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朝暉
中午,我正在廚房忙著做飯,窗外院子里忽然傳來“打酒喲!打酒喲!”很有節(jié)奏的吆喝聲,隔了一兩分鐘又大聲叫喊,這樣重復了很多次,我這才突然想起,家里的藥酒剛剛喝完了,真是瞌睡來了剛好遇到枕頭,免得我花時間去街上買,然后還得費力地提回來。于是,我把賣酒人叫到了我家樓梯口。
賣酒的是一位很瘦削的老人,是我們院子里的常客,每隔一兩個月他都會來一兩次,很多年都沒有間斷過。因為大家都說他的酒好,價格又公道,所以我曾經(jīng)買過好幾次。也許是因為患過某種疾病,老人是個偏頭——歪著脖子,頭始終偏向一邊,背上鼓起一個很大的包,身子已經(jīng)嚴重佝僂。他褲腳高高挽起,露出了沒有穿襪子的腳裸,一雙解放鞋已經(jīng)破了兩個洞。他貓著腰挑著擔子走了過來,把桶重重地放在地上。
我把兩個酒缸提出來放在他面前,他就小心翼翼,一提一提地往酒缸里面打酒,打完后不忘再往酒缸里面添一點,然后打完第二缸又往里面添了一點。添進去的酒不多,小小的舉動卻讓我感覺很溫暖,也暗自贊嘆他的細致周到、有人情味。我建議他在城里租一個鋪面,生意會更好,價格再賣高一點,既省力又可以掙更多的錢。他說錢夠用就行了。現(xiàn)在每年釀十窖,有一萬多斤,再多釀就忙不過來了,況且家里喂了幾個大肥豬,每天還得回家?guī)O子。一提起孫子,老人眼睛里放出異樣的光彩,一臉的幸福,他開心地說:“小家伙可愛得很,快上幼兒園了。”
說話間,院子里又來了幾個顧客,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商販,有的是白領階層,有的是退休干部……各個年齡、各個層次的人都品嘗著這同一個攤的酒。我想,也許每個人品出的酒不一樣,有人覺得清淡,有人覺得濃烈;有的覺得辛辣,有的覺得苦澀;有的覺得純甜柔和,回味無窮……我忽然覺得品酒就是品嘗生活,品酒就是品嘗人生。
孟浩然有“把酒話桑麻”的閑情逸致;王維則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深情厚誼;范仲淹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纏綿悱惻;高翥則有“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酒泉”的人生樂觀;李白和韋莊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的孤獨、凄涼;歐陽修卻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也”的難言苦衷……
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階層,我們因角色不同而過著不同的生活。不管哪一種生活,歸根結底都要經(jīng)歷:誕生、吃喝、成長、老去,最后與大地融為一體的人生之路。
像賣酒的這位老人,風里來雨里去,走南闖北,肩挑背磨,辛苦勞作一生,把兒女撫養(yǎng)成人,又要帶孫子。每天挑著重擔奔波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偌大的城市卻沒有屬于他立足的一個角落。年輕時的帥氣、英俊與強壯,已蕩然無存。但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一點點憂傷。那賣酒得到的收獲、孫子的成長,就是他快樂的源泉。
我對老人說,我是一個味蕾不發(fā)達的人,更是一個不懂酒的人。不要說自釀的酒,就是瀘州老窖、劍南春、五糧液甚至是茅臺酒,到我的口里都是一個味,都很苦澀。我打酒純粹是為了應景,甚至是一種從眾行為。所以我既無想擁有名酒的愿望,也無飲用廉價酒的惆悵。這一點跟我對汽車的看法也差不多,我從來不關心汽車的牌子,值多少錢,只要有車開,車子四個輪子能夠轉動,不步行走遠路就行了。
老人一聽哈哈大笑,稱贊我是個實在的人。他說他釀酒幾十年了,什么酒他都嘗過,他的酒并不比名酒差。我連連點頭,價格不代表價值。我想,我也應該沉下心來,細品老人酒中的清香醇甜,平凡里蘊含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