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有本原 （組詩）

宋子剛

水是最好的

從來沒有人抱住我的肩膀表達

悲傷，而這應該就是我們的雙臂

最好的環繞方式———愛的方式

也不再有人說起你。像一次贈予

被輕易索回。但愛只能是神的

贈予。始于米利都的泰勒斯*看到的

尼羅河退潮后留下的淤泥中

有驚奇的胚芽和幼蟲。今早

當我用水龍頭沖洗剛買來的螺螄

想起你，同樣最堅硬的殼，裹繞

最柔軟的內部，幾乎用盡了

自閉的方法。但是諸神之水

化解了一切。水在所有事物的

背后默默流淌。同樣的動作比

十年前更遲緩：淘米、切菜……

再端上桌，等待被分享的喜悅

陽光在不同的臉上流過，又是

同一張臉稀衰的過程。如若初見

我與你十指相扣，目光尋臂而上

在肩膀和鎖骨之間的凹陷處———

一個吻。一艘遙遠星光下的沉船

船首柱露出水面，像筷子插入

食物，那是后話。沉艙內有奇怪的

帽貝、螃蟹和大章魚狠狠吸附

銹蝕不堪的艙壁，那些冰涼之物

觸及心臟，并非全是兩個人之間的

悠悠暗恨。一邊任由水龍頭下沖洗

的已有老人斑初現的雙手靜止

他說：水是最好的

那些敷衍

現在想起來，那些敷衍

其實是在編織。面對面在靜室

更多時候是在廣場、路上

像高大的樹之于藤蔓，你不停地吐露

那些沉重的事情，避開怨恨

而我停留在搜索你身體的氣味

頎長的脖子。 嘴唇———

再伺機摁住它，用舌尖裹卷

唾液的絲線織成蠶繭，牢固的愛

還不夠努力嗎？ 但是憂怨

依然像僵死的蟲翼，暗自翕扇

那些不能理解的傷害引導著我們

編織更多奇異、夸張的圖案

總有某種美好我無法完成

某種溫柔無法抵達。而死神

就是在那一刻接手的，他從不敷衍

甘肅和陜西，餐桌的兩頭，那些

美味提前撤走。來不及告訴你

十二歲時我已決定不當叛徒

五十歲后卻深深迷戀

那些敷衍

愛有本原

人間常有因相逢無比喜悅

又因相處而惡念叢生。因此

上帝使魚類只有七秒的記憶

但也有例外，斑點叉尾鲴

能記住五十年前喂食的聲音

那次，你和成群的海鷗一起

撲向大海，大喊大叫你的前世

也是一只鳥。抓住我的肩膀

讓我承認是另一只鳥。 有———

五十歲的老鳥嗎？ 活到了什么

都吃，什么都吸，什么都上的

年齡！ 一只堅不可摧的蟑螂在

經歷愛情。哦，阿那克西曼德*

老房子被推倒了，那架舊鋼琴

裸露在廢墟中，它還沒有壞掉

音樂（無限定地）回蕩在

我們的心里。漸行漸遠

穿過暴雨的身影，穿過薔薇花

盛開的門廊。屏住呼吸，推開

吱扭木門。每個人都會經歷的

第一次，我們是老房子的

圍攏本身。鋼琴奏響……你

坐在布滿灰塵的琴鍵上……

烈火中的《卡門》舞曲起伏不定

從此，那兩個美好的年輕人將

步入它的否定性。知道憎厭

卻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

什么。符合那個哲學家

對世界本原的最初判定

※

第一個思考“事物本身的否定性”這個概念的古希臘

哲學家。

長條桌

那是一張

我們見過的長條桌

熱熱鬧鬧的

坐滿了人

彼此恩愛

又有燈光

后來

我們中的一個

中途離開了

那新來的

坐了他的位置

漸漸地

長條桌坐的

全是新人

彼此恩愛

又有燈光

熱熱鬧鬧的

還和以前

一樣

講故事的人

講故事的人是被派來講故事的

他講啊講啊講完了所有的故事

就找個地方獨自一人

悄悄死掉

第二個講故事的人也是被派來講故事的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運

就少講了一個故事，他要把這個故事

在悄悄死掉的時候講給自己聽

第三個講故事的人當然更聰明些

他給自己留下兩個故事。以此類推

第一萬個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時候

世界上已經少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故事

第一萬零一個講故事的人出現，他的

時間只夠自己用了。他只講了一句：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故事可講

只有很長很長的獨自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