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星

簸箕
掛在西墻上的簸箕
在朝我眨巴眼睛
編扎它的柳條有的斷裂有的松動
破損的還有
簸箕口的那片白楊木舌頭
簸箕眨巴著眼睛
它在欣羨我年輕的母親
月白大襟褂、青褲、黑條絨鞋子
瓜子臉、濃眉毛、溫順的眼睛
茂盛的長發在腦后結成發髻
母親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唱歌
即使發了脾氣
那氣呼呼的高亢
也有動聽的旋律
簸箕里盛著小米高粱黑豆黃豆
小麥玉米扁豆瓜干綠豆花生
母親弓著腰兩只手捧起簸箕
像是捧起一座沉重的大山
像是捧起一段悠悠的歲月
像是捧起每一個充實的日子
是捧著我的奶奶爺爺姥爺姥娘
是捧著我清廉正直的父親
是捧著連著她心肝的六個孩子
還捧著討飯人的一碗粥半塊餅子
還捧著那條守家的小黑狗
還有圈里的豬和下蛋的雞鴨鵝
掛在西墻上的簸箕
在朝我眨巴眼睛
親愛的簸箕,你知道嗎
母親捧起的簸箕
給她的兒孫
捧出了一片晴明的天空
捧出了一片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土地
黑壇子
更孤單的還有這只黑壇子
陶瓷的矮矮的敦敦實實的
用來腌制雞蛋的黑壇子
母親喂養著一群雞
幾只黑花的幾只黃花的
黑花雞的蛋由我來撿
黃花雞下蛋妹妹去拾
撿雞蛋是我們童年里
最重要最成功最快樂的事
總是在桃花的三月
母親把雞蛋一個一個洗凈
用白紗布擦拭干凈
像給我洗頭一樣仔細
然后再燒開一鍋鹽水
放上姜片花椒大茴
等水放涼了
就倒進那黑壇子里
用塑料紙封緊了壇子口
母親直起身子
總會幸福地噓出一口氣:
整整六十個啊
算一算有幾個是你們自己的
有幾個是哥哥的姐姐的
棗花開的那天
我們就吃上咸雞蛋了
黃子流油的咸雞蛋
帶著香香的鮮姜味的咸雞蛋
端午節那天
我們就吃上咸雞蛋了
黃子流油的咸雞蛋
帶著香香的花椒味的咸雞蛋
中秋節的夜晚
我們就吃上咸雞蛋了
黃子流油的咸雞蛋
帶著香香的大茴味的咸雞蛋
黑壇子黑壇子
咸雞蛋咸雞蛋
黃子流油的咸雞蛋
有我母親味道的香香的咸雞蛋
八仙桌
這張香椿樹做成的八仙桌
就擺在堂屋的正中間
年老的父母
和我們長大的兄妹六個
今天,就圍坐在它的四周
父親用他掉了瓷的白瓷缸斟滿了酒
白瓷缸上隱約有“人民政府”幾個紅色的大字
他在炫耀他年輕的輝煌
這白瓷缸是他當鄉長時的見證
父親的聲音永遠是那么嚴肅:
你們要努力工作
對得起自己的飯碗
供孩子們好好讀書
凍死迎風站
餓死不低頭
走正路做好人
我們激動地舉起了精致的玻璃杯
酒杯流著淚
在半空中凝固
白發的母親筷子一動也不動
她的慈祥在我們每一張臉上游動
她是在問:
孩子,你們都到哪兒去了
三兒三妮的孩子們養大了沒
兩個老大你們家孩子結沒結婚
二兒該退休了吧
二妮,我總是掛牽你關節炎的腿
這張八仙桌
就擺在堂屋的正中間
依然是當年的樣子
不只因為它是
最好的香椿樹做成的
斑? 鳩
老房子里住進了斑鳩
這是我父母的房子
父母相繼住進了天堂
斑鳩
就搬進了房子里
兩只斑鳩
多像我的父母
在這簡陋的房子里
相濡以沫
生兒育女
攜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