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緣走向中心：《羞恥》中的女性形象

劉清花

（四川文理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四川達州 635000）

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是西方后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也是當代杰出的印度后殖民流散作家。《羞恥》（Shame，1983）是其第三部小說，曾獲法國年度最佳外語書籍獎，它以1947年的印巴分治為歷史背景，描述了虛構的巴基斯坦政界中伊斯坎德·哈拉帕和拉扎·海德兩大家族的腐敗和斗爭過程，映射出一個現代國家的創建及失敗。小說中的性別關系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殖民與被殖民的關系，女性成為政治壓迫的直接受害者，她們的命運象征著國家新政權的野蠻與殘忍本質，并折射出了整個伊斯蘭世界的現實困境。

一、女性與《羞恥》

印度的本土語言和英語在雜交的過程中失去了其純潔性，并多少存在著語境錯位的問題，敘述者“我”在小說中題道主題“Shame”一詞時，認為英語“shame”無法準確表達羞恥的含義。這具體體現了英國對印度在文化上的殖民所引發的與本土文化的斷裂性的結果，同時也顯示了拉什迪對后殖民語境中失語癥（postcolonial-aphasia）的焦慮。敘述者在小說中“把羞恥想象成一種液體，比如一瓶儲藏的售貨機里、翻騰著泡沫、甜得倒牙的飲料。按動正確的按鈕，一個杯子隨著一股水流撲通而下。怎樣按動按鈕？很容易。撒個謊、與白人男孩上床、帶著錯誤的性別出生……”[1]也就是說，人物的羞恥感如同自動售貨機中售賣的飲料一般容易獲得，而撒謊等行為是引起羞恥感的主要原因。

拉什迪在《羞恥》中塑造了不少女性形象,例如沙克爾三姐妹、蘇菲亞·齊諾比亞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中參與到了質疑家長制壓迫的過程，從而使得作品顯示出女性主義詩學的存在，并鼓勵讀者去思考似乎捉摸不定的童話性別政治。[2]“sharam”這個詞在翻譯的過程中固然失去了部分無法表達的文化含義和脈絡，拉什迪在小說中卻相對開發了它的新的意義和邏輯，也即羞恥的另一面“無恥”，這種新的邏輯賦予小說中的男女更為豐富的文化隱喻意義。《羞恥》對巴基斯坦的女性命運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揭露，并借她們的形象對羞恥與社會暴力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行了思考。

二、《羞恥》中被壓迫的女性

1.沙克爾三姐妹：邊境中的生存體驗

小說中的故事開始于邊境，舊鎮和軍營構成了這座啞鈴形市鎮，老沙克爾長年幽閉在城堡似的大宅里，與街市和軍營保持相等的距離，沙克爾三姐妹在老沙克爾、帕西裔奶媽、基督徒保姆的規訓下長大。在后殖民語境中，邊緣體驗是兩種不同話語結合的結果，這些構造來自不同種類支配性的話語，如男權制、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它隱含了這些既定形式的體驗是次要的。[3]巴基斯坦雖然在語言和宗教上是統一的，但反而給政黨專制統治提供了充分條件，從而蒙蔽了整個民族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建構和塑造了她們對現實的意識。三姐妹長年被禁錮在自己的閨房里，她們實際上從未受過教育，靠創造秘密語言和幻想男人脫光光的樣子取樂。她們有著卡通人物的名字，這與她們身上顛覆、報復的特質聯系起來，戲謔性地諷刺也逃避了巴國嚴厲的檢查制度，同時也起到了很好的陌生化效果。

令人可悲的是，三姐妹在永無止境的禁錮中結為一體，這種“家”的禁閉暗示了以女性在監禁空間的自我封閉，從而映射出狹隘的民族主義對意識形態、文化有機性的封鎖和禁錮，人性中的貪婪、虛榮、曖昧在三姐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在父親老沙克爾去世時，三姐妹竟穿上最亮麗的衣服去看他，大女兒楚妮則首先提出三姐妹唯一關心的問題：財產。強制性的家長式外表和虛張聲勢的傲慢成功地遮掩了沙克爾不善理財的能力，家族的遼闊物業最終只剩下難以管理的深邃的大宅，暗合了巴基斯坦在新中國成立后不穩定的經濟狀況，同時也折射出英國的殖民給人們的生活造成的苦果。沙克爾三姐妹竟然決定舉辦派對來慶祝她們的破產，她們骨髓里的勢力致命的傳染在賓客名單上，更不堪的是，在舞會結束后不久，她們中有一人與白種英國軍官發生了性關系，還神秘的生下共同的混血兒奧馬爾·海亞姆。

最終，沙克爾三姐妹再次關起了大門并長達半個世紀，她們通過一個奇怪的升降機與外界保持聯系，重返以往那種不可思議的隱居式生活。她們是如此傲慢于用珠寶換購金錢、物品，以致她們的隱居不是出于悔罪，反而像是出于自豪，她們為小說的男主角奧馬爾·海亞姆營造了一個禁閉的母國，不準他離開大宅半步。這隱含地表達了拉什迪對特定歷史和文化的詮釋。在巴基斯坦獨立后，不僅要重新書寫自己的民族歷史，還要抹去殖民時代以及印巴一體存在時的歷史印跡。拉什迪在此采取偏離中心的角度，刻畫出沙克爾三姐妹這些邊緣人物貪婪、無恥的女性形象，反諷了巴基斯坦獨裁政權企圖利用宗教、狹隘的民族論鞏固政權的目的。

2.蘇菲亞：從沉默走向抵抗

蘇菲亞是小說中女主角，她出生時之小，是前所未見的，并被描述成一個“搞錯的奇跡”。拉扎在小說中是一個終將成為王子似的人物，畢奎斯曾因此暗中幻想自己變成皇后，而生男孩可以使她在新親戚的森林里變得更尊貴，但蘇菲亞的出生打破了她的幻想。于是畢奎斯把她交給仆人沙巴諾照顧，她自己卻坐在電影院看電影、和男人幽會。不幸的是，蘇菲亞在兩歲時因發高燒而患上腦炎，這腦炎使她終生反應遲鈍，到了19歲她僅有6歲兒童的智力，她還養成一個不良的習慣——撕自己的頭發。蘇菲亞成了小說中最弱勢的女性，缺乏父愛、母親又視她為家丑。這些因素致使蘇菲亞成為羞恥的化身，當然，蘇菲亞的遲鈍同時也使她在骯臟的社會中保留了一點兒純潔，她的悲慘遭遇象征著巴基斯坦所有弱勢群體的命運。

蘇菲亞的寡言不是自我犧牲，而是她心靈深處的一種反叛。她曾憑借自己的那雙小手，撕下218只火雞的頭。為盡快把這羞恥轉讓出去，拉扎夫婦竟答應了比她大31歲的奧爾馬的提親請求。奧馬爾在小說中是一個美與丑的結合體，一方面他是一個免疫學家，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只丑陋至極的“肥豬肉桶”。然而，婚后蘇菲亞的丈夫夜里不來找她卻與她的仆人沙巴諾鬼混。沒有正常的夫妻關系、缺乏安全感、還要承受來自各方面的恥辱，蘇菲亞的腦里裝滿了恐怖，她的體內似乎有一只野獸在動。結果，她對四個青年男子進行強暴，并將他們的頭撕掉拋棄到很遠的地方，制造了令人震驚的“無頭尸案”。這野性顯然是蘇菲亞對社會，尤其是父權制強加給她的壓迫的強烈反抗。

拉扎·海德將軍與伊斯坎德·哈拉帕一番較量之后，他成功競選為國家總統，但蘇菲亞的狀況卻令他恐懼不安——生怕她毀了一切。為此，拉扎打算與奧馬爾合謀殺死蘇菲亞。他們拿來長鏈條，用掛鎖把她鎖起來，拴在閣樓的橫梁上，并用磚頭把閣樓的窗子封起來。奧馬爾試圖把她從一只野獸變成一個睡美人，蘇菲亞像個幻境中的女孩在地毯上躺了兩年，但她體內的那頭怪物——被羞恥催生出來的暴力卻在她的膚底下活著，最終她逃脫了。隨后，白豹的故事開始在村子里流傳：動物和男人被殺、死去的兒童、被宰的畜群、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蘇菲亞成了人和獸的結合體，她憑借暴力對男性進行了毀滅性打擊——拉扎被迫倒臺、奧馬爾的脖子被撕斷。在拉什迪的筆下，蘇菲亞這“人獸一體”的女性形象，把現實的偶然性與迷狂的想象巧妙地結合起來，表達了對男性威權徹底的顛覆。

三、女性從邊緣走向中心

拉什迪以雜交的文化身份彌合后現代與后殖民之間的界限，民族、種族、性別與階級問題交織于一起。女性在傳統的童話故事中是美少女或睡美人，她們有著可愛、善良和溫柔大方的形象，是邊緣、弱者、忍辱負重的代名詞。但是《羞恥》中的女性基本都擺脫了天使、被動、陰柔、喪失話語權、懦弱的形象，她們不僅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方式和力量，甚至替代了男性成為拉什迪筆下歷史的象征。拉什迪借女性在父權制之下的悲慘遭遇大體勾勒并影射了巴國建國三十余年的政治脈動，她們身上所雜糅的現實與魔幻的因素、傳統與現代的因素、被壓迫者與壓迫者的因素，都極為深刻地反諷了巴基斯坦的現實困境。

然而，《羞恥》的結尾最終在一場大爆炸聲中結束，如同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結尾的大風一樣讓人難以捉摸。小說中的女性確實走向了“中心”，但這個“中心”是相對于她們以前的邊緣位置而言的，在后現代和后殖民的語境下，這個“中心”是被解構掉的。小說中的女性大多都是瘋子、病態的和精神錯亂的，她們沒有一個能逃脫被壓迫、欺凌和侮辱的命運。“她們被壓抑的本性便報復性的膨脹起來，這是西方文化與印度傳統雜交后的畸形產物，在人變成男不男、女不女的同時，印度也變得不倫不類……”[4]這種安排表面拉什迪對獨裁政治下民族主義是極度失望的，如果邊緣代表所有反抗的起點和希望，那么邊緣的窒悶和破壞性是否也暗示著改革的藩籬和無望呢？

綜上所述，小說通過再現受壓迫、禁錮的女性諷喻集體和個人的恥辱，其重心在于對歸屬的顛覆和探尋。拉什迪選擇偏離中心的角度，穿插式插曲、倒敘復雜分歧的情節，讓故事中的女性逐漸式從邊緣走向中心，顯示了其獨特的創作風格。但他筆下的女性仍然是作為一個他者或客體而呈現的，女性在小說中充其量只是拉什迪用來批判巴國當局的工具。這也從另一個角度折射出拉什迪對巴基斯坦的前途和命運是極其悲觀和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