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臥病在床

莊瓊

婆婆今年89歲，印尼歸僑。婆婆原本身體很硬朗，雖不識字，卻能把自己從異國到故鄉的每個細節都娓娓道來。早年婆婆堅持住在郊區的小套房里，買菜、洗衣、做飯、灑掃、磨咖啡豆，跟街坊鄰居串門聊天。

后來，她不小心摔斷了腿，走不了路，我們把她接到市區跟我們住在一起。一輩子好強的婆婆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躺在床上，全由他人照料。

閩南潮濕的天氣侵蝕著她的關節，洗澡、穿衣這些日常生活中再簡單不過的小事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挑戰。回國那些年的困難時光，她都能咬牙挺過來，自從生病后，卻開始抱怨起身體的疼痛，喃喃自語，性情也變得古怪起來，越來越愛發脾氣。清醒的時候，她會對我說：“我感覺自己現在就是你們的負擔，為了照顧我，你們經常要請假，夜里也睡不好，我真覺得很對不起你們……”她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不舍與心疼。

“媽媽喲，我們照顧您是應該的呀。您年輕的時候，每天都照料著我們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天天做好吃的給我們吃。我現在還想吃您做的印尼千層糕、炸蝦片，想等您身體好了再教我做糕點呢。”

我說完，婆婆愣愣地看著我，但我相信她是高興的。那天，天氣晴朗，我們難得愉快地聊著天。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直射到床邊的小茶幾上，灑在她眼角的魚尾紋和老年斑上。她的臉色看起來很紅潤，皺紋也不多，鼻梁高挺，唇邊的法令紋也不深，完全看不出是一個89歲的老人。

婆婆因臥床而萎縮彎曲的雙腿就像一層薄薄的蟬翼包著骨頭，干巴巴的，看不出肌肉的彈性。褲子不好穿，只能在床單下面墊尿片。為了方便照顧，我只好把她平時愛穿的裙子收起來。

日子一天天碾過，婆婆的腦細胞在慢慢地退化，逐漸失去記憶，思維也逐漸模糊。她經常雙眼迷離，精氣神無存，生命的光彩漸漸消散。糊涂的時候，她陷入生命的迷宮里。她口中最常說起的就是那段在異國他鄉的時光。顯然，婆婆的記憶已經破了一個洞，并持續流失著。

每天我們都在進行著同樣的對話，對視著，循環往復，形成了巨大的漩渦。我們和婆婆都在這漩渦里浮浮沉沉，翻來覆去，分不出到底誰的生命更旺盛。

曾經，死亡離我很遠，但人到中年，開始面臨各種“永別”，這些“永別”在不斷地提醒我：生而為人，你真的很寶貴。無論如何，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去愛自己，并照顧好身邊的人，讓彼此生命的意義更加深刻。

張小飛? 摘自夜光杯微信公眾號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