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維羅尼卡·葛西卡(Weronika G sicka)
圖像理論家W.J.T.米歇爾(W.J.T.Mitchell)曾說道:“我們生活在一種形象文化之中,一個景觀社會里,一個由相像和類像構成的世界上。我們的周圍都是圖像,現代社會文化很大程度上由我們周圍的圖像建構而成。”而波蘭攝影師維羅尼卡·葛西卡(WeronikaGsicka)的作品《痕跡》(Traces)便從已有的歷史圖像入手,通過數字技術處理手段,虛構出一種全新的敘事,從而揭示了圖像深處的另一層現實,令人反思圖像背后隱藏的文化內涵。
維羅尼卡·葛西卡出生于1984年,畢業于華沙美術學院和華沙攝影學院。她憑借《痕跡》系列作品獲得了2016年LensCulture新銳人才獎、2017年FOAM Talent攝影獎等各種獎項。這組作品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當時西方文化給波蘭社會帶來了巨大沖擊,特別是美國電影、電視、廣告和雜志的影響尤為廣泛而深遠,這些文化產品在波蘭人心中營造了一個美國夢,滿足了人們對于理想家庭模式和美好生活方式的想象。葛西卡就在這種充斥美國式圖像的環境中長大。然而,她意識到這些視覺圖像所營造出的理想世界并不真實,反而是充滿虛幻的。
二戰之后的美國經濟飛速發展,進入了物質產品極為豐富的豐裕社會,這為美國文化及生活方式在全球的蔓延奠定了物質基礎。由此,葛西卡選擇對物質豐裕的1950~1960年代這段時期加以聚焦,從網絡圖片庫中發掘能夠反映當時美國生活方式的老照片,將那些昔日看似溫馨、美好的家庭日常生活場景,變成一個個完全陌生的超現實空間,用充滿荒誕、戲謔的人物和情境擊破了關于美國式完美生活的陳詞濫調,揭示了美好幻覺之中暗含的壓迫和暴力。
在對這些老照片進行梳理時,她發現許多照片的原有含義已經變得難以辨認。母親、父親、兒子和女兒,這些看似快樂而自在的人物也許并未真正存在過,他們可能只是出現在雜志內頁廣告圖片中的模特。維羅尼卡·葛西卡用她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對歷史圖片進行重制,改寫了老照片作為過去“痕跡”的功用,不僅挑戰了圖像的真實性屬性,質疑人們看待圖像的方式,還提醒我們圖像并不等于真相,以免迷失在我們周圍由圖像所建構出的虛幻世界之中。

為什么選擇攝影這一媒介進行藝術表達?
葛西卡:在美術學院學習期間,我對攝影產生了趣。最初,攝影只是我學習的一門課,那時我更專注于繪畫。但是,攝影越來越吸引我,最后成了我的主要創作媒介。攝影這種媒介非常特殊,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表面客觀性。攝影術最初被發明是為了記錄真實,所以人們往往會信任照片,就像相信我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樣。我發現所有能把攝影帶來的這種幻覺感表現出來的嘗試都是非常有意思的。
你的系列作品《痕跡》呈現出一派老式美國生活方式的超現實奇特景象。能談談這組作品想要表達什么嗎?
葛西卡:此系列的所有照片都來源于1950~1960年代的美國檔案圖片。這些照片非常清晰地描繪出一個理想的美好世界,但是在今天,這個世界似乎遙不可及。把一些或奇怪或荒謬的元素引入畫面,會在這個理想的表象上制造一些標記,也使我得以采用一種全然不同的方法來處理這些照片,借此激發出我們的想象力,并讓人開始留意那些可能一直被遮蔽、只有在觀看照片后才能重新發現的東西。

你的創作靈感來自哪里?
葛西卡:我認為我們所居所處的環境會影響到我們對周圍現實的感知方式。而我們往往沒有意識到這一層影響,僅僅憑直覺來行事。我的靈感來源有很多,常常難以預料。其中,包括書籍、檔案、科學理論、廣義上的文化藝術、互聯網、我觀察到的日常情景,還有報紙,甚至八卦小報,等等。
這些美國照片及其所代表的美國文化是如何影響波蘭社會和你自己的?
葛西卡:我成長于1990年代的波蘭。那時的波蘭對西方文化產生了一種壓倒性的迷戀,首當其沖的就是美國文化。當時很多美國電影、情景喜劇和雜志都在世界各地非常流行,但我的印象是我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那是一個理想的,但仍然無法進入的世界,哪怕只進入一分鐘都是不可能的。我認為我現在的許多作品,都融合了我對過去大眾文化中所呈現的田園詩般世界圖景的迷戀,以及我對周圍現實的一種更為批判性的視角。
通過重構和挪用,這些老照片轉變成了一種新的現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代社會的荒誕性。你認為保持批判性對于創作重要嗎?
葛西卡:是的,這是我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項目中,我的設想是把各種不同的極端情感雜糅到一起。乍看之下,我們可以看到無憂無慮的美好場景,但最終當我們撕開這層糖衣時,就會開始注意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其中有喜劇,也有悲劇。正如那些關于1950年代完美的美國家庭那種陳詞濫調。從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一派祥和安寧,而實際上往往暗含著壓抑和暴力。在對這些照片進行重新制作的時候,我想把家庭關系的另外一面展現出來。
這個項目還表現出一種女性主義視角。你如何看待這一點?
葛西卡:盡管傳統的性別角色劃分并不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表達內容,但這個主題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確實在有意強調這一點。現在的波蘭在這一問題上仍有很多方面需要改善,作為生活在此的女性,我認為對于隱藏在社會性攻擊結構中的傳統性別角色和刻板觀念這一主題,是應當加以討論的。不過,在處理1950~1960年代的照片時,實際上很難完全避免這個話題。

你對讀者在觀看照片時的反應有何期待?
葛西卡:有時候,人們會從我的作品中發現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線索。對于我來說,人們各種各樣的闡釋如果能與我的意圖或多或少產生關聯,就會很有趣,而且啟人深思。我并不會給觀者強加一種唯一的“正確”解釋,而是讓觀者生成自己的理解。

在挑選這些具體的照片時,你有哪些想法?如何做選擇?
葛西卡:這些照片都來自圖片庫。對于《痕跡》這一系列,我用“家庭”、“婚姻”和“孩子”等關鍵詞來檢索照片。最吸引我的圖片是能夠與我們每個人的記憶發生共鳴,能讓我們從中發現過去的那些典型日常情景。對于這些圖片庫中的圖片,有一個問題令人疑慮,就是我們并不能確定這些照片展示的是當時真實的生活場景,還是經過精心擺拍的照片。如果是擺拍,那么這些照片中所展示的“家庭成員”則實際上是攝影師雇來的模特。
能否講一講這組作品的制作過程?
葛西卡:我在每張照片中挖掘一個元素,將其變成創作的靈感。包括各種手勢、姿勢和環境中的元素,還有常常被人們忽略的一些細節。通過使用Photoshop,我盡力消除原始圖像與處理后圖像之間的差異,同時在其中創造出全新的歷史。每一幅拼貼圖片需要花費數十個小時完成。



哪些藝術家或藝術風格曾對你的創作產生影響?
葛西卡:在我看來,超現實主義風格是很有意思的,我嘗試創造出能夠破壞現實的圖像,同時將它們與現代世界的認知相碰撞。對于攝影來說,這一點特別有趣,因為我們依然很容易被照片所誤導。
作為一名新銳藝術家,你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有何展望?
葛西卡:我的夢想是在未來十幾年的時間里,通過不斷尋找新的藝術方式來發展自己,而不要變得懶惰,不要在一種已有的、為人所知的風格上駐足不前。有時候,因為到了一定時間,事業發展開始變得順利,我們就把自己綁定到一些特定的方式上,在新的可能性面前固步自封。我喜歡激勵自己不斷學習新東西,盡管會遇到很多困難,有時是技術難題,但我依然樂在其中。

目前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是什么狀態?
葛西卡:我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我感覺最好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待在工作室、完全投入于工作的時候。即使工作好幾個小時,我也不會感到疲倦,反而內心充滿平靜。這種工作模式非常適合我,我很滿意,因為它能帶給我很多滿足感。

還有什么想與我們的讀者分享?
葛西卡:我們每天都被互聯網上的無數圖像所包圍,尤其是在社交網站上,盡管我們都知道這些圖像可能會經過多次修改,但我們仍然愿意相信其準確性。而且,我們還一直認為攝影表現了現實的一部分真相。我認為我們必須對周圍環境保持相當的警醒,因為你會很容易在現實中迷失。我們周圍的世界是脆弱的,實際上很虛幻,而這個世界主要就是以照片為基礎建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