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K女孩

李瀟瀟

“這火鍋還上不來？”

“等著唄，拿號排隊都熬過來了，這會兒還著什么急咧。”

“嘿，看那邊一個女的。”

“哪個咧？”

“瘦瘦高高，長頭發，灰色大衣，挺好看那個。”

“哦，好看嗎？嘴唇太薄，有點土，而且……哎喲，背的MK咧。”

“是喲，為什么都背MK呢。”

“可能因為便宜，說起來也是個奢侈品，價錢只要三分之一咧。”

“同等價位也不是沒得選，Furla也不貴，圖案鮮艷，俏麗可愛，特別是果凍包，背起來心情很愉快！”

“拜托，哎！你讓人花兩三千買個塑料的咧？”

“那就買Kate spade呀，很有設計感，有童趣，顯年輕！”

“更不行，那樣的包上班不能背，奇形怪狀，不正經咧。”

“Tory burch？”

“也不行，像個游手好閑的主婦，隨時準備搞外遇的那種咧。”

“哈哈，那就Coach唄。”

“哎！你這回可說對了，她們買完MK之后，肯定就輪到Coach了，畢竟Coach有點老，不如MK看起來時髦咧。”

“看起來時髦？還不是因為……嘿嘿！”

“全是抄的咧！”

“哈哈，要不要這么心直口快啊，小朋友。”

“真的，看著都想翻白眼。簡直是一個喪心病狂一路抄襲的牌子。抄Valentino的鉚釘啦，Celine的囧臉啦，Prada的殺手包，真是寡廉鮮恥咧。”

“遠不止這些，Dior，Chanel，LV，YSL，都有和它相似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包，誰紅仿誰，可以說仿得又快又好！”

“看你這口氣，冷冷的，幸災樂禍，蠻討嫌，你還表揚它啊咋的，胡亂給經典設計改改邊邊角角，狗尾續貂，東施效顰，鴝鵒學舌咧。”

“哎喲喂，小朋友可是進益了，蹦出這么多成語。我倒不是表揚它，像我們這樣的時裝精，確實能理解它玩的名堂嘛。”

“什么鬼名堂，與其這樣為什么不直接買高仿貨，還不用三四千，一千多就搞定，而且還能享受純正的款式，你也知道好的設計都是一絲不茍的吧，一絲不茍的一線品牌加上一絲不茍的本土輕工業copy能力，完美咧。”

“人家不像你臉皮這么厚，膽子這么肥。人家背假包怕被看出來，丟臉。人家是要背著去正經社交的。Jet set！You know？”

“哦哦哦，不是自己爽，是背出去給別人看的，對吧老師。哇，還蠻妙的！這倒是很能摸到一些女孩的心。老牌奢侈品吧，不是雍容華貴地擺在金光閃閃的門店，就是歲月靜好地躺在天鵝絨沙發的宴會廳，毫無動感和斗志，倒是這種Jet set更直擊心靈啊！虛榮的戰場已經開幕，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可不是嘛，管你王公貴族明星網紅，就在各種公眾場合，來來來，斗法，攀比，贏！厲害了，我發現時尚圈的這個搞法是防止階層固化、貫通社會關系的妙招咧。”

“孺子可教！所以說，MK女孩想的才不是設計啊、美感啊，更不是這個皮質啊，那個金屬件啊，Naive！人家買一個包，是用來敢打能勝的。也難怪這些年就屬這個牌子瘋賣。你想想啊，那些有點虛榮心，但又有些保守老實的三線城市出生的女孩，懷抱著扎根北京的愿景，需要進入大城市的社交圈。她每個月六七千的工資，坐地鐵來到三里屯。D&G，GUCCI那些店，她估計進也不敢進，Ed-hardy、Tsumori Chisato，Y3這種看起來很不上臺面的嘻哈潮牌，價格也貴得嚇人，逛得心灰意冷之時，MK映入眼簾，它的門臉不會做那么高，也不會冷冷地關著門等你自己推開。它不做那種造作的幽暗效果，它的燈光明亮，視野寬敞。它的包包由于多數都‘借鑒了國際一線的爆版，因此它們不僅時髦，還看起來高級感十足。哈！它們看起來順眼、熟悉極了，像是她們翻看的時尚雜志里那些貴婦明星的show、party、周年慶、頒獎禮上的包包，都跟變戲法似的一個個跳到面前。MK像個老奸巨猾的老鴇，一眼就看穿了小鎮女孩的心。它們也不會被擺得云水相隔，在精致的軟裝效果中作顧影自憐狀，它們乖巧明媚地整齊排列，雖算不上熙攘，至少也有一目十行的歡樂氣氛。說真的，歡樂氣氛無論如何需要一點廉價的感覺，一點起哄式的熱鬧，但是注意了，這不能太多，畢竟我們是一個奢侈品牌，right？而這時候，導購員走過來啦，他們有著高級店面那樣穩健筆挺的水準，卻不會吐出那種紆尊降貴的歡迎。他們的笑容舒展親切，卻不失距離感，他們隨著你的眼光輕輕地又清晰地為你介紹。那些用詞聽起來蠻厲害，卻又好懂易記，你可以輕松載進腦子，日后也可如此這般地變成閨蜜話題。哇，你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被視為貴客，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尊重，你甚至一下子就覺得自己upgrade了，你簡直像電影里入城討生活的奧黛麗·赫本，覺得在這里‘永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哎喲，都說到《蒂凡尼的早餐》咧？”

“嗯哼，重點是，享受這種夢幻愜意的成本，并不需要花費Tiffany的價碼。MK價格四位數，大多不超過五千，據說這個消費門檻叫作sweet spot，你先松了一口氣，再仔細看，暗暗掂量一下，倒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在你猶豫之時，那位穩健筆挺的會貼近，用貌似不經意的語調告訴你，這款竟然還有折扣，簡直沁人心脾。”

“還不行，還不行，我怎么知道我買的是不是人人看重的大牌咧？”

“品牌代言人呀！這也是對付虛弱心態的最好方法。你想一下，MK用的明星，哪個不是那種女神未滿，帶貨力強勁的。楊冪！”

“哼，我還是不想買咧。”

“那是因為你還在讀書，沒出社會，你哪能理解MK的實戰作用！我問你，如果我是個部門總，需要交代事情給一個下屬，現在你背著西瓜造型的Kate Spate，人家背著MK，你說我放心交給誰？”

“哼，那我背小香咧？”

“老娘是主管，我都還沒錢背小香，你背？你是不是討人嫌？”

“也是咧。”

“職場上誰管你品位不品位。你沒有去背H&M、Zara這種快消品牌，說明你是個不甘現狀渴望爬升的女孩，有欲望就會有干勁;你沒有去背LV，說明你懂規矩，不好高騖遠，想晉升但肯努力;你沒有背那些設計感十足的小眾潮牌，說明你不會恃才傲物，也不沉迷于文藝，不會給我突然遞個辭職信，說什么‘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搞得我手忙腳亂還不能發飆！所以我絕對要選擇MK女孩，這簡直就是我千挑萬選的優秀員工嘛！你說她們是不是可以很快升‘經理呀？”

“嗯……蕭伯納的賣花女，薩克雷的女家教，進城都得先買一只MK嘍。那么老師，我就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它這么個‘借鑒的招，那些被它抄的大牌，為啥不告它侵權咧？”

“或許MK的律師團隊很厲害？要我說啊，就心態而言，你看，它對原版設計的改造，無非是變窄一點，加高一點，它的仿造不加入智商和設計，它不狡辯，不欲蓋彌彰，以至于幾乎所有人看到MK就可以立即說出它母版的名字。這也很妙了，和那些明明拿了大牌靈感，卻加上小聰明非要擰一點原創細節的仿造相比，似乎反而不那么不可接受。原設計師看到MK，會有種被崇拜，而不是被挑戰的心情。它在設計上看不到野心，它的眼里都是錢，它low到抱你大腿混口飯吃，你還能說什么呢，隨他去嘍。”

“你這樣說我倒是想到，很多小人發家都是依照這個路數。嗯，這就是姑息養奸哇。等爬上位了，再搖身一變咧。”

“最近這宮斗劇是太多了，跑偏了啊！哈哈！”

“MK進入中國市場的時機也很雞賊嘍。如果它和那些國際一線一起進入中國，根本沒人會去認它吧。早期購買奢侈品的人只會去買最貴的或者有大logo的那種咧。”

“它是2010年左右進來的吧，嚯！那時候北美和歐洲的MK每年關店上百家，銷售額狂跌，中國真是它的救命恩人，一直到現在也只有亞洲區在狂飆突進。”

“中國斷手黨拯救全宇宙咧。”

“確實也是那個時候，中國的市場化指數大幅提升，古舊的中國熟人社會模式開始轉換成現代陌生人社會，像我們父輩那種一生扎根一處，緩慢深久的職場關系越來越少見，頻繁跳槽、跨界謀生都很稀松平常，為了更快地相互熟悉高效協作，我們不得不迅速地找到辨識路徑，于是‘物的標簽開始起作用，短平快嘛。”

“我表姐在上海陸家嘴上班，她說她只要從頭到腳打量一眼，就能算出對方的身價，我趕緊夸她，哇！這就是傳說中的勢利眼本眼咧！”

“哈哈哈，犀利的目光！包包，西裝，手表，眼鏡，鋼筆，皮鞋，袖扣……你表姐看的肯定是這些東西，而不是靈魂。”

“靈魂個頭啊，又不是十九世紀，還托爾斯泰如炬的目光呢！但還是太可悲了，連顏都不看了咩，我還是會先看看小哥哥是不是很靚仔咧。”

“沒有時間呀，小朋友！”

“唉，真的沒有時間，這個我懂，這件事不止在職場，談戀愛也一樣，時間成本太高，約個會路上就要一兩個小時，累都累死了咧。”

“是呀，所以在大城市談戀愛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慢慢熟悉，慢慢了解，慢慢磨合，見一次面不容易，所以很難不去從外在之物開始評頭論足。這個表象也是被真理逼出來的……”

“快看，快看，男主角來咧！”

“不夠帥嘛，主要是肥。”

“遲到了不說，一坐下來就開始打游戲，漂亮女朋友晾在一邊，這種男朋友要來做什么咧！”

“要來結婚呀！你是天高皇帝遠，不記得過年回家的事了？爸媽催婚要不要命的，你心里沒個數啊。”

“這個這個這個咧……”

“你看看，要是你就立即生氣走人了吧。你看看人家MK女孩，安心地坐在那里，還時不時去看看男友的戰隊，他打累了，一抬頭，看到一張文靜美麗的臉，多舒服。”

“哇，背MK和結婚也相關咩？開玩笑咧？”

“在這個城市結婚，難道不是一項必須完成的高難度企劃案？”

“天哪，還在打游戲呢，頭也不抬，一身肥肉，看樣子就是慣出來的咧。”

“長得倒是不難看，只不過懶懶散散的。沒什么本事但工作安穩，不是公務員就是國企A類工;自我感覺良好，有點小脾氣，看不上領導同志，也見不得勞苦大眾。父母不是大富大貴，但肯定能勻出一套房子來給他結婚。”

“你的意思是，MK女孩的結婚企劃書就是這樣寫的咧？”

“差不多吧，這企劃書可行性很強的。非如此這般的男方，不如此那般的女方，知己知彼，方可領證啊。”

“一個不咋樣的、有一套房子可以結婚的本地男孩，和一個長相甜美但毫無根基的外地女孩，這算盤珠子撥得叮叮當當的咧！”

“這男的也本想找更好的，可是他被父母慣出來的壞毛病，心氣兒高的女孩受不住，賴過三十歲，又無事業可談，他還想怎樣？MK女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擺在那里乖巧，見好基友有面兒，實在是自己太混惹了人家，賠禮道歉，買個包也就哄好了，也不用太貴的……”

“MK就可以咧！”

“哈哈哈哈！”

“嗯，找一個這樣的男友不就像養個兒子一樣咧。”

“只不過有人給撫養費，順便還能管你飯。”

“這牌子這么了解中國，特別像一個早年離家的逆子，暗暗跑回來報復自己的父母咧。”

“喲，你以為基督山伯爵呢！人家可是一個歪果仁。”

“哼，反正那種稔熟，那種討好，有點像花煙館的掌柜，拽著你低級趣味的辮子，骨子里并沒有尊重你咧。”

“這個……一個包包哪里經得起你這種文藝腔，你還不如就說萬惡的資本主義嘛！”

“哼哼哼，嫉妒讓我面目全非，好了啦，我承認了哇，老師，我前男友就是被一個MK女孩搶走的咧！”

“哈哈哈，我要是有些個只知道玩游戲散德性的表弟表哥的，我也替他們找個MK女孩。”

“這么說來，還真是，那個誰就愛背MK咧！”

“對啊，還有那個誰……”

“對對對，還有那個誰，不也是咧！”

“是不是嘍？那個誰更是，上周剛去見了未來婆婆，拿回來的見面禮，一拆開，還是MK！”

“MK就是一個北京婆婆用精算師摳出的兒媳婦價碼咧！”

“這話刻薄了啊！”

“不是刻薄，是佩服啊。這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各取所需棒棒噠！老師您倒是不買MK，你快四十了也沒嫁出去咧！”

“哎喲喂，扎心了。你小子也不買MK，那是你一邊啃著老買大牌，一邊[典][見]著臉買高仿。至于談戀愛結婚，嗯……說不定你最后只能找個老鄉一起從北京滾粗！”

“唉唉！我現在開始培養對MK的喜好還來不來得及咧？”

“你培養不出來的，這叫作各安天命。不是有了MK才有了MK女孩，也不是有了MK女孩才有了MK，蕓蕓眾生，花花萬物，皆有定數。說到底，我們的表象就是我們的本質。”

“老師，聽不懂了咧。”

“老什么師，我胡說八道逗你玩呢。”

“我卻喪得不行了。像是被搶走男友完全是活該唉，MK女孩氣定神閑，無可厚非，還說什么！完了老師，我有點理解暴力革命了，此刻完全不想講理，就想打架咧！”

“咳！別啊，她們確實無可厚非，她們不做虛假的夢，她們沒有跳躍的心，她們很牢實地掛住了這個世界。她們只是缺乏……嗯，美感嘛。有點無趣，用多克特羅的話說，她們缺乏悲傷。”

“掛不住這個世界……顯得我好悲傷的咧。可是，咱們非得這么阿Q精神哇，悲傷又成了什么好東西咧。”

“這個嘛，要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沒有蹦跶蹦跶、掙扎掙扎，就和這個勢利眼、假惺惺的大城市和解了，無論如何覺得挺喪氣。MK無非是一條安穩的捷徑之路，MK女孩不過是快速落停，不美也不爽，有什么好嫉妒的，只不過是結結實實的現實主義嘛，噫——！”

“噫——！太好了，終于找到可以繼續對MK翻白眼的原因了。開心咧！”

“翻白眼還要原因啊，真真好學生！今天我請你，為了你痛失前男友，哈哈哈！”

“這火鍋終于上來了！吃飯吃飯咧！”

李瀟瀟，女，1981年3月生于襄陽。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2009年開始在《十月》《當代》《小說月報》等刊物發表小說及評論。出版有小說集《我是一條80后的狗》。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