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丹
內容提要 1935年創設于太原的西北影業公司(簡稱“西電”)是西北地區首家電影公司,對于開拓中國電影制片格局意義重大。作為國民政府三大官營制片機構之一,“西電”提供了“地方官營”制片機構的實踐經驗。“西電”人才招募困難且流失嚴重,先后經歷了三次人員的全面組合。從公共交往與文化遷移的角度對“西電”各階段影人群體的聚合與流散予以詳探,不失為還原“西電”史實,探尋1930 年代中國電影人從“中心”走向“邊陲”歷史因由的一種新的視角。
1935年7月,西北影業公司(后文簡稱“西電”)在“開發西北”與“山西省政十年建設”政策的推動下,經閻錫山之手創立于山西太原。西北影業公司與中國電影制片廠、中央電影攝影場雖共同構成民國時期三大官營制片機構,但作為一家地方性電影文化機構,它的成立有其特殊意義:其一,“西電”位于西北一隅,為遼闊的西北地區播撒了第一粒電影事業的種子[1]杜云之:《中國電影七十年》,〔臺北〕“中華民國電影圖書館出版部”1986年版,第225 頁。,對于拓展中國電影制片格局、培植地方電影文化意義重大;其二,創立初期“西電”由太原綏靖公署直轄,后由“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接辦,是中國電影史上首個省級行政單位創辦的制片機構,肩負中央與地方的政治宣傳使命;其三,“西電”的影像實踐將“地方性”置于至關重要的地位,在展現地方風物與民眾生活的同時,留存了國共聯合抗日、鄉村社會改造以及民族主義運動等珍貴歷史影像。
作為西北地區制片與地方電影官營機構的“拓荒者”,西北影業公司的經營篳路藍縷,最大的困難之一便是專業人才招募不易,流失也極嚴重。羅明佑先生在《戰都行》一文中曾這樣描述“西電”的遭遇:“‘西電’位于太原,太原不是上海,所以上海的影人不愿到太原喝黃沙。設備在都會中的影片公司,可以不很費力的‘拕’到一個名角,但‘西電’是‘拕’不到的。‘西電’創立時,因其地理的限制,在人才爭奪戰中是處于劣位的。”[1]羅明佑:《戰都行——西北電影制片廠是西北文化的拓荒者》,《國民公報》,1940年12月8日。西北影業公司分別在1935年7月、1937年4月、1938年8月經過三次人員全面組合。為何重組?又何故匆匆流散?本文試圖從公共交往與文化遷移的角度對影人群體的聚散予以探究,提供一種還原“西電”歷史、探尋1930年代中國電影從“中心”走向“邊陲”歷史因由的新的視角。
西北影業公司作為地方官營制片單位,除了隸屬于太原綏靖公署以外,其具體管理者并非專事電影經營的文化商人,而是根植于地方社會具有統攝政治、軍事、實業、文化力量的閻錫山及其幕僚,具體見表1:

表1 “西電”管理者及其社會關系
《今日中國戰時電影特刊》曾以“電影戰線之首腦部”為題刊發了三幅半身像,照片中人分別是“中制”廠長鄭用之、“中電”廠長羅學濂與“西電”廠長溫松康。時值1940 年,溫松康正企盼與羅明佑合作,聯合“中制”、“中電”、香港真光影業公司、香港大地公司在港成立中國影業聯營公司,他不會想到此刻的不遺余力,竟成為“西電”所做的最后堅守。溫松康系山西崞縣(今原平)人,1934年畢業于國立北平大學法學院經濟系,回太原后,開始為西北影業公司的創設奔走。那么,主修法商的他,為何返鄉轉行涉足“摩登”的電影事業?本文認為,此應是大背景與小圈子合力的結果。
國民政府將西北納入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勢力范圍的努力,在作為國策的“開發西北”中體現得最為突出。“九一八”事變后,西北的戰略地位再度升級,“開發西北以裕民生而固國本”成為迫切的現實任務。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統計,與民國時期西部調查、西部開發有關的卷宗數千卷,其中文件級檔案目錄有十余萬條[2]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抗戰時期西北開發檔案史料選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其時,西北考察在個人與學術團體當中蔚然成風,甚至自上而下地掀起一股文化風尚,——“他們所書寫的旅行記述,也成為報章雜志與出版機構爭相印行的熱門商品”[3]沈松僑:《江山如此多嬌——1930年代的西北旅行書寫與國族想象》,〔臺北〕《臺大歷史學報》2006年第37期。。張石川甚至親率明星公司外景隊北上西安拍攝鼓勵國人投身西北建設的影片《到西北去》。
1932年,還是一名大學生的溫松康便參加了成立于北平的“中華五族救國同盟會”,并出任執行委員。該會以“鏟除我民族當前的仇敵日本軍國主義,挽回固有利權,促進國際地位平等及發展生產事業”為綱領[4]石忠華、蔣建中編著:《韓國獨立運動與中國關系編年史1919—1949》(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535頁。,此可體現溫松康根植于心的民族情感與救亡意識。因之,本文認為西北影業公司是溫松康在“開發西北”意識形態激勵下的行動回應——“在近年開發西北呼聲日高之時,最近有晉實業家鑒于電影在教育上之效力,圖以電影輔助西北之開發,集資創辦西北影業公司”[5]佚名:《新興的西北影業公司籌備竣事,即將制片由溫松康石寄圃主持》,《南洋商報》,1935年6月2日。。以電影實現抱負,也與溫松康曾就讀的北平大學法學院的人文藝術環境有關,該院俄文系“苞莉芭”劇團活動十分活躍,集聚了包括于伶、宋之的在內的一批戲劇熱愛者,下文將予詳述。
經費籌措中,溫松康表弟、時任太原綏靖公署主任閻錫山秘書的郝振邦起到了重要作用。郝振邦出身于地方望族,早年負笈日本,其父郝星三是知名實業家,先后創設與投資太原晉豐銀號、保晉煤礦公司、新記電燈公司等數家近代企業,并受閻錫山委任擔任山西省物產商行經理等職。也正因此,郝氏家族與閻錫山資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郝振邦還迎娶了閻的甥女徐桂英,姻親締結使兩者關系更為密切與牢固。
通過郝振邦,“西電”得到了閻錫山的“實際支持”。那么,這位素以提倡儉樸著稱的“老西兒”究竟為何慷慨解囊?實際上,1920年代閻氏便對電影的宣政功能了然于心,不吝重金邀請駐華英美煙公司影片部攝影部前往太原拍攝閱兵電影[1]佚名:《閻督軍拍攝閱兵電影》,《大公報》,1924年6月14日。。1932 年,閻錫山主持編定《山西省政十年建設計劃案》,大力推行地方政治與經濟發展,成績為國內外所矚目。省政建設的勃勃態勢也是閻氏支持電影公司創設的主要原因——“閻綏靖主任感到戲劇、電影,不僅是消遣品,是可以用來輔助十年建設的”[2]佚名:《太原藝壇情報》,《益世報》,1935年5月14日。。
1938年,改組后的西北電影制片廠由“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接辦,由于引入賀孟斧、沈浮、秦威、瞿白音等影人重獲新生。對于這段史實,《中國電影發展史》有如下記載:“公司內傾向進步的人士,在與當時在政治部第三廳任主任的陽翰笙取得了聯系后,邀請了進步電影戲劇工作者……”[3]程季華、李少白等:《中國電影發展史》第2卷,〔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66頁。這位“傾向進步的人士”,正是時任“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理事長的梁綖武。梁綖武生于1910年,筆名梁夢回、夢回、羅因濱。1933年清華大學畢業后跨海東渡,赴東京商科大學求學,抗戰全面爆發后返鄉。全面抗爭期間,國民政府重新劃定了對日作戰區,山西及陜西北部地區被劃入由閻錫山擔任司令長官的第二戰區。閻錫山將文化抗敵工作交給了堂妹閻慧卿的新婚丈夫梁綖武。雖然據梁留日好友林煥平回憶以及相關歷史記述,梁后來再婚,不過,梁、閻的關系在助力梁的文化抗敵工作中發揮了作用。由梁主持的文化事業機構有民族革命大學、西北電影制片廠、民族革命通訊社、民族革命出版社、民族革命實驗話劇團、西線社等。
以上可見,“西電”在軍紳政權體系下有一個以地緣為向心力凝聚的管理者組織——溫松康、郝振邦、梁綖武都是山西崞縣人,此正是閻錫山最為重用的、包括崞縣在內的“五臺系”人,親緣的疊加又賦予其一定的“家族式”色彩。也正因此,從行政等級、家長制、資本投入等任一維度來看,這個組織都不具備權力制衡的可能。
溫松康、梁綖武兩位是接受近現代高等教育、具有獨立文化品格與政治關懷的知識分子。他們返鄉從藝,更多出于以“西電”平臺實踐文化“拓荒”“抗敵”的理想抱負,與閻錫山的意識形態宣傳企圖存在裂隙。也是就說,“西電”管理者之間并不具備統一的價值認同,這種觀念上的不同在創立初期便體現了出來,這從溫松康將宋之的等人引入,但這些人很快由于政治肅清不得不流散可見一斑。
縱然“上海的影人不愿到太原喝黃沙”[4]羅明佑:《戰都行——西北電影制片廠是西北文化的拓荒者》,《國民公報》,1940年12月8日。,1935—1936年間,仍有十余位影劇人聚合于西北影業公司。其間,在“西電”影片《無限生涯》中擔任主演的王蘋接受訪談時說:“我雖則是首次上銀幕,卻很悅心與北國的朋友們在礦洞里過著外景生活。”[5]王蘋:《到西北來及其他》,〔太原〕《西北電影》,1935年12月。從這句話不難看出,從南京來的王蘋將自己視為他者,與“北國的朋友們”做出地緣上的區分。

表2 西北影業公司業務骨干名單(1935—1936)[1]本地招考演員暫不包括在內,下文詳述。
由表2可見,迄今可考的十二位被邀往太原的“西電”同人,除了因在“磨風”劇社主演易卜生《玩偶之家》被革職、由瞿白音引薦至太原的王蘋,以及“聯華”公司金焰胞弟朝鮮籍演員金剛之外,其他十位籍貫分布于廣義的中國北方,包括山西、北平、綏遠、天津、山東……毋庸置疑,這是一個顯見的以地緣為向心力聚合的影劇人群體。
但“北國的朋友們”之所以加入“西電”,并非僅緣于單一的地域認同。如上表所示,“西電”成員中的多數曾在北方文化、政治中心北平接受過高等教育或電影職業培訓,甚至曾在“東方的好萊塢”上海從事過電影工作。也就是說,外在于“我鄉我土”的都市經驗——在北平、上海營建的現代學緣、業緣交往網絡,與傳統的地域認同合力促成了這個志業共同體的形成。
對前述“西電”十二位業務骨干的履歷稍加分析便可發現,參與聯華五廠演員養成所與北平大學法學院“苞莉芭”劇團影劇活動者多達九位,即便兩者分屬經營性機構與現代學院社團,但同為北平影劇單位,成員具有較強的流動性與互動性,藍馬、石寄圃便都先后在這兩個團體活動。從時間上來看,聯華五廠演員養成所成立在先。1931年10月,祈望將事業延伸至北方的羅明佑在北平東城五爺府設立了聯華五廠,演員養成所隨之成立。侯曜擔任負責人,北平大學藝術學院的王瑞麟為教師。學員有白楊、郝恩星(呂班)、劉莉影、王濱(王斌)、田方、殷秀岑、石寄圃、陸露明、董世雄(藍馬)等。1932年2月25日,“苞莉芭”劇團由北平大學法學院俄文系學生于伶、宋之的等發起,“苞莉芭”之名取自俄文音譯,意為“斗爭”。
許紀霖認為:“現代的學院基本上是根源于一種共同探尋純粹知識的學術目的,這些學員知識分子被安置在一個個學科分工的院系從事專業性研究,以專業為基礎建立了學院內的知識分子交往網絡。同時,延續了傳統的政治關懷的知識分子往往又會跨越專業的藩籬,構建出具有一定政治品質的同人群體。”[2]許紀霖等:《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頁。“苞莉芭”劇團成立前,于伶、宋之的已先后加入“左聯”,在于伶的記述中,劇團成立受命于上級指示,隸屬于“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北平分盟”[1]于伶:《從北平左聯到劇聯的回憶》,《左聯回憶錄》,〔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頁。。其后,多個以青年知識分子為主、具有左翼政治關懷的學院社團逐步向外拓展,以種種方式吸納了一些社會團體成員,“再后來是被認為左翼,抓人,解散……宋之的到了上海”[2]石揮、藍馬:《石揮、藍馬對談》,《文章》,1946年1卷4期。。如藍馬所述,1933年前后劇團因主要發起人離開北平,活動終止,但一個拓展后的、包括學院知識分子與社會影劇從業者的交往網絡業已形成,并成為西北影業公司早期人才的主要來源。陸露明1935年返津省親時,還應邀前往“西電”參觀[3]陸露明:《北游散記》,〔上海〕《電通半月畫報》,1935年8期。。
1934—1935年間,溫松康為西北影業公司籌設奔走,將北平大學法學院同窗——“苞莉芭”劇團與聯華五廠演員養成所學員、已在上海“聯華”任職的石寄圃請回山西,并請他代為羅致人才。石寄圃有“北方周劍云”之稱[4]佚名:《西北影業公司經理石寄圃談西北影業公司》,《影與戲》,1937年1卷23期。,北平讀書期間便在文藝活動中嶄露頭角。石赴京、滬兩地為“西電”招兵買馬之際,“苞莉芭”“聯華五廠”同人紛紛響應。不過,宋之的前往“西電”并非完全應石寄圃之邀約,北平“劇聯”時期的盟友張季純在太原主持“西北劇社”也致函相邀。就這樣,宋之的于1935年4月踏上了北上列車。
“北國的朋友們”平均年齡21歲,多數只在北平接受過短期職業培訓。本文認為,他們之所以選擇回到北方,除了個人交往“圈子”與地域意識,也由個人職業、生活,甚至政治處境所決定,其中不乏難以廁身“摩登”上海影壇的無奈。以呂班為例,即便幸得前輩提攜,經侯曜引薦進入“聯華”公司任職,但因與陳燕燕起了糾紛而不得不辭職,輾轉于“新地劇社”“怒潮劇社”“大地劇社”勉強維持生計,直到在同鄉的幫助下轉行進入上海中央造幣廠才安定下來。等到可回故鄉從事摯愛的電影事業,他自然會毫不猶豫返鄉從影[5]呂小寧、呂小班編輯文獻紀錄片:《呂班百年》第二、三集,2016年。。姜祖麟也曾寄望在上海從事表演工作,無奈“在那也人生地不熟”,不得不踏上歸途[6]姜祖麟:《姜祖麟口述歷史檔案》,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與南京藝術學院口述歷史研究中心記錄整理。。
接洽與聘請演員來太原期間,公司又以招考的形式招收學員,解決配角不足的問題。1935年6月12日,招考廣告在《太原日報》甫一發布,便在太原城中引起了空前的轟動——報名期內每天都有四五十人報名,“上至現任之高級軍官,商店老板,飛航員,下至泥瓦木匠,無不具備”[7]佚名:《西北公司通訊》,《益世報》,1935年6月19日。。考試設在東緝虎營一所公館內,第一項為動作攝影,第二項為口試表情,最終錄取基本演員4人,臨時演員30人。其中還包括山西本土作家趙樹理,他順利通過考試并出演了首部劇情片《千秋萬歲》。當時還是十七歲少年、就讀于太原市并州中學的陳強也參加了此次招考,對此他曾有過一段回憶:
……考官是導演石寄圃,考了一下喜怒哀樂。叫哭,我馬上掉下淚,叫笑,我會很自然地大笑起來,還會擠眉弄眼。結果還是榜上無名。這次我雖然沒被錄取,卻認識了幾個電影界人士,如田方、王蘋、宋之的、藍馬和美工師盧淦等。通過他們的關系,我終于鉆進電影公司,充當一名業余小演員,跑龍套。從此,我與戲劇、電影結下了不解之緣。[8]陳強:《感慨話當年》,《撞擊藝術之門——文學大師回憶錄1》,〔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280頁。
公司宣告成立的1935 年7 月8 日下午,演員訓練班舉行了開學典禮[9]佚名:《西北影業公司昨招待新聞界報告籌備經過》,《太原日報》,1935年7月9日。。次日正式開課,每周一、三、五下午六時至八時進行訓練,地址設于公司附近的成成中學,呂班擔任訓練班主任兼講師,主要講授電影概論、表演術、化妝術并負責“實習”,“實習”即擔任角色。訓練歷時三個月,10月5日考試,10日在華萊塢飯店舉行授證儀式。“西電”與十五位學員訂立三年合同,每月薪水十元、十五元起不等,每工作一日,酬勞洋二元[1]佚名:《西北電影演員今日舉行畢業授證式》,《太原日報》,1935年10月10日。。據不完全統計,來自訓練班的演員有天娜、趙士朗、鐘仁山、倪志襄、耿維中、蘇有智、溫月亭、劉昱、張崇本、修芝云、童自強、胡晉芳、白士林、張衡夫、趙樹理等[2]佚名:《我們的陣容》,〔北京〕《西北電影》,1936年12月。。
至此,“西電”完成了第一次合組。1935—1936年間“西電”影劇人群富有較強的層次性——宋之的、石寄圃為中心人物,擔任編劇、導演并主編刊物,極大程度上決定了這一時期電影活動的美學趣味與政治關懷;呂班、藍馬、盧淦、王蘋、田方、王濱、沈家麟等北方籍為主的影劇新人為業務骨干,并培養起一批地方電影愛好者,甚至如陳強就此走上了影藝道路。
1930年代中期,中共勢力在山西境內擴充。1936年2月,三萬余紅軍進入晉西南,閻錫山即刻采取軍事反擊與政治肅清。“春被關在城外了……‘流言所播,草木皆兵’,這實在是太原市上最真實的寫照,報紙上既天天在吹散著觸人心魄的新聞,人嘴里又傳說著一些怪奇,但多半是恐怖的消息……我是多么的懷念春啊!”[3]宋之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宋之的散文選》,〔南京〕江蘇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這是宋之的所寫報告文學《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中所描繪的。這以后,迫于情勢,宋之的偕新婚妻子王蘋,與呂班、田方、邸力、盧淦等匆匆告別“西電”,離開了太原。
事實上,人員流散后的西北影業公司并沒有解散,而是履行著作為綏靖公署直轄文化部門的基本職能。1937年4月前后,為了恢復經營,石寄圃赴滬再次招兵買馬,同時踏上引入有聲電影設備的漫漫長路。與前次招聘相似,“一般較有生路的演員,都不愿跑到那遙遠的北平(太原)去,不大有名的又不愿意要”[4]佚名:《王斌、何非光、鮑志超跟著石寄圃到綏遠去》,《影與戲》,1937年1期。。的確,此行請到的何非光、徐肖冰、吳印咸、宗由、鮑志超、安琪等幾位,其中不乏自身處境堪憂者。根據何非光之女何琳所述,1936年秋冬,在東京留學的何非光,因與愛好戲劇的中國留日學生一同活動而與梁綖武結識,彼時梁曾邀他加入“西電”,不料其間何遭到日方傳訊,未得成行。釋放后,何非光重返上海,因為是臺灣人而遭到了許多影壇人士的疏遠[5]〔日〕三澤真美惠著,李文卿、許時嘉譯:《在“帝國”與“祖國”的夾縫間——日治時期臺灣電影人的交涉與跨境》,〔臺北〕臺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299-301頁。。在此情形下,王濱、水華認為何非光“不宜留在上海”,而將他引薦至正在上海招人的西北影業公司。何非光女兒何琳回憶說:“溫松康曾聽閻錫山的妹夫梁夢回談起過父親,又親見父親對電影事業的那股馬拉不回頭的熱情,便同意了父親加入‘西北’。”[6]何琳:《銀海沉浮:何非光畫傳》,臺中市文化局2004年版,第41頁。
1936 年底,上海“明星”二廠關閉,吳印咸和助手徐肖冰拍完《馬路天使》之后陷于失業困頓中。1937 年石寄圃來滬招聘,吳、徐二人一同受邀加入“西電”。宗由、鮑志超與王濱也來太原工作。不過,鮑、王來到太原后因無法忍受“正片子仍舊無法開拍,每天只是四處去拍一點新聞片”,而乘平漢車“偷偷離開太原”[7]石揮、藍馬:《石揮、藍馬對談》,《文章》,1946年第1卷4期。。鮑志超去了漢口,王濱返滬。女演員有兩位,從北平請來的京劇演員安琪是其中之一。“她有清麗的喉音,微妙的演技”[8]佚名:《西北銀訊》,《申報》,1937年8月2日。,報道稱公司特請蒙古族專業人士教其唱歌,作為《塞北風云》電影歌曲。另一位是太原當地人張霞芝,1919年生人,從太原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在新生劇院任理事,受公司之邀出演影片。
復活的“西電”拉開陣仗,為拍攝首部有聲電影《塞北風云》遠赴五臺山攝取外景。日本三澤真美惠教授認為,在這部電影中何非光主演了自己首次編寫的劇本;并據何琳所述,這部劇本是何非光根據在上海觀賞普多夫金《亞洲風暴》(Storm over Asia,1928)得到的靈感而作。本文對此略存疑問,1936年初“西電”已對外界公布《塞北風云》預告,并注明石寄圃編劇;同時另有報道稱該片是石為“黛麗娥風格”的蒙古族女演員伊勒地(邸力)量身定制[1]佚名:《西北影業公司通訊,太原市上之電影狂》,《益世報》,1935年6月7日。,是否在實際拍攝中轉交何非光編寫劇本還待進一步查證。
實際上該片并未完成。外景隊出發不久,“七七事變”爆發,電影攝制被迫中斷。對此,徐肖冰回憶道:“日軍不分晝夜對太原進行轟炸,要在太原進行電影工作,已經沒有可能。”[2]徐肖冰:《凝固瞬間成就永恒》,《透過硝煙的鏡頭:1937—1949 中國戰地攝影師訪談》,〔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西電”于是被迫遷往西安,顛沛流離中受盡“物質的損失”和“撤退的苦楚”。撤退過程中遭遇到更嚴重的打擊是再一次的人員流散,石寄圃、吳印咸、徐肖冰先后輾轉至延安,何非光前往重慶,藍馬南下漢口……只剩溫松康“苦撐西北”[3]龔稼農:《龔稼農從影回憶錄》,〔北京〕中國大百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7頁。。
1940年1月13日,鄭君里正在《民族萬歲》外景攝制歸途中,車行至成都他停留了一下。當天的日記中他留下以下文字:“去西北制片廠找白音,遇見許多朋友,只冷淡地應酬幾句……”[4]鄭君里:《民族萬歲——鄭君里日記1939—1940》,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348頁。那么,“西電”為何轉遷成都?這家一貫人才缺乏的機構,如何竟又匯集了鄭君里的“許多朋友”?
事實是,1938 年8 月“西電”遷至西安,由“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接辦,更名為西北電影制片廠。后由于“廣漢陜鄂交通斷絕,所需材料供應無方”[5]“第二戰區西北電影制片廠在本市燈籠街九十二號開始辦公致四川省會警察局函”,成都市檔案館,檔號93-2-5177。,“西電”于1939 年1 月搬遷入川,落腳成都。也因此,匯集了一批新的影劇人,為“西電”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戰時影劇人處于高度流動狀態,身份認同很難建立在地緣為中心的人際脈絡上,所以此時影劇人在“西電”的聚合,主要依托于在學緣、業緣基礎上的私誼關系,生活習性、審美追求、政治關懷等抽象因素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這時期“西電”是“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的下級文化單位,該會理事長梁綖武主要憑借其旅日留學期間營建的私人交往脈絡展開工作。梁綖武于1933—1937年間負笈日本,此正是中國留日學生大幅度回升、文藝活動最為豐富的時期,他正是置身其中的熱愛者。同窗臧云遠稱梁為“‘左聯’同人”,與陳北鷗、任白戈、林煥平等合辦了《海邊文藝》《雜文》(后更名《質文》)等刊物,后者郭沫若也參與其中。1935年2月2日,梁綖武在日本仁壽堂看劇時遇到了著名戲劇家秋田雨雀,曾動情地寫下一首題詩《秋田雨雀畫像》:“……銀發的老人/今晚,便出現在我的眼前/彗星素的亮光、那純白的/濃雪般的銀發!/棕色的鳥打帽,棕色的外衣/短小的身量,緩慢的步伐……/還像四月里,走在莫斯科上/看著帶來春意的流水!”他還繼續寫道:“我好像鑒賞一件藝術品似的,隨他走到這兒,那兒,假若我是女人的話,我一定愛上這老頭兒,那簡直是瞎比方……”[6]〔日〕小谷一郎:《東京“左聯”重建后留日學生文藝活動》,王建華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頁,第149頁。
如研究者小谷一郎的判斷,“梁夢回不是一個優秀的詩人,并且他也沒有希望成為一個詩人。他寫《秋田雨雀畫像》是為了記錄他當時難以表達的喜悅心情”[7]〔日〕小谷一郎:《東京“左聯”重建后留日學生文藝活動》,王建華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頁,第149頁。,但從此足見梁綖武對戲劇熾烈的迷戀。梁氏參加了“中華留日戲劇協會”,該團體公演過《雷雨》《日出》《洪水》《五奎橋》等劇目,翻譯了《日出》,而擔任《五奎橋》《洪水》舞臺美術設計和宣傳招貼畫繪制的是秦威。1935 年10 月,梁綖武與同人創辦刊物《劇場藝術》,并執筆寫作《怎樣攝取演劇遺產》、劇作《島》、譯作《駐地小劇場》等,封面設計者也是秦威。此可證實,梁、秦兩人在留日期間因共同的戲劇活動已經建立了日常交往。
回國后,受任“第二戰區文化抗敵協會”理事長的梁綖武向師友們紛紛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們參與文化抗敵工作。林煥平受梁委托擔任“民族革命通訊社”華南分社社長,“西電”影片《華北是我們的》拷貝“便是由梁綖武寄到香港,再由我交給聯華影業聯營公司的電影界前輩羅明佑先生在海外發行,產生廣泛的影響”[2]林煥平:《林煥平文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26頁。。在漢口,梁綖武與陳北鷗、臧云遠取得聯系,攜手籌辦民族革命大學與《自由中國》雜志。關于“民大”的工作,張光年在回憶錄中確信無疑地稱梁綖武早年便與他相識,正是通過他與李公樸、鄧初民等取得聯系。端木蕻良在《我與蕭紅》中記述應臧云遠之邀前往臨汾任教,端木又帶來蕭軍、蕭紅、聶紺弩、艾青等《七月》雜志同人[1]分別參見光未然:《光未然脫險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頁;端木蕻良:《我與蕭紅》,《蕭紅研究七十年》,〔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478頁;臧云遠:《自傳》,《現代作家傳略第3輯》,徐州師范學院現代作家傳略編輯組,1979年6月,第271頁。,進而在山西開啟了一個學術與文藝建設的“黃金時代”。
在成都“西電”籌設中,梁綖武將人才羅致的重任交付于秦威,“他(秦威)受民族革命大學負責人委托,在成都籌辦西北電影制片廠成都分部并兼制片主任”[2]倪震:《秦威:杰出的電影美工師和水彩畫家》,〔北京〕《電影藝術》2008年第1期。,“民族革命大學負責人”顯然是梁綖武。實際上,秦威前往“西電”之前已身在山西臨汾擔任民族革命大學美術指導,這證實在更早的時候,梁綖武便向秦威發出了邀約。
那么,專事美術的秦威又如何與電影界人士取得聯系?從表3 來看,影人多在“聯華影業公司”“業余實驗劇團”有過從業經歷,此外還有兩個主要作為媒介的影劇單位,一是“中制”前身漢口攝影場,二是余上沅主持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本文認為,“西電”的第三次重組賀孟斧起到了至關重要的紐帶作用。賀孟斧之女賀多芬、賀凱芬稱秦威確實曾來信請賀代為羅致人才。早在大學時期,秦、賀二人以及賀妻方菁便是同校同學,1936年秦威返滬后甚至一度住在賀家,可見私誼甚篤[3]2016年3月18日、5月12—15日筆者先后對賀孟斧次女賀凱芬、長女賀多芬女士進行訪問。。“聯華”時期,賀孟斧、沈浮、陳晨的合作深化了日常交往,賀孟斧擔任《聯華畫報》編譯部主任時期,副主任正是沈浮;陳晨1936年加入“聯華”后,擔任攝影師的作品包括賀孟斧執導的《將軍之女》《藝海風光·話劇團》,以及沈浮執導的《自由天地》。陳晨與姚宗茜便由賀孟斧、秦威介紹相識結婚,賀家這一時期的家庭照片也多由陳晨所攝。由此可見,1930年代中期此三人交往密切,形成一個小的“朋友圈”。
本文推測,共同的審美追求是助力這個“朋友圈”交往深化的重要因素。與秦威有三十年師生之誼的倪震教授對徜徉于繪畫世界的老師有如下描述:“(秦威)是一個置身政治活動以外的自由藝術家,一個瀟灑的水彩行吟詩人……”[4]倪震:《秦威:杰出的電影美工師和水彩畫家》,〔北京〕《電影藝術》2008年第1期。賀孟斧則是一位將藝術作為至高追求的影劇家。1945年,他的意外逝世令文藝界大為震驚,幾十篇悼文多向他嚴肅的藝術觀致敬:“你愛藝術,愛真的藝術,對那些踐踏藝術的人,你憎恨,你進行著戰斗!”[5]佚名:《中藝全體工作人員,哀悼賀孟斧先生》,《星期快報》,1945年6月2日。應云衛坦誠兩人的分歧,“因為他是一個對完成藝術的完整,有拼命的堅持,甚至可以說是固執的習慣的人……在重慶時期,我曾開玩笑說我是‘商業導演’,孟斧是‘文藝導演’”,并稱賀為他的“畏友”[6]應云衛:《悼畏友賀孟斧》,《新民報》,1935年5月12日。;而沈浮更是一位業界人盡皆知的“天真的朋友”[7]吳貽弓:《天真的朋友——紀念沈浮導演》,《花語墅筆記》,〔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8年版,第335頁。。
耿震、金淑芝均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學生,兩人加入“西電”極有可能也由賀孟斧引薦——1938年2月,該校由南京輾轉長沙遷至四川江安后進行了一番人事調整,賀孟斧受校長余上沅之聘擔任該校研究實驗部主任并兼教師,證實賀與耿、金兩人為師生關系。此外,三人也在劇目《奧賽羅》中有過合作。1938 年7 月1 日,學校在重慶國泰大戲院舉行第二屆畢業公演,賀孟斧擔任該劇舞臺美術設計,金淑芝飾演苔絲德蒙娜,耿震飾元老甲、紳士甲。
另一線索是,郭沫若也可能為梁綖武“西電”重組出了力。留日時期,梁綖武等創辦的《劇場藝術》創刊號卷首語是郭沫若執筆的《雁來紅》,該文副標題為《給LM君的一封信》,“LM”被研究者認定為梁綖武。信中寫道:“信接到,爾的真摯的熱情打動了我,特別是那句‘即遇如何的艱難困苦,顛沛流離,是要苦干到底的’那句話,使我讀了肅然起敬,我希望爾把這幾句話時常提醒著……”[8]蔡振:《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303頁。其后還談到秋田雨雀與未來的創作打算。回國后,梁綖武在漢口籌辦刊物《自由中國》時,郭沫若曾給予大力支持,幫助組織編委會并親自撰寫創刊詞[1]閻云溪:《漢口〈自由中國〉雜志紀略》,《山西文史資料全編》第4 卷,〔太原〕山西文史資料編輯部1999 年版,第399頁。。這證明梁綖武與郭沫若之間早有交往。郭沫若時任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第三廳領導包括中國電影制片廠、抗敵演劇隊在內的一系列文化機關,這為彼時郭介紹“抗敵演劇隊”成員瞿白音以及“中制”楊霽明、戴浩等加入“西電”提供了可能。
同在“中制”有過工作經歷的吳雪情況特殊。在漢口攝影場學習電影期間,吳雪與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劉湘的副官王少燕結識,在武漢成立了“四川旅外劇人抗敵演劇隊”,因此在武漢時期他便已離開電影場,加入“西電”時間也更晚。演劇隊第一期巡回演出結束于1938年12月底,返回成都后,吳邀請在成都的劇人演出《塞上風云》,此劇正由沈浮導演,這可證實此時吳雪與西北電影制片廠已有交往。隨之,他在沈浮導演的電影《老百姓萬歲》中擔任主演,1939年3月隨劇組出發前往山西吉縣拍攝。但是,無論是編制、還是任務執行,吳雪實際上都沒有脫離演劇隊,并且彼時他的身份已是中共黨員,演劇隊其實已成為由戴碧湘任支部書記、吳雪任宣傳委員的中共組織[2]戴碧湘:《四川旅外劇人抗敵演劇隊》,《成都文史資料選編·抗日戰爭卷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39頁。。
“西電”的第三次組合,地緣、親緣雖然不再起決定性作用,但發揮著潛在的影響,謝添加入成都“西電”,正是因為天津同鄉、早年提攜他跨入影界的故人沈浮——“大約半年之后,賀孟斧、沈浮開始籌辦西北影業公司遷廠成都的工作,并立即開拍《風雪太行山》,我一心要跟老沈拍電影,便加入了這個公司”[3]謝添:《通向銀幕的路》,《文史資料選輯》第16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2頁。。居無定所的流亡歲月,影人往往攜家眷同行,方菁、歐陽紅櫻、姚宗茜、毛敦孝、楊瓊等影人妻子也加入“西電”,投身攝制工作。
綜上可見,地緣、學緣、業緣與共同的政治關懷、審美追求等以不同程度的影響力,促成了西北影業公司影人各階段志業共同體的形成,也相當程度上決定了“西電”的創作品貌與經營命脈。同時,“西電”之于個體生命的意義意味深長。它珍存了1930年代影人漂泊生存狀態的生動側影,也如同一個中轉站,見證著影人的抉擇與分流。王蘋、秦威、盧淦、陳強自此畢生從事電影事業;對英年早逝的賀孟斧而言,則刻寫下永恒的影路終點;石寄圃、吳印咸、王濱、徐肖冰等走向革命圣地延安;梁綖武、溫松康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淡出公共記憶之外……
事實上,影人的艱難聚合與頻繁流散還體現了“西電”的創傷性生存經驗——作為政府經營的制片機構,對國家和地方政治宣傳肩負使命,制片無法遵循商業規律。較之經費來源相對穩固的“中制”“中電”,“西電”相當程度上依賴地方政府甚至閻錫山的“個體意志”,資金的匱乏且不穩定始終是致命的瓶頸,也是導致其停業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西電”還須面對遠途跋涉帶來的多重消耗。“西電”位于西北一隅,遷至成都后外景地仍在山西,也正因為如此很多影人不愿加入,但凡參與則必須承受“并非我們這般人能夠承受”的“在內地的苦頭”[4]佚名:《沈原在西北電影公司導演“大地烽煙”》,《影迷畫報》1940年第7期。。但,正是這支命運多舛的制片隊伍,為民國時期的中國電影歷史提供了“地方官營”影業的一次特殊經驗,它匱乏、沉默卻堅挺的姿態一如鏡頭中反復掠過的那片憂郁的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