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印吉

一
小雅趕到縣醫院門診部大廳掛號處,撞見兩支等候掛號的隊伍,嘴巴霎時張得老大,難抑激動情緒地啊了一聲,又唉了一聲。
這是上午7點55分,離上班時間還有5分鐘,負責掛號的工作人員,剛開門閃身進屋,正坐在里間,高蹺二郎腿,不慌不忙吃包子,啃饅頭,吮豆漿,喝牛奶。似乎,窗外從大廳自發排列到院子里等候掛號的隊伍,與他們毫不相干。
連接兩個掛號小窗口的隊伍到底有多長?小雅顛跛著腳,站到隊伍一側,從頭至尾脧一眼,略微估算了一下,一支隊伍,起碼等候著七八十人。如果不抬頭看大樓正面懸掛的“門診部”字樣,還以為是哪家超市搞促銷活動!
馬組長批給她看病的時間,僅一個小時!
小雅坐到鐵靠背椅上,掏出手機,撥通馬組長的電話。
馬組長,縣醫院看病的人比螞蟻還多,估計我一個小時回不來。小雅說,能不能再給我寬限一個小時?嘿嘿嘿……
電話那頭,馬組長陷入了沉默。
小雅眼睛濕潤了。她脫去運動鞋,瞅一眼自己的兩只腳,分別輕輕用手指頭摁一下腳背,立即下陷一個小坑,半天沒有恢復過來。見鬼了,兩只腳無緣無故腫得像面包一樣,天天穿的鞋子已經盛不下,特意買了一雙比平時穿的鞋大三個碼子的運動鞋套上。每天三次噴云南白藥氣霧劑,涂藏紅花油……外用藥用過三四種,就是不見效。二十多天了,為了每月那兩千元辛苦費,小雅硬撐著玲瓏袖珍的身板,堅持上班。同事都勸她到醫院看看,有病及早治療……
然而,一個領導一句話就可隨時被炒魷魚的打工女,請假是件讓人撓頭皮的事。
終于,馬組長同意了。他沒精打采地說,那好吧,看完病就盡快歸隊。
太好了。小雅嘿嘿嘿地笑著說,你真是個好領導。
排隊等候至上午9點鐘,小雅掛了號,坐電梯上到五樓外科一診室。小雅掛的是專家號,掛號費20元。坐診的是位六十多歲的白頭發老醫生,戴副眼鏡。有病人說,他是縣醫院退休的外科醫生,老專家,退休后又被醫院返聘回來坐診。白頭發老醫生不屑地瞟一眼小雅的兩只腳,問小雅吃過早餐沒有?小雅說沒有。白頭發說,要先空腹抽血化驗。最好是辦個住院手續,檢查三天。小雅不想作更多檢查。既然白頭發是已經干了一輩子的專家,經驗一定很豐富,看一下,開些藥回去吃就行了。
白頭發說那哪行,不作細致的相關檢查,哪能知道你腳腫的原因。
白頭發慢條斯理,一板一拍給小雅講了可能引起腳腫的原因。他說,走路走多了,或者站長了,腳會腫;成天睡著不動,或者坐著不動,腳會腫;肝、腎、心臟有問題,腳也會腫……白頭發似乎不是在給小雅看病,而是像醫科大學的教授,在給學生上課。診斷室外的長凳上,坐滿了病人,他們一臉焦急,在翹首等待白頭發看病。
小雅問,這些都得檢查?
當然嘍。白頭發回答得十分肯定,也特別干脆。他漫不經心地扶了一下鼻梁上往下垮的眼鏡,淡淡地說,不找到病因,咋對癥下藥嘛?
小雅哦了一聲,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白頭發見小雅猶豫不決,趕忙補充說,不查出真正病因,我可不敢給你開藥。那口氣,非常果斷,也十分堅決,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小雅是縣城市管理綜合行政執法大隊的臨時工,請假住院,著實有難言之隱。她一拐一拐步出門診部大樓,騎著電動車立即奔回她負責巡查的路段,向馬組長銷假。說明了去醫院看腳腫痛的詳細情況,并嘿嘿嘿地傻笑著說,明天早上還想請假去檢查。
馬組長沒有明確表態,盯著小雅化過淡妝的圓臉蛋,神秘而籠統地說,到時候再說吧。
馬組長的眼神和話語,像一首朦朧詩,讓人難解其義。然而,作為在一個組工作了幾年的同事,小雅讀懂了其真正含義。
中午下班時,小雅請馬組長去吃三十元一套的野雞肉過橋米線。野雞是店主養殖場里人工飼養的,據說養殖規模不小,飼養著三萬多只學名叫珍珠雞的野雞。在這個人口二十幾萬的邊疆縣城,賣野雞肉過橋米線,僅此一家,味道純美,生意火爆。馬組長說,小雅妹子,你一個人供孩子讀書不容易,吃什么野雞肉過橋米線嘛?
小雅說,你這么關心我,吃套過橋米線是應該的。
馬組長滿臉堆笑,說,哎,小雅妹子,何必這么客氣嘛!他的目光時常在小雅身上黏糊。小雅裝作沒看見,不時向他嫣然一笑。馬組長很受用,像吃了紅心獼猴桃,甜透了心。
服務員用托盤端來兩份過橋米線配料,輕手輕腳各支一份在馬組長和小雅面前。在一個篩子一般大的花盤子里,擱了十幾個配料小碟。分別裝了兩個剛打開的生鵪鶉蛋、紙一樣薄的生野雞脯子肉片、生豬脊肉片、生韭菜、生玉蘭片、生草芽片、生姜絲、生豆芽菜、生豌豆尖、蔥花、芫荽、涼拌野雞肉、一只野雞腿或野雞翅膀、香酥、豆坨、豆腐皮、酸腌菜、榨菜……
服務員上了一海碗碗口直徑有洗臉盆大的高湯,許多品味過橋米線的人,尤其是外地人,都說這不該叫海碗,而應該叫盆。湯上護著一層金黃色的野雞油,湯并沒有冒熱氣,湯碗卻特別燙手,不用帕子墊,根本不敢端。小雅指了指馬組長,示意服務員把湯端到馬組長面前。馬組長說你先吃。小雅說,你先吃吧,組長!于是,小雅按吃過橋米線的程序,分別端起裝生配料的小碟,向高湯里撥生鵪鶉蛋、生野雞脯子肉片、生豬脊肉片、生韭菜等。用筷子輕輕在湯里攪拌,讓近一百度的高湯先把生配料燙熟。然后,再放香酥、豆坨、豆腐皮等熟配料。最后,把一碗米線小心翼翼倒進湯里,拌了幾下,笑吟吟地對馬組長說,請馬組長先吃。馬組長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時,服務員又端來一海碗黃生生的過橋米線高湯。小雅一絲不茍地開始為自己放生配料、熟配料。
吃了幾口米線,啃了一坨涼拌野雞肉,馬組長用餐巾紙揩一下油乎乎的厚嘴唇,點了點頭,說,味道可以嘛!
小雅抬頭向馬組長嫣然一笑。這一笑,讓馬組長心里美滋滋的。馬組長說,明天上午你就放心去檢查吧,你路段上的事,有我呢!
非常感謝馬組長關心!小雅說,我這久很倒霉,這該死的腳,唉!說著,她取下背上的雙肩包,從包里拽出個內有方形物品的黑色塑料袋遞給馬組長,一點心意,請馬組長務必收下。
黑塑料袋里裝著兩條“紅河”香煙。馬組長笑嘻嘻地推辭說,不要這么客氣嘛,小雅妹子,只要我老馬哥辦得到的事,你盡管吭氣。他用手半依半就地推讓。小雅說,請收下,許多事還要麻煩組長大哥呢!
馬組長莞爾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接過裝煙的黑塑料袋,臉上溢滿激動和亢奮。
二
小雅天剛蒙蒙亮就起床。縣醫院門診部大廳的玻璃門還在沉睡,她就和其他來就診的病人一起,自覺站在玻璃門外,排成長龍,等候掛號。此時,時間才7點30分。醫生、醫院工作人員,有的還在上班途中趕路;有的還在米線館、面食店里吃早餐。
7點50分時,睡夢中的門診部大廳玻璃門吱—嘎—地叫喚著,被人徐徐拉開。等候掛號的兩支病人隊伍,似兩條溪流,開始緩緩向掛號的兩個小窗口流去。小雅跟隨排隊的人流慢慢向前涌動。挨了40分鐘,總算站到了小窗跟前。小雅咬咬牙,花20元錢掛專家號。到五樓外科一診室門口長凳上又等待了半小時,這才挪到頭天就見過面的白頭發老醫生對面,坐到了剛空出、還散發著余溫的木凳子上。
想好要逐項檢查了?白頭發老醫生定睛盯了小雅一會兒,冷冰冰地問道。
小雅說,不檢查還能怎么樣?聽醫生你的,你是專家。小雅臉上裝出一副隨和樣子。白頭發十分欣慰,問小雅吃了東西沒有?小雅說專門來做抽血化驗,滴水未沾,粒米未進。白頭發通過電腦手寫板,在電腦上給小雅開了一張抽血化驗單,說,先化驗肝功能和腎功能,包括血糖、血脂、尿酸。除了抽血化驗,白頭發又開了一張做B超的單子,告訴小雅,趁空腹,做個B超檢查。小雅握著單子,從五樓坐電梯降到一樓交費。收費的兩個窗口,各站了二十幾個人。小雅拐到兩支隊伍后面,看到左邊一支隊伍比右邊一支隊伍少幾個人,就緩緩挪到左邊一支隊伍后面,跟著一位婦女,往收費窗口挪步。
在檢驗科抽血,小雅遇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嬸。她臉腫,有三四天了。老大嬸退休在家,時間充裕,就按白頭發老醫生的建議,辦了個住院手續,專門作檢查。她的檢查費,可以報銷百分之八十多。她要檢查的項目和小雅的差不多,抽血化驗,檢查肝功、腎功,以及血脂、血糖、尿酸。做B超,還要做心臟彩超、心電圖。老大嬸說,管他的,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查吧,反正貼不了幾個錢。
小雅抽完血,一拐一拐忙去做B超。她坐在一排長凳上,兩眼黏著墻上的大屏幕,上面不停地向上滾動排隊做B超病人的姓名和順序。排到誰,就會有個女人的聲音操著普通話呼叫說,某某某,請到X號彩超室就診。排了一小時隊,喇叭里呼叫到了她的姓名,要她到4號彩超室就診。小雅無意中看了一眼手機顯示的時間,9點45分,只差15分鐘就到假了。大隊規定,職工請假兩小時內,由組長批準。請假超過兩小時至三天,由副中隊長批準。請假三天以上,由中隊長批準。顯然,小雅得驚動副中隊長了。她沒有顧及這么多,拐著兩只腳,側身鉆進B超室。
掌握做B超技術的,是位三十幾歲的女醫生,性子像把澆了汽油的干草,隨便一丁點火星就能點燃。小雅腳又腫又痛,脫鞋子稍慢了些,女醫生突然罵道:你不知道外面坐著那么多病人嘎?小雅的衣服沒掀到位,小腹未全部露出來,女醫生吼道:都當媽的人了,還像大姑娘一樣怕害羞嗎?小雅做完B超下床慢了,女醫生又叫道:動作快些嘛,就只為你一個人檢查嘎……
女醫生成了一團火,熊熊燃燒著。小雅心里也燃燒著一團火,但小雅強忍著,掩蓋著,不讓火苗往外闖。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拐出B超室,小雅忙掏出手機看時間,只差8分鐘就到請假時間了,就是身上長了翅膀,她也不能在8分鐘內飛回到上班的路段上。她給馬組長打電話,問他怎么辦?馬組長說千萬不要給副中隊長打電話延假,別此地無銀三百兩,悄悄的,趕回來上班就行了。
做B超檢查的報告單拿到手,小雅仔細閱讀,肝、膽、腎沒問題。抽血化驗的結果得下午三點以后才出來。她只有翌日早上來做檢查時再取化驗結果。
小雅拐著兩只疼腳,來到醫院單車保管棚,交了4元電動車保管費,咬緊牙關騎上電動車……
她負責管理中山路一段一公里長的路段。她去醫院看病這兩個多小時,由馬組長幫她代管和巡查。見她返回,馬組長說,路段上一切正常,沒什么事,我去其他路段上轉轉。小雅心里慶幸,要不是馬組長罩著,看病超過兩個小時,還得舍臉失嘴打電話求副中隊長。于是,她臉上蕩漾著甜蜜的笑意,給馬組長拋個媚眼,說,謝謝組長大哥,改日我請你吃野雞肉過橋米線。
小雅妹子,客氣啥嘛!馬組長貪婪的目光,在小雅粉紅的圓臉蛋和隆得老高的胸脯上來回晃悠了幾下,蹁腿跨上電動車,吱一聲駛了出去。行進中,他又放慢車速,戀戀不舍地向小雅回了幾次頭。他寬闊厚實的背影,在小雅視線里漸漸消失。看著這個背影,一股厭惡的感覺,立即涌上小雅心頭。
小雅騎著電動車,沿中山路一路巡查,遇到一個老大媽,坐在馬路邊守著一背籮葡萄,兩眼緊盯著過往的路人。她背上背個小喇叭,一個地道的本地口音,從喇叭里飛出:葡萄、新鮮葡萄,又大又甜的美國黑提,便宜賣啦。
這時,走來一個牛仔褲大腿和膝蓋部位縫制時故意磨穿幾個洞,透過遮掩著些許布絲的破洞,肉嘟嘟、白生生的大腿半露的女孩,趴腰摘一個葡萄嘗嘗,便揀幾串裝入塑料袋,準備過秤。小雅立即過去勸阻,叫老大媽背到農貿市場去賣。老大媽說可憐可憐我吧,我孤苦伶仃一個人,靠賣葡萄混口飯吃。
小雅說我可憐你,誰又來可憐我?大隊那些領導和正式職工過會兒坐車來路段上巡查,如果看到你在馬路邊鬼喊狼叫賣葡萄,非扣我工資不可。如果被領導和正式職工抓到三次,就要把我開除。我一個寡婦,有這份臨時工作不容易,一個月兩千塊錢,還要供兒子吃飯穿衣上學!
小雅停頓了一會兒,又數落道:我看你老人家也是個好人,你總不忍心砸我飯碗吧?
小雅難以抑制激動心情,像從瓶子里往外倒豆子。說到這里,小雅眼睛已經潮紅,有亮晶晶的液體在眼眶里蠕動。
是了是了,我馬上走。老大媽見狀,表現出一臉同情,趕緊收拾東西離開。
小雅攆走賣葡萄的小販,騎上電動車繼續沿路巡查,她最頭疼的魚販子、同事們都管他叫娃娃魚的漢子,又在馬路邊吆喝賣魚。他腳前鋪開一塊塑料布,上面擺放著幾條一二斤重的草魚、鯉魚。小雅忙上前去勸他離開,娃娃魚說小雅妹子何必那么認真?他高仰著油膩膩、汗漬漬的大腦袋,盯著小雅咧嘴呵呵呵地笑。從黑塑料桶里抓出一條約兩斤重的鯉魚,魚肚子一挺一挺、尾巴一擺一擺的,血水一點點濺到他牛皮似的臟褲子上。此時,他眼睛已經笑成一條縫,非常親切地對小雅說,拿去吃吧,小雅妹子!
小雅說,不敢吃,怕魚刺戳傷嘴。
小雅說話的口氣和嚴肅認真的樣子,簡直像塊鋼板,無懈可擊。
娃娃魚有些尷尬,臉上頓時泛起淡淡的紅暈。他把手里的魚丟進黑塑料桶里,嘿嘿嘿地笑笑說,小雅妹子你別傻了,馬組長幫你巡查這幾個小時,你猜我賣了多少錢?
娃娃魚伸出三個手指頭,臉上蕩漾著神秘。小雅說管你賣三百、三千,還是三萬,趕快收走,不然我叫機動中隊來把你的魚沒收了。小雅故意掏出手機,做出要撥打電話的樣子。
別別別。娃娃魚說,我走還不行嗎。你這個妹子,心被屎蒙了,一點也不開竅,不像你們組長活泛。
小雅說,你的心才被屎蒙了。她不耐煩地向娃娃魚揮揮手:走吧走吧!
娃娃魚嘴里嘟嚷著,把塑料布上的魚拾掇進桶里,掛在載重自行車上,跳上去騎著揚長而去。看著娃娃魚壯如牯牛的身子,漸漸消失在視野里,小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搖了搖頭。
三
清晨,小雅趕到縣醫院門診部大廳,是為來取頭天抽血化驗的結果。她的肝功、腎功未見異常,血脂、血糖、尿酸也不高。白頭發老醫生的目光從她的化驗單上掃過一遍,說,肝腎都沒問題,再看看心臟。他開了一張做心電圖的單子,要小雅到一樓付款作檢查。
上午做心電圖的人倒不多,排隊等候不到二十分鐘,便輪到小雅檢查。這輩子,小雅還第一次做心電圖。幾個大夾子陸續夾在她的腳踝和手腕上,胸部再吸上幾個黑色膠皮坨,渾身爬滿黑色的和白色的電線,小雅的心跳頓時突突突加快。小雅想起電視劇里被敵人抓到審訊室的地下工作者,渾身微微顫抖起來。醫生說放松,別緊張?小雅說從沒做過心電圖。
醫生說別怕,和其他檢查一樣,不疼。
沒過幾分鐘,一張線條彌布、上面爬著高低起伏波紋的圖表,交在小雅手中。醫生還交給小雅一張心電圖檢查報告單。小雅捧著這兩份檢查單據,一顛一顛走到電梯口,鉆進電梯升至五樓。白頭發抓過單子,往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認真看了一眼,十分肯定地說,心臟也沒問題。白頭發眉頭皺出了幾道溝,咂了幾下嘴巴。
唉,心臟也沒問題。白頭發自言自語,又重復一遍。他深思片刻,對小雅說,我開點藥給你帶回去吃。小雅說,我沒帶多少錢。
不貴,放心。白頭發一臉沉靜,在電腦手寫板上開始寫字開藥。須臾,連著電腦的打印機吱地響了一聲,處方從打印機出口處自己奔跑出來。白頭發在單子上簽上自己恐怕除本院有關人員,根本沒人能看懂的名字,把單子交給小雅。說,拿回去吃了看,不好可直接來醫院找我。
謝謝醫生!小雅接過單子,顛簸著一雙脹鼓鼓的腳,從五樓坐電梯降到一樓付款處,收銀員說,二塊六。
什么?二塊六?小雅驚訝地問。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腳出問題,難道耳朵也出問題了?
是的,二塊六。收銀員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瞪了小雅一眼,示意她盡快交錢,后面還有人排隊等候呢!
小雅一臉狐疑。但收銀員說了兩遍,而且,說第二遍時加重了語氣,有些不耐煩,小雅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在這個小縣城生活了幾十年,什么時候有過來看病只開了兩塊多錢的藥呢?
小雅到藥房取了藥,悶悶不樂地往回慢慢移動腳步。
接過白頭發開的處方時,小雅沒顧上看一下,白頭發到底開的什么藥,她腦子里一片空白。現在,她手里握著三個各裝了幾粒、幾十粒小藥片的小紙袋,上面由藥房工作人員注明每次服幾片,每日服幾次,卻沒有寫藥名。小雅心里七上八下,求奶奶告爺爺向組長請假,反復跑這么幾趟,做這檢查那檢查,花去二千多元,明明腳腫有病,卻查不出原因,就稀里糊涂開這么幾十片西藥,又將稀里糊涂按老醫生囑咐服用,能管用嗎?
小雅想,管他的,先吃完這三小袋藥,不好,再到市醫院去看。畢竟,市醫院與縣醫院相比,醫療設備和醫務人員的技術水平,都要高一個檔次。
四
服藥第三天清早起床穿鞋,小雅覺得近段時間天天穿的運動鞋大了,穿進去松松垮垮,隨時欲脫出來。脫了鞋仔細觀察折磨了她多日的雙足,發現不是鞋大,是腳消腫了,感覺也不那么疼痛了。
第四天,小雅的兩只腳完全消腫,完全不再疼痛。小雅激動得喜出望外,不知所措。她嘴里不停地叨叨:腳不腫不疼了,才吃了兩塊六角錢的西藥……
小雅輕盈地蹁上電動車,騎著風馳電掣般奔跑穿梭,按時上下班。遇到同事,她就主動說,你有沒有發現,我的腳完全好了,你猜猜怎么治好的?同事說,還能怎么治?進行多項檢查、打針、吃藥、按摩、拔火罐、用中草藥泡,花上幾千塊錢唄!
錯!小雅說,檢查倒是花了兩千多塊錢,但是,只吃了兩塊六角錢的西藥就好了。
哦!不可能吧?同事不相信小雅說的話,兩眼放射出懷疑的光芒。同事說她有一次走路不小心崴傷了腳踝,腫得像個蘿卜,到一家私人醫院治療,住了一個星期院,用X光照片子,做核磁共振,輸液,在崴傷的浮腫部位打小針,用中藥泡,貼膏藥……花了六千多元也沒治好。后來,慢慢養,折騰了兩個多月才漸漸好轉。
小雅說,我騙你干啥!開藥給我的,是縣醫院已經退休的老專家,頭發都全白了。
同事注意端詳小雅的腳,不再像面包一樣腫脹。再觀察她走路,輕便靈活,不再一拐一扭。小雅的兩只腳,同事相信是治好了。只吃了兩塊六角錢的西藥,同事不信。不論對誰陳述治療過程,誰都只相信花了兩千多元做檢查是真的,只吃了兩元六角錢的西藥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太陽從西山頂上升起。
就是小雅的兒子,他也不肯信。他雖然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生活閱歷欠豐富,只是,他幾個月前患感冒去私人診所輸液,三天(次),也花去六百多元。
同事不信,自己兒子也不信,小雅沒辦法。她覺得自己很幸運。治療腳腫,檢查費是花了不少,而藥錢卻少得讓她激動。要不是白頭發老醫生那兩塊六角錢的西藥起了作用,她的腳不知什么時候才會消腫?如果腳一直腫著,拐著,將直接影響她上班。她最擔心的,是怕因腳腫痛而影響工作,甚至斷了月收入兩千元的惟一財路。
小雅騎著電動車,輕松愉快地在所負責的路段上巡查。
時間過去八個月。這天天亮起床,小雅發現腳又穿不進鞋子了。小雅趕忙在床底下搜尋上次買的比平時穿的鞋大三碼的運動鞋。
小雅想不明白,沒扭著,沒崴著,沒壓著,沒跌著,也沒吃忌口的東西,這腳怎么又腫了?
管它是什么原因引發的腫痛,縣醫院的白頭發老專家有辦法,兩三塊錢的西藥就能解決問題!在小雅心里,白頭發老醫生就是當代華佗!
小雅再去找白頭發老醫生開藥,醫護人員告訴她,白頭發老醫生一個月前患肺癌去世了。坐在白頭發老醫生位置上的,也是掛號費需要20元的專家,五十歲出頭,個子不到一米六,但腰圍粗,像尊彌勒佛,包裝在身上的白大褂紐扣根本沒法拉攏扣上,只好隨之敞著。他臉上隨時掛著和善的笑容,說話輕言慢語,和藹可親。胖醫生問小雅:哪里不舒服?
小雅說,腳腫,沒跌著,沒崴著,莫名其妙的又腫又痛,想開幾塊錢的西藥吃。胖醫生說,得抽血化驗,先查肝功、腎功、血糖、血脂、尿酸,再做B超、心電圖、核磁共振,拍個X光片,查清病因才好對癥下藥。
幾個月前檢查過了。小雅說,哪里都沒問題,白頭發老醫生開了二塊六角錢的西藥就吃好了。
胖醫生說,白頭發老醫生已經躺在公墓里了,誰知道他開的是什么藥?
胖醫生見小雅在猶豫,嘆了口氣,又說,都過去幾個月了,哪個知道你身體發生了什么變化?
小雅像喉嚨里堵著一坨濃痰,嘴巴里哦哦哦地發出聲響,卻說不出話來。
胖醫生見狀,又心平氣和地補充一句:你不作相關檢查,我是沒法給你開藥,也不敢給你開藥。
小雅木愣愣地坐在胖醫生對面凳子上,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她腦子里活躍著一個問題:白頭發老醫生精神狀態那么好,年紀也不算太大,咋說沒就沒了呢?
白頭發老醫生啊,你咋就走了呢?唉,我這腳,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