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曦林



因為深入了蔣兆和先生及其藝術的研究,自然而然與師母蕭瓊熟悉起來。師母德高望重,書畫不凡,友人、弟子皆以先生相稱。
蕭先生出身名門世家,其父乃京城四大名醫之一蕭龍友。蕭龍友(1870-1960),名方駿,號息公,四川三臺人,為清朝拔貢。拔貢者,每12年由學政選拔文藝優長之青年才俊貢諸京師之謂。朝考后,分一、二、三等,授京官、知縣或任教職。蕭龍友因通岐黃,遂以文行醫。先生精通文史,所讀醫學經典多有加批加議。民國期間,被聘為中醫主考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被聘為中醫研究院名譽館長。蔣兆和先生1948年再版(PORTRAIT-PAINTINGS-CHIANG CHAO HO》時,那工穩的篆書題名“蔣兆和畫冊”即出自蕭龍友老人之手。1949年,蔣先生為岳丈八十壽繪白描肖像,蕭瓊為補松,蕭龍友于畫幅上端自題“息園居土像贊”,辭章精絕.小楷雅妙,非一般文人、書家所能為,讀之人無不稱贊。蕭家能文史,富收藏,醇愛中華文化,此即蕭家之文脈,其文化基因盡在其中矣。
蕭瓊字重華,承祖傳文化,父輩基因,自幼性開朗,喜文藝,8歲寫對聯,10歲畫牡丹,乃一才女。早年既喜京劇,卻又演過現代戲,其戲裝相光彩照人。女一中籃球隊合影,英姿颯爽,后又為排球隊隊員。19歲選擇讀國立北平藝專繪畫科國畫組,于齊白石、溥心畬、王雪濤門下展露才華,被稱為北平藝專校花和高材生。1934年間,臨習齊白石作,其-《公雞),齊夸曰:“重華女弟用筆不似閨秀,殊可喜也。”其二《瓜蔬圖》,齊曰:“重華女弟子畫筆重大,非描摹之一流所為也。”可見蕭瓊當年之筆力及個性體現。1935年作《墨花卷》,寫花卉20種,筆墨高逸清雅,王雪濤跋曰:“右墨花二十種,為重華同學所寫,筆意簡勁,墨色秀逸,頗得明賢諸家規法。乙亥仲冬雪濤識。”1937年藝專畢業那年,與其姐秾華同以《山水》為題雙雙入選教育部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①。重華之作,山石崚噌,古松疊翠,文士與樵夫相攜行于道上,頗具溥心畬風神。蕭先生是溥心畬人室弟子,對溥先生筆墨操習甚熟。其后之花卉草蟲以1940年之絹本工筆設色《百蝶圖卷》為代表,玲瓏石多有溥先生筆意,蟲蝶參齊翁畫法,并巧借絹紋墨韻的得蝶翅朦朧透明之味,此為其創造。其后之山水,趨向生宣簡筆寫意,雖有溥氏作風影響,卻分明強化了個性風神。1980年所作李白詩意山水,崖立青松,壁懸白練,筆墨雄闊,盡得“飛流直下三干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詩意,可見與詩仙之共鳴處。晚年與蔣先生合作之畫甚多,或補景,或題字,有珠聯璧合之美。
從北平藝專的高材生,到兼長工寫和山水、花鳥、人物的全面訓練,蕭先生原本可以成為一位杰出的女畫家。當她因傾慕蔣兆和堅決與之成婚,卻又在并非門當戶對的矛盾中選擇了生活自立,也便陷入經濟困頓之中。當《流民圖》成為他們的媒人,在《流民圖》及蔣先生命運多舛的時代,她又與蔣先生同甘共苦,并付出了犧牲個人專業的巨大代價。
1949年之后的蕭先生,因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兼課書法找到了一條謀生之路,雖然事后未能轉正,但書法卻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原本就有書法家教,又勤習南帖北碑,書藝逐日飛升。其子女盤點尚存家中的字帖,計有《曹全碑》《圣教序》《晉唐小楷十種》《夏承碑》《喪亂帖》《九成宮醴泉銘》《龍門二十品》等數十種,又有所臨陸機、王羲之、王獻之、懷素、米芾、趙孟頫字多篇。功夫不負才女,今見“文革”前之楷書,似由歐書變化,所臨《張黑女墓志銘》均于嚴整中見活潑之氣質。行書有《蘭亭》韻致,間北碑方筆之力與王書秀雅之氣,已具自家面目。也許是“文革”之后又若浴火重生,蕭先生的書藝益厚樸蒼拙,如入“人書俱老”之境。1983年所書蔣先生詩‘‘七老八十鬼為鄰,人生若夢似浮云。丹青一寫凌云志,留在人間有共鳴”,是他們的人生感慨,亦是志向、真心,堪謂“心畫”之作。漸漸地,全國上下知蕭先生字好。此間,南京的女書家蕭嫻正如日東升,遂有“南北二蕭”之說。南蕭以魏碑見長,剛中含柔;北蕭以行書為優,柔中含剛。她們從不同角度闡釋了陰陽剛柔之理,闡釋了點畫、使轉變化與中國書法美之所在,也創造了中國女性書法新的高峰。
古人說“書者如也”,“書,心畫也”。書如其人,書為心志,這種藝術與人、與心的統一論成為中國書畫美學之旨。蕭先生晚年之書法一如其人,皆源發其心。其實,簡言之,書法就是寫什么文和怎么寫二事。
蕭先生寄懷之書多蔣先生寫心之詩。如:“噩夢初酲覺黎明,披衣猶憶屈子吟。少陵詩意銘肺腑,重將筆墨寫庶民。”又如:“少小離家未得歸,蹉跎歲月八旬馀。夢中常飲家鄉酒,期與鄉鄰共舉杯。”前詩是蔣先生獲平反不久之作,乃其心聲。后者系蔣先生《為家鄉瀘州玉蟾酒廠題詩》,而蕭先生書此是“1989年4月15日瀘縣蔣兆和《流民圖》浮雕落成紀念”之作,二老詩書乃心心相印之證。蕭先生自己暢神寫心之句,尤以“往事何須回首,長卷仍臥柜頭十二字最有分量,結體剛正,點畫亦格外蒼勁有力。保存好《流民圖》是蕭先生之生命所系,直到將此捐獻國家。蕭先生為此畫卷找到了最好的歸宿,正如其《捐獻書》所言:“從《流民圖》問世的第一天起,她就屬于國家和人民。”關于《流民圖》之坎坷,蔣先生之遭際,最令蕭先生揪心,所以有些自慰的詞句往往真誠地發自內心之深底。如“憂樂乃一念之樂事,何必自苦”,“勿以他人之錯誤與無情折磨自己”,又如“稀粥一碗,足以常樂”,文詞通俗,或如白話,倍覺真誠人心。蕭先生喜古人詩詞,凡李白、杜甫、王維、蘇軾之經典詩句時如泉般涌來,尤其李清照之“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句為先生所最愛,與其英雄壯懷之心性相共鳴也。
蕭先生時為后輩講評書法,亦曾任中國女書法家代表團團長出國訪問,但為人正直謙和,亦極少以書論人書。唯見其書“書通即變,變則達情,至情至理,方可出新”,這也是先生崇奉的中國文化通變規律。其行書亦尊前賢規范,然又在結構之疏密、高下、橫斜,點畫之提按、使轉、粗細、輕重、疾徐、肥瘦、方圓、黑白、枯濕諸端巧變,遂既有字字之變,又有行氣之韻即整體節奏之謂。蔣先生、蕭先生均屬龍,龍年戲書“龍”字,最后一筆舒展自如,如寫意龍畫之騰翔。蔣先生仙逝百日,蕭先生書“淡兮薄兮”四字,淡墨枯筆,若老者垂淚。《書譜》曰:“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先生兼真、草為行書,并得點畫、使轉之美,遂有自家之通變。古人有“書畫同源”之說,苦禪先生有“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之語,先生兼長字畫,深悟此中奧秘。于附中教學時倡中國畫之筆墨,為書法課疾呼,晚年有書畫之大成乃其遠志,非無因也。蔣先生知其才高,憐其才掩,每逢老伴壽誕,書詩以賀,如“書道精神逾七旬,超凡人圣筆神奇”,“兒孫滿堂心操碎,越是老年越癡心”等等,皆因蕭先生操勞家務卻癡迷書道之矛盾而嘆息心語。蕭先生晚年也自知其癡,時自署“癡婆”,書“遠意”二字時又同時鈐“夢尋”之印,以寄癡情尋夢心慨。而這許多的書外之書,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盡在使轉與點畫間也,可悟而不可道,知音者靜觀必有心賞之樂。
(作者為中國美術館研究員)
責任編輯:高胤園
注釋:
①蕭瓊(重華)參加民國教育部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的《山水》有兩種說法,一圖見于《教育部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專集第二種·現代書畫集》之四八八圖,另一圖見于《美術生活》1937年38期第24頁,疑為前作之變體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