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靜
(通化師范學院,吉林通化 134002)
我國歷代醫書把人參稱為“人銜”“鬼蓋”“地精”“神草”“血參”“玉精”“孩兒參”等等,其藥用價值和滋補作用馳名中外,被譽為“百草之王”。圍繞人參的采集、加工、食用等方面形成了系統的人參文化,凡是接觸到人參文化的人都被人參文化的魅力深深吸引,那么人參文化的魅力來自哪里?有什么神秘之處?現在我們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揭示人參文化的神秘性。
在東北的放山人中普遍流傳著棒槌鳥的故事,清代流人方登嶧的《王干哥》詩恰與棒槌鳥的故事相互印證,詩前序的大意是:在東北的山海之間有一種鳥,到半夜時就發出類似“王干哥”的叫聲,聲音哀切凄清,傳說這種鳥是由一個叫李五的放山人化成的,他因為采參迷路,死在山中,每當這種鳥在山里見到人參,就發出呼喚同伴的叫聲。民諺有“要想挖參寶,得找棒槌鳥!”棒槌鳥成為放山人心目中的神鳥。依據民俗學家富育光和孫文采的田野調查,以及《貓頭鷹雄鷹雕》《遼寧中藥志》對貓頭鷹的記載,棒槌鳥是紅角鸮和領角鸮,也就是我們熟知的貓頭鷹。貓頭鷹的食物為鼠類、昆蟲、小鳥等動物,和采參人不發生關系,它為何成為神秘的棒槌鳥?
民間對貓頭鷹的評價并不高,俗語有“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人們不知道貓頭鷹并非天生就是惡鳥,在周朝之前,貓頭鷹是一種為世人所景仰的至高無上的神鳥,商朝時期,很多藝術品是以貓頭鷹為原型制作而成,貓頭鷹形器物作陪葬品比較常見,商朝時期的出土文物中有很多精美的鸮形,1976年在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的一對青銅鸮尊,堪稱見證歷史的典范作品。再繼續深入考察,我們會發現在新石器時期貓頭鷹被整個歐亞大陸頂禮膜拜。“在生命的循環中,女性的力量—女神—不光表現在生育、生殖力和生命的維系上,她也體現死亡、衰敗與再生。”[1]20崇拜貓頭鷹表現了人類初民對再生的渴望。
紅山文化遺存中有很多貓頭鷹形器物,棒槌鳥是貓頭鷹信仰在紅山人采集勞動中的一種轉化形式,體現了貓頭鷹信仰對紅山人經濟生活的重要影響。紅山部族集團早已消失于歷史的煙云中,但紅山文化沒有消亡,貓頭鷹信仰在東北地域世代遞嬗。古代東北山深樹密,萬木參天,遮蔽天日,采參環境極其惡劣,采參人可能隨時受到毒蛇猛獸的襲擊,或者因為迷路永遠與大山為伴,人身安全沒有任何保障,他們終日徘徊在鬼門關邊緣。另外,采參勞動非常消耗體力,對人的視力也是嚴峻考驗。采參就像大海撈針,在雜草叢生的林木中辨識人參導致眼睛非常疲勞,以至于人參在眼皮底下會視而不見。貓頭鷹眼睛的聚焦功能異常突出,具有很大的伸縮性,只要物體進入視野范圍之內,眼睛對物體就會立即形成視覺焦點,具有極強的辨識能力。采參人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雙貓頭鷹的眼睛,頭部能像貓頭鷹那樣轉動270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因而對貓頭鷹心生崇拜敬畏感。棒槌鳥是貓頭鷹信仰在采參習俗中流傳的文化載體,歷經幾千年的漫長歲月,“棒槌鳥”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仍然在為放山人引路,給他們帶來希望。
唐朝時期人參成為貢品登上政治舞臺,人參作為貢品一直持續到清朝,人參為何成為貢品,而且能夠持續到封建社會末期,這一問題也增加了人參文化的神秘色彩。經過一番探索,我們會發現人參能夠成為貢品跟神仙信仰有密切關系,而且神仙信仰也是致使人參貢品持續千年的內在原因。在戰國時期神仙家已經開始把服食草木作為羽化飛升的一條仙路,神仙信仰已經成熟,人參的功效正迎合了神仙家渴望長生不老的心理需求,在他們的心目中,人參已經成為能夠助人飛升成仙的神草。唐朝統治者非常重視道教,仍篤信神仙信仰,首先向唐朝廷土貢人參的是太原府和上黨郡。
唐朝時期東北的朝貢國和朝貢品較之以往有了很大變化,主要朝貢國是新羅和渤海國,人參成為最主要的貢品,唐朝時最先向中原王朝朝貢人參的是新羅,東北古代少數民族最早朝貢人參的是黑水靺鞨,粟末靺鞨建立的渤海國朝貢人參是在后唐時期,公元925年2月,“渤海國王大諲譔遣使裴璆貢人參、松子、昆布……”。到了明朝時期,東北邊疆的少數民族仍然朝貢人參,女真建立后金政權之后不再朝貢人參,建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采集人參土貢品。
《本草綱目》“人參”集解引弘景曰:“高麗人做《人參贊》云:三椏五葉,背陽向陰,欲要求我,椵樹相尋。椵音賈,樹似桐,甚大,陰廣則多生,采作甚有法”。[2]318《本草綱目》題道的“采作之法”值得我們探究。因為渤海國向中原王朝進獻過人參,所以宋德胤認為“今天流傳于白山黑水滿族中的采參習俗,實際就是渤海國的采參習俗的歷史傳承物”,但宋德胤并未對這一觀點展開論述。渤海國各地區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不均衡,因而渤海國的社會制度呈現著復雜狀態,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封建制。“渤海國中部有山間盆地,東部和北部地區山高林密,氣候酷寒,人煙稀少,有的地區還處在原始公社制末期階段,有的正在向奴隸制過渡,如懷遠府、安遠府、安邊府和鐵利府。中部盆地、東部和北部這些地區采集和狩獵還占據主要地位,當時的采集狩獵活動是以氏族或部落為生產單位集體進行,朝貢的人參應該是出自這些地區”。[3]
從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朝貢人參的情況來看,可以確定東北采參習俗在唐朝時已經形成,考古發掘曾發現過渤海國的挖參工具。在俄羅斯南部的尼古拉耶夫斯克2號、新戈爾杰耶夫卡等渤海遺址中出土了動物肋骨制成的用于挖參的小釬子,“它們是扁平的,稍有彎弧,在其中一些小釬子的末端上部有直徑0.3厘米的懸掛孔。挖參的一端被削尖或被用得稍鈍。長度為13-34厘米,寬0.9-1.7厘米,厚0.1-0.5厘米,表面光滑”。[4]靺鞨的采參過程盡管沒有載入文獻,但經過世世代代采參者的體化實踐被社會所記憶,被遼代和明代的女真人傳承,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又不斷得到豐富、完善。[5]
明代的女真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采集大量的人參向明朝朝貢,而且借朝貢之機在北京銷售獲取暴利。此外,女真人還把大量的人參銷往中朝邊境和遼東馬市,據明檔記載,萬歷十一年到十二年在鎮北、廣順二關的交易中,“海西女真出售的人參一項就達三千六百一十九斤,計值白銀三萬余兩”。天聰二年十二月(1628年),后金同朝鮮互市,“出給人參四百八十余斤,責換毛青布一萬九千余”,采集人參成為女真人“賴以為生者”。建州女真的基本生產單位叫穆昆塔坦,《滿文老檔》的穆昆塔坦檔記錄顯示:第一穆昆有十二塔坦,第二穆昆有十三塔坦,第三穆昆有十二塔坦。劉小萌認為:“穆昆的本義是族,并非血緣組織性質,而是以傳統社會組織為其外殼的權力組織,他實際上已經成為部落聯盟的核心”。[6]“塔坦”的原義是“野外行走人的止宿處”,就是野外臨時搭建的窩棚。滿族集體行圍“不論人之多寡,各依族、寨而行”,分散采參游獵則劃分為更小的勞動組合,“每一幕( 即塔坦 ) 三四人共處,晝則游獵,夜則困睡 ”,采參狩獵在野外連續生活有時長達二三個月。
隨著建州女真政權的發展,塔坦又成為“兵民合一”的行政組織牛錄的構成單位。《重譯滿文老檔》第四卷乙卯年(1615年)記載: “十一月,淑勒昆都侖汗把聚集的眾多國人,都平均劃一,三百男丁編一牛錄,一牛錄設額真一人。牛錄額真以下設置代子二人、章京四人和村領催四人。四名章京分領三百男丁編為達旦(塔坦),無論做什么事情,去什么地方,都規定達旦成員同行,輪流做同樣的事情,預先訂立一切制度,”于是,一個編制嚴密緊湊的牛錄就這樣形成了。這種“兵民一體”的采集狩獵組織性質使采參者如同行軍作戰似的采集人參,采參者必須遵守的勞動規定流傳后世,就是我們所看到的采參習俗中嚴格的山規和行規。楊賓的《柳邊紀略》記載了康熙朝流民的采參方法:“凡走山者,山東、山西人居多,大率皆偷采者也。每歲三四月間,趨之若鶩,至九十月間乃盡歸。其死于饑寒不得歸者,蓋不知凡幾矣。而走山者日益多,歲不萬余人。凡走山刨參者,率五人為伍,而推一人為長,號曰‘山頭’。陸行乘馬,水行駕威弧,沿松花江,至諾尼江口登岸,覆舟山谷間,乃入山相土,‘山頭’坐而指揮,四人者剝樹皮為窩棚。又擇一人炊,三人樵蘇,夜則燎火自衛。曉食已,人攜小刀一、火石包一、四尺長木鏟一、皮袋,隨‘山頭’至嶺,受方略,認徑路,乃分走叢木中,尋參子及葉,得則跪而刨之。‘山頭’者時時立嶺上,作聲以呼其下,否則迷不能歸矣。日暮歸窩棚,各出所得交山頭,乃洗剔而煮,貫以縷,懸木而干之。日惟曉夜再食,糧盡則五人均分而還。”[7]7“山頭”相當于塔坦達,五人組成的參幫相當于一個塔坦組織,采參勞動聽從“山頭”統一指揮。民俗具有傳承性,清初流民的采參勞作就是對明朝女真采參方法的重構和再現,并作為一種實踐記憶流傳下來,被長白山區世世代代的放山人重復操演。[8]
通過上文的討論,我們會看到現實生活中每一個習焉不察的文化現象,若追溯起來,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經過傳承與變異流傳到今天。揭示人參文化的神秘性,我們才能除去人參文化的迷信色彩,更好地傳承弘揚人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