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文
(中國電建集團貴陽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貴州 貴陽 550081)
水庫移民是伴隨著我國大規模興建水利水電工程而引起的一種有組織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是工程性移民的一部分。它具有非自愿性質,涉及社會、經濟、政治、人口、資源、環境、工程技術等諸多方面,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
根據國家的相關法律法規和水利水電工程移民安置設計的相關規范,農村移民生產安置應以農業安置為主。然而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不斷轉型,城鎮化快速推進的必然趨勢以及部分地區農村環境容量的日益緊張,農業安置所帶來的問題日益凸顯,如移民的生產生活水平一直得不到提高、移民不間斷上訪造成社會不穩定等諸多經濟和社會問題。這必然要求今后的水庫移民安置去探索和實踐一種突破農業安置的方式,即目前很多學者和移民工作者所提及的“城鎮化安置”(Urbanization Resettlement)或“非農業安置”(Non-agricultural Resettlement)的模式。走城鎮化安置道路是經濟發展和社會改革的必然趨勢,移民安置與城鄉融合發展相結合是社會發展的必然[1]。本文試圖從新經濟社會學中的“嵌入性”理論視角出發,在簡要論述嵌入性理論的基礎上,解讀水庫移民城鎮化安置中農村移民的行動模式,探析未來水庫移民城鎮化安置的前進方向和路徑選擇。
“嵌入性”或“鑲嵌”(Embeddedness)是當代新經濟社會學的一個重要理論視角。它起源于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的《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在書中,波蘭尼根據其人類學研究成果指出“經濟是社會的一部分”、“經濟行為是嵌入社會行為之中的”、“人類經濟通常都潛藏于人類的社會關系之中……經濟體系嵌入于社會關系”[2],即指人類經濟嵌入于非經濟的制度之中,這些制度的表現不單純是經濟的,經濟活動是社會活動的一部分[3]。因此有學者評價道波蘭尼一生最大的貢獻在于“發現了始終嵌入的市場經濟所失去的連續性”[4]。
在繼承波蘭尼思想的基礎上,新經濟社會學的奠基人馬克·格蘭諾維特在對比和分析新古典經濟學和部分現代經濟學家的理論后指出,在社會結構如何影響經濟行動這個問題上,存在著“低度社會化觀點”(Undersocialized Approach)和“過度社會化觀點”(Oversocialiazed Approach)。功利主義暨新古典經濟學的觀點,預設了一個擁有完整的自由意志的行動者,以經濟理性的成本效益分析決定其行為,格蘭諾維特稱其為“低度社會化觀點”;而現代部分經濟學家又剛好相反,預設了一個完全沒有自由意志的行動者,百分之百的屈從于社會壓力之下,所以一般道德就足以保證人人遵守規范,也間接保證了經濟秩序,格蘭諾維特稱其為“過度社會化觀點”[5]。“對人類行為的完整分析,應該盡量避免過度與低度社會化的孤立問題。行動者既不是像獨立原子一樣運行在社會脈絡之外,也不會奴隸般地依附于他所屬的社會類別賦予他的角色。他們具有目的性的行動企圖實際上是嵌在真實的、正在運作的社會關系系統之上的?!盵6]
因此,“嵌入性”可以理解為社會行動者在社會結構的約束下進行理性選擇的一種行動過程。理性與社會之間存在必然的聯系,人們的理性行動嵌入于社會結構之中。一方面,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之下,社會行動者的理性選擇會呈現出獨特的方向、表現出特殊的行動方式;另一方面,理性行動只是嵌入于社會結構之中。社會行動者雖然受到社會結構的規范、制約乃至建構,但行動者并未因此而喪失自由的意志,它仍然是有理性選擇能力的[3]。
在1992年出版的《經濟生活的社會學》一書中,格蘭諾維特與斯維德伯格一同為新經濟社會學提出了三個命題:第一,經濟行動是社會行動的一種形式;第二,經濟生活依賴于社會網絡而運行;第三、經濟制度是一種社會建構[7]。這三個命題不僅是對包括他們在內的新經濟社會學家所做的學術工作實踐的總結,更是新經濟社會學這門新興學科的理論綱領[8]。
某水庫位于貴州省Z縣S街道,水庫的工程任務主要是灌溉、供水,兼顧發電。供水灌溉區域涉及該縣5個鄉(鎮、街道),總庫容1149萬m3,工程規模屬Ⅲ等中型。
根據某水庫建設征地移民安置規劃報告,該水庫到規劃水平年生產安置人口為458人,搬遷人口為335人,主要集中在S街道一村A組、B組和二村的C組(其他村組生產安置人口和搬遷人口較少,本文暫不分析)。這兩個村距離S街道僅6km,距離省道307僅3km,距離廈蓉高速出入口不到3km,距離林織鐵路約7km,四級公路穿過一村。
為了擴大S街道新城的人口和經濟實力,在水庫移民安置規劃設計階段,縣政府考慮將該水庫的搬遷安置人口遷往S新城,進行城鎮化安置。其原因在于首先,城鎮化安置可以減輕當地的資源和環境壓力。該縣人口110余萬,人均耕地不足1.40畝。境內山巒起伏,溝谷縱橫,西南高、東北低,巖溶地貌明顯,耕地大多處于溝、坡地帶,耕地質量較差,是貴州省耕地資源數量、質量均不理想的縣之一。而且該縣境內先后興建了7座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征占了大量良田肥土,使得移民安置的環境容量大大降低。某水庫建設征地涉及各類土地2142.33畝,其中耕園地1014.38畝。建設征地區人均耕地1.83畝,征收后人均耕地僅為1.67畝,其中A組僅為1.36畝,B組僅為0.65畝,C組僅為0.84畝。建設征地區環境容量嚴重不足,促使縣政府考慮將某水庫的移民進行城鎮化安置。
其次,新城城鎮人口不足,經濟實力不強,急需外來人口和經濟力量來補充。合并前,S鄉人口為2.9萬人,P鄉人口為1.7萬人,兩鄉非農業人口不足0.6萬人。如果將老城人口遷往新城,將會給新城帶來巨大的壓力。而且縣財政也無法支撐。就地遷移人口就成為解決這一矛盾的較好辦法。在移民安置規劃階段,縣政府多次召集縣直有關部門實地踏勘,談論移民城鎮化安置來補充新城人口的可能性。
再次,城鎮化安置可以實現移民條例所規定的使移民安置后的生產生活水平達到或超過原有水平的目標。S新城地理位置優越,位于Z縣地域中心,距離老城僅10km。交通便利,新城周圍可輻射高速公路、鐵路以及部分國省道。文教衛等基礎設施健全。而且為了保障某水庫移民能夠在新城安居樂業,縣政府在參考新城建設、公路、鐵路等補償補助標準的基礎上,準備出臺給予移民最大的幫扶政策。
為了達到實現水庫移民城鎮化安置的目的,縣政府要求移民局、街道辦事處以及各村委在移民意愿調查之前和過程中,盡可能地多宣傳城鎮化安置的優惠政策、地理優勢等一系列政策措施,然而結果卻很“尷尬”。
在征求地方政府意見的基礎上,移民意愿調查表共設置分散安置、集中安置(城鎮化安置)、政府安排、自謀職業等4個主要安置方式。7月中旬,設計單位在縣移民局、街道辦事處以及村委的配合下,開展移民意愿調查。結果一村A組49戶只有兩戶選擇集中安置、47戶選擇分散安置;B組22戶全部選擇分散安置;二村C組15戶全部選擇分散安置。而且一村A組選擇集中安置的兩戶村民,其家庭人口中還有兩人為非農業人口。詳見表1。
調查結果令縣政府出乎意料,完全超出了縣政府的規劃設想。因為按照人口遷移經典理論的論證,居住地和遷入地的各項因素完全符合理論的模型。人口遷移規律研究的推拉理論認為人口遷移存

表1 某水庫移民意愿調查結果匯總表
在兩種動因,一是居住地存在著推動人口遷移的力量;二是遷入地存在吸引人口遷移的力量。兩種力量的共同或單方面作用導致人口遷移[9]。1966年,李(Everett Lee)進一步深化和補充了推拉理論,提出了中間障礙(Intervening Obstacles)的概念。他認為,人口遷移包括了三方面的因素:目的地、原居住地和二者之間一系列的中間障礙。3個因素共同作用,導致人口遷移。
就某水庫而言,水庫征占大量的耕園地,居住地環境容量緊張,已無法承載目前的人口規模,形成了一種推動人口遷移的力量。遷入地,交通便利,地理位置優越,基礎設施健全,形成了一種吸引人口遷移的力量。而且政府為此提供了優惠的移民政策和便利的條件,并對移民遷入政策進行了廣泛的宣傳,克服了中間障礙因素的阻撓。但是結果卻與設想有很大的不同。
從行為模式來看,移民的選擇不是一種理性行動。因為理性行動的關鍵意涵有兩點:目的性行動,及最大限度追求自身利益的目的性行動[9]。在某水庫中,移民放棄選擇城鎮化安置,放棄選擇更好的生產生活條件,意味著他們并沒有最大限度的追求自身利益,沒有從自身角度做出一種理性選擇。
從嵌入性的角度出發,我們會發現他們所選擇的目的性行動企圖實際上是嵌在真實的、正在運作的社會關系系統之中的,即是社會行動的一部分。移民選擇分散安置,而沒有選擇利益更大的集中安置,是因為這種社會行動不僅有經濟因素的考量,而且蘊含著更多的社會因素嵌入其中。
以一村A組為例,全組共計66戶,250人。根據筆者的調查,該組主要存在周、汪、吳、徐等四大姓,其中周姓14戶,汪姓8戶,徐姓9戶,吳性6戶。每個姓氏之內的村民,他們存在類似叔侄或兄弟的血緣關系。例如汪姓8戶人主要是由兩兄弟的后代繁衍而來,其內部關系如圖1(為了尊重和保護村民的隱私,筆者在本文中對姓名進行了部分處理)所示。

圖1 一村A組汪姓內部關系圖
A組村民內部除了存在上述血緣關系外,姓氏之間還存在姻親關系。例如村民張清泉的妻子是宋勝仙的女兒。正是這種傳統的血緣關系和姻親關系,將村民凝結在一起。
不僅村組內部存在血緣關系和姻親關系,村組之間還存在同樣的血緣關系和姻親關系。A組的張姓和B組的張姓屬于遠方堂兄弟關系。A組和B組還存在廣泛的通婚關系。C組雖然屬于另外一個村,但是和A組、B組之間也存在上述的類似關系。例如C組村民盧鳳昶的女婿在B組。
上述村組內部存在的血緣關系和姻親關系,恰如費孝通先生所提到的,在中國的鄉村社會里,存在著一種“差序格局”的社會網絡(Social Network)。這種社會網絡以宗法群體為本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親屬關系為主軸的網絡關系。在差序格局下,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結成網絡,與村莊里的其他人結成信息交往頻繁的社會關系[11],即如格蘭諾維特所稱的“強連帶”(Strong Ties)。雖然格蘭諾維特聲稱“弱連帶(Weak Ties)是個人取得機會以及社區從事整合不可獲取的因素”[4],但是邊燕杰通過自己在天津的調查研究證實在中國,強連帶才是信息交流和機會獲得的關鍵因素,其作用超過弱連帶。
因此正如某水庫所涉及的村莊而言,村民之間,村民與其他組的村民存在一種強連帶關系的差序格局。每個人同其他人都存在一種類似親屬關系的社會網絡,“我們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個以親屬關系布出去的網……在我們鄉土社會里,不僅親屬關系如此,地緣關系也是如此”[12],因此他們不可能將自己與他人獨立開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差序格局的社會網絡是鄉村社會中村民生活的必然要素,甚至超過部分經濟目的。因此正如移民意愿調查的結果一樣,村民在選擇安置方式時會摒棄個人的經濟利益,從整個村莊的社會網絡出發,選擇能保存他們這種社會網絡的分散安置,即使整個村莊可能都面臨著搬遷,即使這種分散安置的方式的經濟目的遠小于城鎮化的集中安置。
目前,我國的水利水電工程開發和建設方興未艾,川藏等水能資源富集區域進入新一輪的開發期。但是這些地區多處于少數民族地區,高山峽谷縱橫,耕地資源貧瘠,耕地質量極差,環境容量更加緊張,農業有土安置的壓力越來越大,城鎮化安置或非農業安置已成為未來水庫移民安置的一個必然方向。
但是,水庫移民安置并不是一種目的性的理性選擇行動,而是社會行動的一部分。移民在選擇安置方式時,并不會單獨從自身最大的經濟利益出發,而是嵌入各項社會因素去綜合考量。本文遇到的社會網絡只是其一,民族、宗教、生產方式、生活方式、遷入地的基礎設施等都是農村移民邁出居住地,進入城鎮目的地之前要跨越的門檻。任何一個社會因素,都會可能讓農村移民進入城鎮適應數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因此當他們面臨移民地和安置方式的選擇時,更多會是從身邊出發,寧愿選擇后靠分散安置,也不會貿然去選擇對他陌生的城鎮化集中安置,即使分散安置可能會讓他們在數年之內無法提高生活水平而產生陷入貧困的風險。
面對未來移民安置的方向,我們在探索城鎮化安置道路的同時,也必須思考這條道路的背后意味著農村移民在進入城鎮之后,將失去更多的他們所依賴的社會“土壤”。沒有了這份“土壤”,即使他們進入城鎮,也會無法適應和長期生活。
宏觀視角,水庫移民安置是一種社會行動。就微觀的個體而言,面對未來不可知的生產生活,移民選擇安置方式,同樣并不簡單的是一種目的性理性選擇行動,也是一種社會行動。
未來的水庫移民安置,移民工作者必須“嵌入性”的思考農村移民在選擇安置方式時背后的無奈和艱難。因為移民即將面對一種陌生的和不可知的生產生活方式。思考移民艱難抉擇背后的考量,是移民工作者研究和解決未來水庫移民安置難題的起點和突破口,對于未來的水利水電工程開發建設,也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