自由主義”的霸權自圓其說？

米爾斯海默是堅定的現實主義者，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現實主義者更多地立足于本國的立場考慮問題。美國推行自由主義霸權的誘惑仍然存在，主要原因是傳播民主的沖動已經根植于外交政策界的基因中。更重要的一點是，還沒有哪個國家能夠足夠強大到遏制美國的自由主義霸權。當崛起的中國與美國勢均力敵的時候，根據米氏的邏輯美國會考慮放棄自由主義霸權。那么，美國希望看到這樣一個崛起的中國嗎？答案顯然也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