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詩 [組詩]

伊甸

心臟之詩

心臟的搏動，其實是它一下一下地扇著

它本來應該有的翅膀

血一次次拋棄它，又一次次

撲入它的懷抱，它總是原諒，撫慰

然后在孤獨中焚燒自己

它始終在密閉的囚室中掙扎

它看不見光。它不知道我的臉

是光的加工廠還是黑暗的殖民地

它借用我的嘴巴說話

它們有時候配合默契，有時候

像兩個各懷鬼胎的間諜

爭著告密，陷害，打對方的冷槍

它流的淚，它的兄弟姐妹看不見

全世界看不見

它流的淚像尖尖的匕首

全都扎在自己身上

它在幻想中飛上天空，駕著太陽的馬車

尋找失蹤的天使

它用它的痛為我贖罪

用它的碎裂為我抵御一場

地獄里卷來的災難

為了感恩，我把海水灌進它的身體

讓它洶涌，讓它遼闊

讓它品嘗無窮無盡的苦之后

與藍天擁抱在一起

它的使命是折磨自己

它像一杯烈酒被一個剛剛出獄的人

朝天舉起。酒杯被砸碎的一刻

十萬個心臟像大鳥一樣飛翔

傷口之詩

感謝你給我傷口，給我痛

感謝你嚇唬我：死亡就是

正向我頭頂墜落的一顆雨點

躺著的傷口，站起來的傷口

在疾風中飛翔的傷口

它猶如我熱烈、固執

而又反反復復折磨我的情人

它流的血有泥土的顏色

乳房的顏色，月亮的顏色

它流的血一眨眼就變成一場

大雪

它是殉道者的嘴唇

它替我說出世界的瘋狂

它用驚叫砸碎大地的沉寂

它自己卻像爆發之后的火山

開始一萬年的沉寂

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它時

它就把自己一層一層翻開

讓我看它最深處的骨頭

血液之詩

我的血液一直在奔逃

逃出囚籠，逃出面具，逃出恐懼和

零下五十度的嚴寒

它知道奔逃的方向。它要騎上

一只大鳥的身體，它要到太陽上

取一點火種

只有另一滴血能俘虜它

只有另一滴血，用悲痛和無邊的荒涼

俘虜它

我的血，我的血

黑夜像蟲子往它身子里鉆

我的獨角獸！我聽見了它的嗥叫和

哭泣

它用小小的頭顱撞天堂之門

它把天堂撞出一個白色的洞

我看見從洞口涌出的

嘩嘩流淌的光芒和真理

嘴唇之詩

倘若我長久地緊閉嘴唇

拒絕世界，世界會不會也緊閉嘴唇

不對我說出任何秘密？

倘若我貪婪地張大嘴巴

永不閉上，日月星辰會不會蜂擁而入

成為我的骨頭、血液和一個個器官？

而我嘔吐出來的是白天和黑夜的混合物

多少罪惡、良善、真相、謊言……

被搗碎在里面

我的嘴唇以顫抖的方式說話

或者哭泣，以麻木不仁的方式微笑

或者冷笑。我的嘴唇沾滿歲月的唾沫

當我的嘴唇變成燒紅的鐵塊

烙在另一個女人的嘴唇上

奇跡和災難就會從天而降

聲音之詩

我聽見自己的血在體內吶喊、哭泣、傾訴

我聽見骨頭和骨頭爭吵以及和好的聲音

我聽見我的手捏成拳頭時

指關節野獸般的咆哮聲

牙齒緊咬牙齒的仇恨之聲

嘴唇撞擊嘴唇的憤怒之聲

淚水沖過堤岸

在我的命運里制造一場洪災的聲音

我的白發和白發、皺紋和皺紋

同病相憐的安慰之聲

舊傷口迸裂時

絕望的吼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