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間 [組詩]

管清志

光影之間

擁抱還是離開

追逐或者躲避

側身而過的人，不愿意面對光

也不想面對自己的影子

影子，是光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我們——常常在白天陷入黑暗

又在夜間，被靈犀照亮

我用了太多時間

在泛光中徘徊，毫無知覺地

模棱兩可，左右飄忽

隔壁燈光凌亂的舞池

里面——全是寂寞的影子

路燈，照亮回家的地面

把影子留給了天空

我在鏡子、粗糲的月球表面

涉世未深的眼、玻璃碎片里，看見

折射出的一張張陰沉痛苦的面孔

那個蜷縮在人間某個灰暗的角落里

寫作的人，咳嗽著

把光夾進晦澀的文字里

我早就該來到涇渭分明的河邊

說出內心的愛和恐懼

河水，靜靜流進黃昏

天與地相互映照

白色的馬在其間馳騁

一棵植物孤獨地站立，果實

是它暗中收集，并交出的光明

我們那年栽下的棠梨樹

橢圓形葉片，伸展著

逆向進入低垂的天空

它的根，有意無意

把大地扎得痛了一下

各自悲歡

迎面而來的K1054次列車

墨綠色窗口里

我看見一個姑娘正在哭泣

她與我素昧平生卻又似曾相識

她，像極了我最初的愛人

兩列火車擦肩而過

發出低沉的轟鳴

姑娘或許在那一瞬間

也感覺到了我的凝望。我們都一樣

把身軀和情感寄于快餐

不斷用越來越發達的交通工具

快速地離開故鄉

剛剛被一個生長迅猛的城市拋棄

我伏在北去的列車上寫詩

哭泣的姑娘，雖然只是從眼前一閃而過

卻使我在詞語的盡頭看見

——一片光亮

河 上

夜晚的河水多么驕傲！

照在水面所有陸離的光，

全都被反射回塵煙四起的人間，

——除了月色。

它的身體攜帶塵埃、詛咒

淤積多年的往事、無數失敗之人

對未來的質疑。內心

卻懷抱著一顆又大又圓的月亮。

因為善和憤怒，

河水把人為鋪設的小路沖開;

把禁止靠近的指示牌拔掉;

讓失散多年的野鴨在蘆葦蕩中重逢;

讓站在岸邊束手無策的孩子回家;

讓一位垂釣的老者，昏昏入睡。

時間是架設在河上的另一座橋梁，

——只有時間才能慢慢撫平

空酒瓶在水面上激起的波瀾。

也能讓一個沉睡河底多年的魂靈

再一次鮮活起來，和那個寫詩的人一起

如約到達對岸。

他坐在我對面

他坐在我對面，點上一支煙

小心翼翼地講述自己名存實亡的愛情

他的手在黑暗中微微顫抖

一個五十歲男人的愛情

應該像雜亂的胡茬兒，或者

隔夜的茶水

我們坐在山石上，或者

是一輛緩慢行駛的列車上

時光，是劃過臉頰的風

哐當哐當的聲響

摻雜著鳥叫和汽笛的長鳴

他坐在我對面

其實什么話也沒有說

黑暗在無休止地延伸

煙頭明滅。一度被他掐死

又再次被點燃

來自月亮和星子的光

籠罩大地的輪廓

他坐在我對面重復講述愛情

用他眼角泄露的神情

和一滴不經意流出的眼淚

為何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園

濰河的水漲了，我知道

那是上游那條會唱歌的米水河

歡快地跑過來了

看見樓下的女孩出嫁了

想起老房子里扎馬尾辮的女孩

她，是否還是我走時的模樣？

為何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園？

想起那棵盛放鳥聲的槐樹

和樹枝上在風中晃動的鳥窩

虛掩著房門的

是我盛放著童年的石頭房子

撲簌簌，等待的眼睛里落了雨

抬頭看見月亮就想起父親的臉

他含著笑，把愛像月光一樣

布滿了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