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光
春夜深處,總能間或聽見零星的蛙鳴,是一種粗重、沙啞、鼓噪的顫音,委實不好聽。即便夜濃稠,也無法入眠。倒是不能全責罪在這蛤蟆身上,因為失眠,已是積習。
想起了父親。
近幾年,晚上總想著父親,無意入眠。
老父親是昨日來的,今朝便回了安慶老家。早上一覺醒來時,東方既白,妻兒還在熟睡。我走出臥室,聞到一股煙草味,想是父親早就起床了。四處一看,卻不見人影。昨晚新拆的中華香煙還在茶幾上,只抽了三根,另一包十三元的香煙,不見蹤影,大抵是父親帶走了。茶幾上用香煙盒壓著一張紙條:“小兒,我已回,看你們在睡,沒叫你們,燒了一瓶開水,廚房里的一個大饃我帶上了。”
我聳聳鼻子,潸然淚下。模糊的光影中,我看見一輛破舊的大巴,顛簸在深藍的遠山中,像一尾水中的白條……
父親主要是來看看孫子。我趕到服務區去接他時,人流熙攘,陽光燥熱,不見父親。發短信、打電話均是無回應。汗水像條蟲一般,在我臉上不安份地亂爬著。就在我一側身的當兒,我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高架橋上緩慢地挪行著——父親左肩上扛著一個舊麻布袋子,像一頭褪了毛的豬,壓著本就佝僂的老父親,以至于我只能看到他花白的頭頂,仿佛一方山地里綴著零星的雪。右肩上挎著一個老式皮包,右手上挽著一個沉重的紙箱子。整個人有如一根吊著三個葫蘆的葫蘆藤,細瘦細瘦的。
我跑上前,卸下麻布袋子。父親放下紙箱,憨厚地笑著,汗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肆意地流淌,像故鄉的小河,一條一條。手腕上,是一道編繩勒出的紫色痕印。褲子的拉鏈半開著,這條褲子他一穿就是八年,又舊又厚。我低聲說:“大,你拉鏈!”父親低頭一看:“壞了,沒事。”
我鼻子一酸,眼眶不由自主地在發脹。背過身去,我忍住了。
父親自顧自地說:“我帶了一箱子土雞蛋,給朗兒吃的,怕擠破了,就一直放在大腿上,一路坐過來,腿子僵了。來的時候,還買了一雙新皮鞋,才二十八元,真是劃得來。”我回過身,才看到他腳上穿著一雙笨笨的厚皮鞋,一看便是地攤貨。
我一把扛起麻布袋子,說:“走。”淚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這個男人,精瘦,屬猴,特能吃苦,高中學歷,寫一手好字,能說英語。
我不能肯定,下一個晚上,這個男人是否還會乘月歸來,來我窗前,來我心間。只是,我的夜晚,從此少了風花雪月,多了一座鐵色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