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生
《詩經》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民間詩歌總集,不僅反映了先秦時代的思想文化,而且傳達了華夏初民的人性本真,在簡短的詩語中深藏著他們平凡而又真實的生命體驗。魯迅在關注《詩經》的同時,完成了他批判現實、自我構建的歷史任務,繼承了《詩經》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根據《風》、《雅》、《頌》三部分的實際內容,魯迅認為《詩經》是“中國最古的詩選”,“以性質言,風者,閭巷之情詩;雅者,朝廷之樂歌;頌者,宗廟之樂歌也”,“惟《詩》以平易之《風》始,而漸及典重之《雅》與《頌》;《國風》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國,則大致尚可推見而已”。縱觀魯迅的文學創作,他與《詩經》之間的文學靈犀是非常密切的。
荷花又稱蓮花,其別名雅號多達八十個,實為花中罕見。《詩經·鄭風》里一詩說:“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隰指多水的地方,有水才可能綻放荷花的艷朵。《詩經·陳風》里還有一詩:“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澤陂也是指多水的地方,菡萏與荷花的區別就在于,花未綻放之時稱為“菡萏”,開放之后就稱“荷花”了。因“荷”與“和”同音,“連”與“廉”同音,所以中華傳統文化以之為和平、和諧、廉潔、清純等象征。
十九歲時的周樹人曾寫下一首詩,題為《蓮蓬人》:“芰裳荇帶處仙鄉,風定猶聞碧玉香。鷺影不來秋瑟瑟,葦花伴宿露瀼瀼。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好向濂溪稱凈植,莫隨殘葉墮寒塘。”詩中的“濂溪”即周敦頤,是紹興周氏家族的先祖,周樹人是他的三十二世孫;“凈植”即蓮荷,指代周敦頤的代表作《愛蓮說》。魯迅的《蓮蓬人》詩既在贊美周氏先祖的清廉品格,同時也是激勵自己,讓生命呈現出傲然獨立的風骨。在魯迅的舊詩里,“蓮荷”的意象多次出現過:“明眸越女罷晨妝,荇水荷風是舊鄉”,“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何來酪果供千佛,難得蓮花似六郎”。
《詩經·小雅·棠棣》:“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于墻,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棠棣象征兄弟之情,一直沿用至今。魯迅《致山本初枝》說:“棠棣花是中國傳去的名詞,《詩經》中即已出現。至于那是怎樣的花,說法頗多。普通所謂棠棣花,即現在叫作‘郁李的;日本名字不詳,總之是像李一樣的東西。”棠棣在日本的名字是山吹,是日本很有名的花。
魯迅作品中多有“兄弟”的字眼。比如《上海文藝之一瞥》文中:“有些貌似革命的作品,也并非要將本階級或資產階級推翻,倒在憎恨或失望于他們的不能改良,不能較長久的保持地位,所以人們從無產階級的見地看來,不過是‘兄弟鬩于墻,兩方一樣是敵對。”這是在強調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內部的團結,解除互相的猜疑與隔閡。又如《題三義塔》詩里:“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頹垣剩餓鳩。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精禽夢覺仍銜石,斗士誠堅共抗流。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是表達中、日兩國人民友好的愿望,也是一首高亢激越的國際主義贊歌。還有小說,魯迅在《傷逝》之后寫的《弟兄》,取材于周作人剛到北京治病時的情形。周作人認為:“《傷逝》不是普通戀愛小說,乃是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弟兄》是魯迅在追念自己對周作人疾病(出疹子)的憂思,表示了《詩經》中“脊令在原”的意思。脊令,是一種棲居于水邊的小鳥,它在高高的水灘上時,常飛鳴以求同類,經常是成群而飛。《弟兄》這篇小說確實是魯迅向周作人伸出的熱情友愛之手,周建人也認為“如有急難,他還愿像當年周作人患病時那樣救助”。
《詩經.小雅》中的《采薇》歌曲被稱為古代最早的反戰詩,奏響的是真實的生命樂章。其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其中體現了戍卒們難歸故土、憂心如焚的內心世界,從而表達周人對戰爭的厭惡和反感。
魯迅《故事新編》中有一篇同命題小說《采薇》,無非是對《詩經》篇目的借題發揮。其目的是通過叔齊和伯夷的故事,從另一個角度諷刺國人墨守成規,不知變通,一味遵守教條而最終餓死。武王伐紂,討伐不道,深得民心,卻被哥倆解讀為不忠不孝,放著太平日子不過,矯情不食周粟,墨守祖制,歸隱山林,以薇草為食,豈知被村姑搶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皆為周粟,最終餓死。小說《采薇》體現了魯迅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對古代忠臣形象的全新價值判斷,通過對歷史人物伯夷與叔齊的“故事新編”,對骨氣、忠誠的定義進行了個性化詮釋。魯迅用自己懷疑、否定的眼光剝落了伯夷、叔齊神圣的外衣,還原了他們精神的無價值,直指中國人“國民性”弱點的又一實質:轉化矛盾,以求自保,避重趨輕,茍且偷生。
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其中推薦了四本關于《詩經》的書:一是孔穎達的《正義》,二是朱彝尊的《經義考》,三是謝無量《〈詩經〉研究》,四是日本學者的著作。在這些參考書中,對當時國內學術專著,魯迅只取謝無量的著作,并不是完全按照歷史的分期和階段論方法品評作品,而是重點闡述平民文學的價值和其推動社會發展的作用。自古以來,人們一直遵從孔子的“思無邪”說評價《詩經》,因為這句話特別契合儒家的思想觀念,并不是從《詩經》原文的角度上來理解的。孔子以“思無邪”斷章取義,感悟出一套自己的詩學觀念。所謂“思無邪”就是思想和感情都無邪念,即在一個框架內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無疑正是孔子思想核心觀念中的“仁”和“禮”。
魯迅卻是站在批判孔子的立場加以解讀,在《漢文學史綱要》里指出:古詩的內容絕非全部都是溫柔敦厚的,就在《大雅》中,已有“激切”反抗的呼聲,而《風》則“直抒胸臆”,完全脫出“發乎情,止乎禮”的桎梏。對于把古詩作為“詩教”的典范,魯迅指出這是“后儒之言”,有力地駁斥了“詩教”的虛偽性與反動性。在魯迅看來,詩人是民族精神的樹立者,于民族文化而言是最重要的天才。但是“思無邪”卻約束了詩人的精神與志向,使得后世詩人輾轉于山水田園,縱使對時下不滿,也只是借助于懷念前賢和借古諷今來隱晦表達。正如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說:“其頌祝主人、悅媚豪右之作,可無俟言。即或心應蟲鳥,情感林泉,欲為韻語,亦多拘于無形之囹圄,不能舒兩間之真美。”
魯迅本名周樹人,魯取自母親的姓。迅,其一說出自解釋《詩經》的《爾雅·釋獸》云:“牝狼,其子激,絕有力,迅。”可理解為牝狼一個有勇力的兒子,魯迅以狼子自居,表明其勇敢的叛逆精神。其二說“迅”同“卂”,是鷹隼的意思。他在《致章廷謙》中說:“禹是蟲,故無其人;據我最近之研究:迅蓋禽也,亦無其人,鼻當可聊以自慰歟。案迅即卂,卂實即隼之簡筆。”魯迅還說,自己就是“乘風迅行而來”的。
“貓頭鷹”是魯迅的外號,因為他喜歡在夜里工作,并且不斷地發出惡聲。后來先生便自名為“梟”,把自己的言論稱為“梟聲”,致力于反傳統的革命宣傳。盡管民間視“梟”為不祥之物,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正是其叛逆性格的化身。貓頭鷹也叫梟、鴟,出自《詩經·豳風》:“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魯迅真誠地告誡人們:不要“歡迎喜鵲,憎惡梟鳥”,不要“只撿一點吉祥之兆來陶醉自己”,不要稀罕嬌嫩鳥雀的那些令人憐愛、使人陶醉的鳴唱,卻熱烈地期待著“只要一叫而人們大低震悚的怪鴟的真正的惡聲”。
魯迅的一百多個筆名中,其中有“桃椎”、“黃棘”,即桃與棗這兩種果樹,都出自《詩經·魏風》:“園有桃,其實之肴。”“園有棘,其實之食。”此詩被后人指為“士大夫憂時傷己的詩”,魯迅以此作為筆名,亦正取其中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