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蒂亞娜? 羅森斯坦

金申旭(Kim Shinwook)
2019年舉辦的第十屆首爾攝影節探索了1950年代的韓國攝影史,研究了攝影的當代實踐,并對當代攝影的最新爭議進行了探討。攝影節的最后一部分展出了年輕攝影師的作品,這一部分看起來鮮明而生動,尤其是在以下兩個問題的呈現上:攝影對現代社會的影響;攝影對當代媒介形式和實踐的影響。本期我們采訪了三位來自韓國的年輕攝影師,他們均有作品在此次攝影節中展出。
這三位攝影師可以說截然不同,然而他們在以下幾個方面卻又都觀點一致:韓國攝影僅僅處于起步階段;本土的市場還不夠成熟并需要理解攝影的價值;收藏家們對年輕攝影師的作品應當更有信心一些,不要害怕風險。
在攝影創作中,金申旭更容易被腦海中無形的想法所吸引。他在現實與想象之間游走,探索這兩者間無形的邊界和“非場所”(non-places),如機場或等車室。1982年在首爾出生的他畢業于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美術系,并獲得了學士學位。兩年后,他又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攝影專業取得了他的碩士學位。

巴斯路611-613 號,100×133 厘米,色素噴墨印相,2018 ? KIM Shinwook

鳥的襲擊,80×100 厘米,噴墨印相,2017 ? KIM Shinwook
目前,金申旭在倫敦和首爾兩地工作,他的作品被幾家博物館和畫廊永久收藏,如日本清里攝影藝術博物館(The Kiyosato Museum ofPhotographic Arts in Japan)、GoEun攝影博物館、首爾KT&G想象空間(KT & G Sang SangMadang in South Korea)、牛津大學奧里爾學院。在我們的對話中,他跟我分享了他是如何與攝影結緣的,以及他堅信沒有一個好的想法專業攝影就無法生存的原因:我的父親就是一個熱愛攝影的人。我人生的第一臺相機是我十歲那年父親送給我的,是一臺賓得Asahi Pentax KM。從此,我開始了攝影之路。我最開始學習攝影是在韓國凱原大學(Kaywon University),但是我想對美術有更深層次的理解,從而將其與攝影相結合,所以我選擇了去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繼續學習。
我的靈感和想法來源于各種資源庫,比如我的記憶、人生經歷或者我身邊的場所。這些都取決于我在進行的項目,因為我的腦海中經常有各種各樣模糊的想法飄來飄去,直到它們中的某一個開始縈繞在我心間,不停地強迫著我分神去想它,然后促使我趕緊去將它實現。
當我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學習的時候,我開始創作《擺渡者》系列作品,這是一個移動影像項目。系列作品中,一條嵌入式視頻被投放到山洞壁上。視頻中,一只小船穿梭于比利時和荷蘭之間,它所依托的河流暗指希臘神話中運輸靈魂的斯蒂克斯河(River Styx)。就像公路一樣,大片的水域為兩個地方提供了彼此之間的聯系,但是水域本身作為位置卻具有不確定性。盡管在政治上和地形上都有定義,但是它們處于不斷地流動和變化之中。當這一切被影像呈現出來時,一個場景便可以栩栩如生,并無限地從其所處的(文化)語境中脫離出來。
我在同一時段還創作了另一組作品——《家庭肖像(2014-15)》,由6 張圖像組成,將批判性的鏡頭對準了一個家族的習俗和家中的成員們。這些家族成員彼此間的關系早已僵化破裂,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很可能僅存在于這一張彩色亮光紙沖印的照片中。

擺渡者,2014,2 分55 秒,移動影像 ? KIM Shinwook

哈頓克羅斯,100×133 厘米,色素噴墨印相,2017 ? KIM Shinwook

默特爾大道,80×100 厘米,色素噴墨印相,2017 ? KIM Shinwook
通常,我會花一年多時間完成一個項目。在做最后的編輯之前,我會休息一段時間以反思之前所做的工作。比如,《無名之地:空氣港口城市(2015-2020)》這組作品最初的靈感就來源于我之前作司機時的工作,那段時間我經常前往希斯羅機場接送我的顧客。希斯羅機場于1946 年開放使用,它像其他公共場所一樣自投入使用起就在不斷擴建。在那里,可以看到許多現代社會中緊張的情緒和矛盾。人們可以經常在這里發現一些奇怪的場景:被柵欄和廉價住房隔離開來的旅館和設施,建在周圍大而空曠地帶的公共露天游樂場。我用馬克·歐熱(Marc Augé)在他《非場所:超現代人類學導論》(Non-places:Introduction to an Anthropology of Supermodernity)一書中提到的理論來構思了我的作品。這位法國人類學家發現并探索了“場所”之間的關系,創造了“非場所”一詞,指的是消除了對關系、歷史和身份的關注的空間。
從2018 年到最近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創作一組叫做《尋找尼斯湖水怪》的作品,對神話現象進行了質疑:他們是如何被運作出來,又是如何流傳下去的?這個系列作品計劃在今年10 月于意大利米蘭的CE 畫廊(Contemporary Milano)展出。

斯坦維爾曠野,110×145 厘米,色素噴墨印相,2018 ? KIM Shinwook

5 號航站樓,100×133 厘米,色素噴墨印相,2018 ? KIM Shinwook
在我看來,照片分為“好看的圖片”和“有想法的圖片”。“好看的圖片”在全球范圍內被廣泛地消費,而“有想法的圖片”是我深感興趣并正在創作的。攝影媒介只是另一種交流的方式,它只是一種被用于個人表達的工具。各種各樣的照片被四處傳閱,但只有真正有著好想法的藝術作品才能被人們了解和熟知,人們也只能從這些照片中學到東西。這些照片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從而對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家庭肖像#01,100×135 厘米,2014 ? KIM Shinwook
我覺得就攝影而言,韓國還處于發展中的狀態。這意味著攝影的價值還在獲取認可的過程中,攝影市場還需要時間才能成熟。十年前我們曾有過一個非常棒的攝影集市,但是現在它已經不存在了,我們也沒有像是“巴黎攝影博覽會”(Paris Photo)和“倫敦攝影博覽會”(Photo London)這樣規模的展會。但韓國有一些很棒的攝影博物館,我最喜歡的是釜山的GoEun 攝影博物館,一年前我曾在那里辦過展。這些博物館讓我們看到了韓國攝影發展的潛力和希望。
但與此同時,我在韓國并沒有看到任何攝影的市場,幾乎沒有收藏家想要買下年輕攝影師的作品。所以在韓國做一名攝影師就意味著你需要家里的支持或者有另一份兼職工作。只有極少數的攝影師可以不依靠任何其他經濟來源工作和生活。有一段時間我曾在歐洲的許多國家(英國、法國、荷蘭、意大利、瑞典、芬蘭和德國)旅行并展覽我的作品。在亞洲,我的作品多在韓國和日本展覽。根據我的經歷來看,比起亞洲,攝影師們好像更容易在歐洲國家獲得賞識和認可。我猜這可能是因為攝影是在歐洲被發明的,在歐洲有著更長的歷史、更加成熟的市場和見多識廣的受眾。然而,如果考慮到作品質量問題,我認為亞洲的攝影師和歐洲的同伴們一樣既有趣又有能力。
總的來說,作為攝影師意味著你需要習慣失敗和危機,這一路走來絕不會容易。我們中僅僅只有極少數人會為了藝術而忍受生活的種種挫折與磨難,但這些人卻是會走到最后成功留下姓名的攝影師。

安成碩(Ahn Sungsheok)
安成碩(1985年出生于韓國水原市)喜歡在攝影中進行各種新的嘗試,他將照片放進視頻和現代雕塑裝置中,以這種方式來質疑世界。他的作品談論了他是如何從歷史的角度來理解世界,并在新技術的幫助下將現代性轉化到作品之中的。安成碩畢業于祥明大學攝影和視覺媒體專業。他因作品《歷史性的禮物》入選了2009年SeMa選擇的新興藝術家(SeMa-Selected emerging artist),2010年被Monthly Photo Art提名,安成碩因此收獲了許多關注。他還在韓國辦過許多個展并參與了在日本、中國、英國和美國的幾個合作展覽。最近,他正在通過攝影和電腦編程探索虛擬世界和現實的邊界。下面讓我們來聽聽他的個人經歷和他對攝影行業未來的一些看法吧:

《歷史性的禮物》,2009 ? Ahn Sungseok
高中時,我無法決定將來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就去問我的朋友們他們對未來的規劃,但也只能收到一些無聊的答案。韓國的學校制度可以殺死一切創造力;我們的高中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大學考試。那時,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打破這個制度,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攝影。我發現我并不需要很高的分數才能去大學學習攝影。更讓人驚喜的是,我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而這也成為了我開始學習的一大動力。我家中沒有人從事攝影工作,所以我之前在攝影這片領域也從未有任何引導者。那時,我僅僅憑著對教育體制的反抗在攝影上自然而然地發現了我未來的出路。

《歷史性的禮物》,2011 ? Ahn Sungseo

《歷史性的禮物》, 2012 ? Ahn Sungseo
我作品的靈感通常來源于我對周圍環境的洞察和感知。比如我在《歷史性的禮物(2009-2013)》這一系列作品中質疑了我們對待歷史的方式。我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去探索空間和時間兩者相互作用的方式。我經常會問我自己這樣的問題:“我在哪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回答這個問題,我首先需要了解我所生活的地方、它的歷史和在這里居住的先人們。然后我便意識到我從未去過韓國的首都,盡管我就出生在離首都不遠的地方。于是,我搬去了首爾的老城區安國洞,在那里的一個寄宿家庭住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我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外國游客開始探索首爾。我甚至還帶上了英文的旅行手冊。
這對我來說是個非常新鮮的經歷,在旅行期間我開始收集舊照片。有時,我會在圖畫書中找到一張韓國被日本帝國統治時期由日本政府發表的照片;有時,我會從私人藏家那里借來一些他們收藏的照片。最終,我找到這些老照片當年拍攝的地方,將它們置于這個地點現在的環境中,在太陽升起或落下光線理想的時候拍下一張照片。
我的另一個系列作品《無窮和不可知的彼岸》是關于首爾的光華門廣場的故事。前首爾市長吳世勛曾提出“城市中心休閑娛樂設施總體規劃”,意在復原具有象征意義的世宗路大街,這條街道在朝鮮王朝時期是主要政府衙門所在的街道。該項目的意義是想要創造一個文化空間,將首爾的中心地帶轉化為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地方,意思是首都的主人就是每一位首爾市民本人。

《無窮和不可知的彼岸》,視頻截圖,2012 ? Ahn Sungseo

《無窮和不可知的彼岸》,視頻截圖,2012 ? Ahn Sungseo

《過程》 ? Ahn Sungseo

《令人疲憊的》,安成碩 ? Ahn Sungseo
光華門怪誕的景色永遠不會讓人失望,它不停向人們講述著生動的故事:人工噴泉從大理石地板中向上噴涌而出,孩童們忙著在這些水柱中跑動;游客們在拍著照片;到處都有數不清的警察和街道清潔工;美國大使館門前正排著長隊,隊里的人們心煩意亂,他們害怕自己的簽證會被無故拒絕。當根植于影像資料的記憶與當今世界聯系在一起,便創造出了被修改和滲透的圖像,從而使得舊的風景再次得到新的呈現。
我最新的作品《令人疲憊的》可以從字面理解其含義:疲于轉動輪胎。在這個作品里,我創造了一個虛構的城市,人們可以使用一個賽車模擬器在城市中穿梭探索。在韓國,有很多這樣的新城市,他們既漂亮又經過了消毒,就像是沒被蟲子碰過的水果一樣。

《兩個階段》, 2012 ? Ahn Sungseo
在創作作品時,我通常使用一次性設備,即我每創作一個項目時都會租用相機并且購買一些配件,在我完成作品以后會將這些配件賣掉。我之所以這樣做也是源于一次意外,22 歲時,我將全部的積蓄都拿去買一個光束投影儀、一輛1.5噸的卡車、一個汽車發動機、一塊屏幕和其他一些東西。但是在那之后我因為一場意外住院了近一年,那段時間我無法提起任何重物,所以不得不賣掉了所有東西。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沉迷于相機,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技術飛速發展的時代,通常一臺相機使用一兩年就需要更換了。
攝影正在變成最重要的傳播語言。如果你不能讀懂“圖像”,那么你就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名文盲。攝影就像是城市文化運動和變革的指示信號,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就像是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層次結構一樣。
無論如何,作為一名攝影師很難活下去,所以這一職業開始有了新的形式:它不再獨立。攝影像是工具一樣被用來創造一些其他東西,比如虛擬現實。我也創作游戲攝影作品和虛擬現實作品,有時我還會接受為室內和房地產公司制作鳥瞰圖的工作。這些項目里的建筑,抑或是游戲里的角色和自然紋理都是攝影師的工作。
我認為攝影的未來在虛擬現實中,這也是我為什么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如此感興趣,并向虛擬現實和計算機游戲設計發展的原因。

金文多(Kim Moondog)
金文多是今天這三位攝影師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出生于1993年,在首爾長大的他畢業于龍仁大學平面設計專業。畢業后不久,他就作為一名平面設計師在出版界和音樂界找到了客戶。然而這份工作需要他接管或完成一些項目,這些項目有時便會包含攝影。金文多為音樂家和歌手們創作專輯封面,同時也為《Vogue》和《Dazed》這樣的時尚雜志工作。他相信隨和的人更容易獲得成功,因為他們愿意追隨自己的直覺,并有隨時做出嘗試的準備。而這,也正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我的時尚攝影之旅開始的很自然,第一批模特是我的朋友們,開始只是拍著玩玩,想要保留住和朋友們之間鮮活的回憶。在我持續拍攝這些照片的過程中,一些時尚雜志聯系了我,想要和我合作。但那時我有個小毛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無法拍攝全身照,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能。我更加喜歡描繪上半身。最后,我克服了這個問題,直到那時我才稱自己為一名職業時尚攝影師。
通常情況下,我不提前安排拍攝,也不做任何日程規劃。在拍攝照片前,我會選擇地點和背景,裝好燈光并告知我的團隊。我的團隊包括一名化妝師、一個發型師和幾名模特。我當天的情緒對于那天拍攝的照片有著很大的影響。有時,當我覺得自己的情感過于充沛,會先寫會兒字、畫會兒畫,只有完成了這一自我表達的過程后才能開始拍攝照片。這可能是本性在驅使著我,也可能是直覺在幫助我進行創作。
拍攝工作完成以后,我會開始進行編輯,這通常會花費很長時間,至少要到我覺得完全滿意為止。我會將文字和照片一同進行展示,有時看起來會像是為了寫字而拍照片,而不是為拍照片而寫字。同時,我不想只關注自身,我想要向周圍一切可以接觸到的信息去學習。
在過去,攝影被用來記錄一個瞬間。而如今,攝影更多地被用來展示人們的喜好,比如審美標準。攝影開始超越了媒介本身,打破了邊界。我在“技術”方面并不先進,我只是喜歡用圖形、繪畫、3D圖像或者移動影像這一類的工具給我的照片添加一些效果。當代攝影有很多流行趨勢,攝影師永遠都在尋找新的藝術表達形式來吸引更多的人。我并不排除攝影師很可能回歸到過去、在他們的作品中將過去的審美和未來的技術結合的這種可能。




總的來說,攝影無國界,它是被個人所創造的。因此,對于韓國攝影有什么特征這樣的問題我便覺得很難回答。不過,我覺得韓國人好像癡迷于追求完美,不管是攝影師還是消費者。我可以足夠幸運地說,我的客戶支付了我很高的薪水,但是他們的要求也非常之高,經常讓我感到壓力巨大。音樂、娛樂和美容產業在韓國都極度發達,所以這些領域對攝影師的需求也非常高。我覺得我之所以能夠幸運地被注意到要歸功于之前平面設計師的工作。我的絕大部分客戶來自于音樂行業,音樂家們邀請我為他們的個人檔案和專輯進行創作,與他們合作最重要的就是在音樂和圖片間創造出一種和諧舒服的氛圍。而美容產業喜歡我的風格則是因為我的照片并不是記錄他們的工作而是在加入我自己的風格后創作出一些全新的東西。

我工作中最開心的時刻就是看到自己過去拍攝的照片時,它們就像是我回憶的紀念品。我創作它們的時候可能正處于極度沮喪之中或是在巨大的時間壓力之下,然而當我看到它們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過去,它們在我眼中看起來是那么美麗。工作中最大的挑戰就是要領導一個不小的團隊,有時我會覺得我像是一個外景的電影導演一樣。尤其對于時尚攝影來講,拍攝時需要一組專業人員的到位,但是我又是一個很害羞的人,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很渺小,所以當一切準備就緒,需要發號施令時我常常感到頭疼。對于未來,我只希望我能夠保持自己現在工作的狀態,并且能在離世前將我的潛力全部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