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人立草木間一一陸羽與茶

颯露紫

中唐時期，大亂初定，百廢待興，長安城中那座曾經無比輝煌的宮殿也重新閃耀著東方第一大國的氣派。也許是早朝剛下，此時殿內并無文武百官，止一案，一爐，一盞，又有主客二人對坐而已。主者誰人？唐代宗也，客者誰人？高僧積公也。相傳積公和尚善飲茶，不但能辨茶葉的由來，而且還可以辨煎茶之水的出處。代宗亦嗜茶，遂請積公和尚前來相飲。爐上有壺，待壺中水開，代宗命宮中煎茶好手，取過上等茶葉，沏好一盞，送與和尚，和尚止飲一口，便不再繼續。代宗問其故，積公和尚說：“我所飲之茶，都是弟子親手所煎。飲慣他煎的茶，再飲別人煎的茶，就感到淡泊如水了。”積公和尚口中的徒弟，便是此時正游歷山林，尋找好茶的陸羽。在千百年后，每當飲茶之人提起他，都拱手無不尊一聲“茶圣”。

陸羽，字鴻漸，號竟陵子、桑苧翁、東岡子，又號“茶山御史”，復州竟陵人（今湖北天門）。較之那些青史留名的人物，陸羽可以說是活在傳說里。一來是因為他的人生如閑云野鶴，修真仙人一般，留戀山水，來去無蹤;二是翻遍史料，著實難以查找陸羽的詳細生平，伴隨他一生的，只有寫滿了奇聞軼事的一個厚重的“茶”字。

相傳陸羽面相丑陋，說話還不利索，幼時遭父母遺棄，無名無姓，四處流浪。在其所著《陸文學自傳》中，對他的童年有這樣的記載：“（陸羽）字鴻漸，不知何許人，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毙叶簧介g老僧收留，后又被大名鼎鼎的積公禪師收養。佛門慈悲，這樣的孩子往往收留了之后便成為小沙彌，皈依我佛，從此青燈黃卷，了卻此生。但被上帝關了門又開窗的陸羽可不一樣，在寺廟的生活不但沒有讓他沉醉于妙曼梵音之中，反而借此機會博覽群書，閱遍典籍。在他后面的人生路上，凡與之相知相遇者，無不稱贊其博覽群書，知識淵博，而那座已經化作塵埃的寺廟，正是其知識體系的奠基之地。也許是百無聊賴的一日，無名無姓的他翻閱著手邊的《周易》，隨手占卦，得“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一辭，遂根據此句，自喚作陸羽，又取字為鴻漸。從此，茶圣的名諱，便始現于史冊之間。

隨著漸漸長大，陸羽心思也活泛起來。也許是不再滿足于每日撞鐘吃齋的生活，便尋了一個時機從寺中跑出，開啟了他生活的另一個篇章。尚在少年的陸羽因其形象丑陋，而且口吃，便到一個戲班去學習演戲，其所表演的丑角一時竟也紅火。后來陸羽為此還編寫了三卷笑話書《謔談》。唐天寶五年（公元746年），竟陵太守李齊物大擺宴席，席間看到了陸羽出眾的表演，十分欣賞他的才能和抱負，當即贈與詩書，并修書推薦他到隱居于火門山的鄒夫子那里學習。經過數年的學習，陸羽極大地擴充了其知識儲備，并找到了一條為之奮斗終生的路。大唐天寶年間，一個少年吟誦著“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悠悠走下火門山，自此墨散茶香里，人立草木間。此時少年，將將十九。

此后的陸羽，每每流連于山川草木之間，每日尋茶、煮茶、品茶、寫茶，除此之外，再無他事。聽說他師從于積公，卻是一位老婆婆傳授茶藝;似乎他交好于皇甫冉，又與詩僧皎然相熟;諳熟佛法卻遁人俗世，走遍紅塵只醉心茶香……在山水茶林間，不見陸羽的蹤影，只能聽聞他的故事。就這樣歲歲年年，直到一本《茶經》出世。

陸羽以前，茶不為茶。這取自南方嘉木的葉子，自神農發現開始，就被叫做“茶”，《神農本草》記載，神農氏‘舊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焙茱@然，在這里茶是一味解毒藥材，除非生病需要，被稱作“茶”的茶湯并不是當時人類的日常飲品。除了茶之外，茶葉尚有：槚、蔎、茗、荈等稱呼，但都僅僅是作為區分時令和味道，并沒有對其藥材本質作出改變。翻遍三卷《茶經》，總總不過七千余言，卻是厚重無比。倘若究其緣故，我想，大概是因為千年前的陸羽，用腳步丈量茶的血脈，用心血沖泡茶的清香，然后用畢生的精力，將其濃濃地煨煮進了這七千字中，后人讀之，怎不感到字字千鈞。

陸羽晚年較為平順，生活無憂而更加沉浸與自己對茶的研究中，甚至天子多次征召封官而不應，后更是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常人飲茶，多充作解渴之用，大碗裝盛，牛飲一番而已。陸羽飲茶，盡如神農當年：“親揖而比”，“親灸啜飲”，“嚼味嗅香”;不單是茶葉，甚至他對一路走來的每一處泉水，所用每一樣器具都極其虔誠，一絲不茍。從《茶經》開始，茶脫出草藥系列，被賦予了獨特的內涵。在陸羽之前，茶叫做“茶”，用來治愈身體疾病，陸羽之后，再飲茶湯，則是用以滌蕩心靈。在《茶經》的開篇，陸羽摒棄了從來如此的“茶”，而是融合畢生心血，堅定地寫下一個“茶”字。也許就在此時，陸羽便已經以茶人道了。

茶，生于草木，在經歷水深火熱之后，秀于草木，又歸于草木;人，亦生于草木自然之中，混跡于紅塵滾滾之世，如烈火炙烤，如沸水洗刷，歷經萬難，又歸于自然。茶者，人立草木間，天人合一，可以稱道矣。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