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澍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廣東珠海 519000)
魏晉時期政權(quán)幾經(jīng)易主,國家動亂。然國家不幸詩家幸,宗教與異域文化的傳入、勃興,多種因素共同影響使得文化趨向復雜:儒學擺脫教條,與政治結(jié)合,處于正統(tǒng)地位;音樂、繪畫、石窟藝術(shù)等講究技法的審美,百花齊放;文人注重對美的體驗和創(chuàng)造,形成文學自覺。魏晉風度蔚然成風,其表現(xiàn)出的清俊通透,超然物外的風格,奠定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基礎(chǔ),為后世景仰。
嵇康與山濤兩人相知相惜。魏晉時期政權(quán)更迭,“竹林七賢”政治傾向親魏,后司馬家族勢力越發(fā)強大,曹魏日漸衰落,該文人集團出現(xiàn)分化,山濤由選曹郎調(diào)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欲舉薦嵇康代其原職,此信為嵇康聽聞這一消息后所作。信中嵇康拒絕山濤的引薦,指出自己生性散漫,不喜束縛,好“循行而動”。嵇康作為文人的精神領(lǐng)袖,出于對動蕩政局的憤慨與無奈,堅決不與司馬家族合作,留下名篇《與山巨源絕交書》。
《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寫給朋友山濤的斷絕信,《晉書·列傳》記載:“康后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①”[1],嵇康臨終前將一雙兒女托付給山濤;據(jù)此,信中“絕交”應為拒絕之意,而非真正絕交。再者,中國古代讀書人多遵循“學而優(yōu)則仕”,在朝廷擁有一席之地是知識分子的理想,嵇康身處政治黑暗的時代,身為士人不為政局搖擺,不迫于形勢低頭,狂放任性、鄙視權(quán)貴所折射出的人格理想和處事風格令人深思,其彰顯的時代精神同樣為人感慨。
首先以絕交為借口表明人格理想。信中拒絕為官的理由充分,言語高超,邏輯嚴謹。先列舉九種拒絕勸諫的原因,又有“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指出自己與朝廷禮法尖銳的矛盾,闡明不能茍同山濤的追求;加之“新失母兄之歡”,親人的變故引起悲痛,希望“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一旦迫之,必發(fā)狂疾”[2]。以上種種,是嵇康的真情流露,看似狂妄放任的背后是時代風氣壓抑使然,“抱琴行吟,弋釣草野”的悠閑,“游山澤,觀魚鳥”的愜意是嵇康心之所向,“非湯武而薄周孔”揭示禮教的虛偽和罪惡,與打著名教旗號統(tǒng)治天下的司馬集團堅決不合作;豺狼當?shù)溃逭咦郧濉Mㄟ^闡述與山濤道不同不相為謀,表明與其背后操縱者的對抗以及向往山林的志向,而這種傲骨也招致其后來的殺身之禍。《文心雕龍·書記》中稱:“嵇康絕交,實志高文偉”②。
其次,以絕交為借口保護山濤。漢文帝及其后代實行的選官制度多為察舉制,
山濤舉薦嵇康為私人舉薦,屬于察舉制選拔途徑的一種,如被薦人出現(xiàn)紕漏,舉薦人要負連帶責任③,[3]無論是友情緣故,或是親魏反司馬家族的政治傾向以及淡泊名利的志向,嵇康在信中說道“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jīng)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聲稱與山濤并未交情甚深;后又將自己刻畫成“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的形象。嵇康借此拒絕官職,避免連累山濤。臨終托孤也可看出兩人情誼仍在。
嵇康以絕交為借口,表明心志,信中多處文字足以見得。“七不堪”“二不可”指出禮教束縛人性,人的天性應順應自然,由此引出拒絕做官的陳述。“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剛正不阿,放任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不與惡勢力妥協(xié)的立場顯而易見。這一思想有道家崇尚自然的影子,“老子、莊周,吾之師也”,對自然隱逸的熱愛是內(nèi)心選擇的結(jié)果。
嵇康拒絕朝廷為官體現(xiàn)對傳統(tǒng)禮教的批判。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xiàn)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guān)系非小④。魯迅對于“非湯武而薄周禮”有如此論斷[4]。古代想謀權(quán)篡位之人大多打著湯武、周公的旗號用以掩飾卑鄙行徑,且多有歌功頌德的話語;所謂的儒家禮教之于司馬家族同樣重要,嵇康一語道破禮教的虛偽煩瑣,破壞司馬家族統(tǒng)治的政治基礎(chǔ),公開與司馬家族對抗。同時,嵇康的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反映超越儒家倫理綱常束縛,任人的自然本性自由發(fā)展,同時保留符合人性積極進取的“名教”精神。
“又聞道士遺言,餌術(shù)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信奉游仙之道以延長壽命、釋放天性[5],有種“羽化而登仙”的飄飄然之感;這種思想與道家的“自然”“天性”有相似之處,《晉書》有云: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⑤。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談道:“莊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并不是實有的人間境界,而是一種純哲理的境界,這種境界并不具備實踐的品格,在生活中是很難實現(xiàn)的⑥”。嵇康將莊子追求的人生境界抽象化具體,把它道的境界付諸現(xiàn)實生活和詩作中[6]。因此,他的游仙之道與寄情山林的心性不謀而合,實現(xiàn)人格理想與生命理想的統(tǒng)一。
時代與個體彼此成就、相輔相成,時代特征影響文人性格,文人集團塑造魏晉風度。通過上文的論述,嵇康借絕交信表明與司馬氏斷絕的決心,顯示出其追求隱逸的思想、放任曠達的生命理想。文本里所展現(xiàn)出的審美體驗、人格理想與時代有著密切關(guān)系。
(1)儒學式微
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將儒學推向正統(tǒng)思想的地位,成為教化民眾的教義。其中“天人感應”認為自然災害等是上天對君主缺少德治的警告,若社會太平,這一理論適用,反之不成立。東漢末年社會動蕩,戰(zhàn)亂頻發(fā),儒學的天人感應遭到懷疑,以儒學為基礎(chǔ)的意識形態(tài)失去信服力,且新的思想并未很快誕生,信仰的缺失導致精神層面的迷茫。挾天子以令諸侯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以及司馬集團的陰險不義,讓文人群體不能茍同,或降或死,為政治服務違背本心;他們試圖擺脫痛苦,縱情山水、投身中西方宗教同時滲透儒學,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文人集團竹林飲酒、崇尚自然,將隱逸視為人生哲學觀。
(2)佛道興起
受儒學的影響,佛道思想成為人們思考的方向。佛學中講究“頓悟”的思維方式,湯用彤就竺道生的頓悟給出界定:“真智既發(fā),則如果熟自零,是以不二之悟,符彼不分之理,豁然貫通,渙然冰釋,是謂頓悟⑦”。這是一種自然的認知方式,將“頓悟”運用于日常事務領(lǐng)域,通過“頓悟”發(fā)現(xiàn)自然之美和本真[7]。
道教在魏晉時期為很多士人信奉。由于宗教清心寡欲的需要,道教將山林作為修行處所,所謂“山林之非有道也,也為道者必入山林,誠欲遠彼腥膻,即此清凈也⑧”,在宗教中感受山林的清靜之美。道教的主要宗旨是追求長生不老,追求生命的永恒,這種宗旨促使士人的自我欣賞與對生命的關(guān)懷。其信奉的逍遙品格體現(xiàn)在對美好事物的享受,促進士人對自然的親近。信中“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以麋鹿自比,體現(xiàn)本性向往自然,無關(guān)外界煩擾。
魏晉時期世族作為社會的主要群體,擁有政治上的自由;士人作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他們身處或背靠士族,因此有著相同的文化身份⑨;政治上的相對獨立導致文人群體的審美創(chuàng)作較少聚焦政治目的,更多轉(zhuǎn)向自我表達,激發(fā)更多感性表達和自我精神。士人保持獨立自我意識與該時期經(jīng)濟狀況不無關(guān)系;世家大族多擁有私人土地,久而久之形成莊園經(jīng)濟,這保證士人在擁有物質(zhì)條件的基礎(chǔ)上追求精神享受,增進與自然的關(guān)系,深化自然審美。受政治影響,魏晉時期經(jīng)濟重心南移,使士人對富足的山林生活充滿興趣;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多次體現(xiàn)親近自然的審美感受,顯示士人的精神獨立和恬淡灑脫。
魯迅先生有言: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⑩。《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譏諷的語氣無意針對山濤,更多則直指司馬集團的卑鄙,放肆狷狂、疏懶縱情中暗含無奈與痛苦,知識分子沉重的使命感和剛正不阿的人格釀成“《廣陵散》于今絕矣”的悲劇,生命理想與紛亂現(xiàn)實是將知識分子推向絕望的無法超越的悖論。漢末魏晉政壇風云變幻,嵇康正是與時代對抗最終為政治犧牲的知識分子。
魏晉風度是在知識分子群體自我覺醒與超脫,追求個性解放之下形成的獨特時代特征,為知識分子及后世提供了獨特審美和生存方式的多種選擇。魏晉風度所展現(xiàn)的個體精神、自然生活審美價值、自我發(fā)現(xiàn)是那個時代士人的標簽,折射出的精神氣度深入人心,在現(xiàn)代生活中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影子。
注釋:
①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
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第456頁.
③邸宏香.從《與山巨源絕交書》看嵇康的隱逸思想[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
④魯迅.而已集[M].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頁.
⑤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
⑥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M].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
⑦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第447頁.
⑧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明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第187頁.
⑨周品潔.魏晉風度的生態(tài)審美意蘊研究[D].山東大學,2019,第47頁.
⑩魯迅.而已集[M].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第79頁.